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尘渡/一缕孤烟绕落尘》作者:叶落无心 文案 看多了宫斗重生,忽然想换换口味,品味一段水墨江湖中的相爱相杀! 一缕孤烟,直升天际...... 他与她,原是这世上最至亲至爱的人,似一对缠绕双生的冬忍花,彼此守护,彼此依靠,长相以待,岁月静好。 如果不是那一次罪孽,他与她,可能终究敌不过那道无形的鸿沟,彼此各安天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宇文落尘(兰浣沙),宇文楚天 ┃ 配角:陆穹衣,萧潜 ┃ 其它:虐恋情深 第1章 楔子 北齐,隆化元年。 几经权利更迭的江山刚刚稳定不过数年,后主高纬便荒淫无道,诛杀良将,宠信奸佞。朝堂之上奸臣当道,忠臣受责,腐朽不堪的政权已是风雨飘摇。再加之外敌的连年进犯,战火不断,江湖帮派的各种势力此起彼伏,明争暗斗,当真是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而在这乱世之中,唯独承袭世代侯爵的兰侯府独守着与世无争的清净。朱门内,春入深院,罗帏飘香,银台白烛,燃尽满庭飞花。 晨曦渐露,西厢闺房的幔帐之内,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女还在沉睡,她紧闭的眼中泪水串串滑落,似远山朦胧的弯眉纠结在一起,似在痛不欲生中渴望解脱。 尽管一脸病容,她仍是美得如轻烟缥缈,秋水缭绕,仿佛能融了人心一般...... 终于,她雪白的牙齿放开沁出血的唇,纤纤玉指死死捏着床单,在睡梦中哀声道:“此生无望,只求来生相遇时,我们是……陌生人……” 话音刚落,她一口淤血吐在洁白的床单上,似点点寒梅绽放在雪中,倔强的娇艳。 “沙儿,沙儿......” “姐姐......” 两个轻柔的声音将少女从梦魇中唤醒,她按着剧痛的头,感觉整个人都在被两种力量撕扯,碎成一片片了,还是在痛着,念着,怨着,想着...... “沙儿,你是不是头疼?” 少女努力张开沉重的双眼,茫然地看着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张脸美得明媚,正值碧玉年华,身量纤纤,肤白如玉,柳眉轻弯秀美,巧目倩兮娇俏。而另一张脸美得端庄高雅,一身素青色长褂轻纱,尽显尊贵,细致描绘的妆容让人猜不出她的年纪,只觉她美目含情,朱唇带愁,让人倍感亲切温暖。 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这两张脸,却发现脑海里只剩下空白。 她用力揉揉剧痛的头,想要在空白中寻找点什么,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沙儿,我是娘......”端庄的贵妇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上,柔声哄道:“想不起来不要紧,别心急......慢慢会好的。” 那一脸的关切和担忧让少女的情绪安定了很多,心里的茫然无助也减少了些。只是,为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什么额头和胸口都是那么空洞的感觉。 她抬眼,望着自称是她娘亲的陌生贵妇。“您……是我娘?” 贵妇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幽幽叹息一声,道:“没关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我是最疼你的娘亲,以后娘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 “我也会陪着你的,姐姐。”那娇俏可爱的女孩儿也过来拉住她的手。 呼吸着满室奇异的汀兰之香,少女又有些昏沉,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那里不对,似乎剧烈痛楚折磨的并不是头脑,而是四肢和胸口。但最痛的是她的…… 小腹。 第一章 旧梦无痕〔一〕 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仿佛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崭新的生活。在新的人生里,兰浣沙无忧无虑、平静无波地生活在兰候府中,三年,对有些人来说,是一千多个不眠的长夜,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转瞬而已。 三年后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 经受了妹妹近两个时辰的精神摧残的兰浣沙仍端坐在香楠木椅上,捧着最爱的明前龙井,含笑看着满眼桃花色的妹妹兰浣泠。 她还清晰地记得三年前,她刚苏醒那段时间,身体虽然很快恢复,可兰侯府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莫说什么琴棋书画,礼仪女红一概不会,就连回闺房的路都找不到,为此闹了很多笑话。幸好有浣泠每天陪着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穿衣打扮,甚至还将整个侯府的地图画下来,让她熟悉每条路方向。 彼时的浣泠还是个天真的孩子。 如今,浣泠也长大了,十七岁的她一身粉色锦缎裹身,外照着淡粉色轻纱,衣袂处映着月华流动,轻泻于地,娇若初绽蔷薇。 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怪不得动了情愫,只是让她动心的男人…… “姐,你怎么又走神了?”浣泠极不满意地唤回她散漫到天边的思绪。“我在问你话呢?” 浣沙吸了吸浓郁的茶香,提了提神回道:“没有啊,哪有走神?” “那你怎么不回答我?” 浣沙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身体,极力回忆在耳边飘散的话,想起的却是一个时辰前的问题,最后只好无辜地眨眨眼:“你能再问一遍吗?” 浣泠长叹一声,拿过她手里的半冷的茶喝了一大口,换了口气道:“我是问:娘能不能同意我跟江湖中人来往,如果不同意怎么办哪?” “哦。”原来还是一个时辰前那个问题,浣沙叹息:“那你为什么不去问娘?” “我这不是想和你先商量好策略嘛,万一她不同意,我们也好有个对策。”浣泠讨好地笑笑,“姐姐,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那要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她并非不愿帮浣泠,只不过她的想象力不好,无法通过浣泠极尽夸张的描述,确定那个男人是否值得她唯一的妹妹托付终生。 “姐姐!姐姐!”浣泠拼命摇她的手,摇得她有些晕了。 “浣泠,娘让你个萧朗出去见见世面,好好的怎么招惹上江湖浪子了?他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你?” 提起那个男人,浣泠又是笑得一脸甘甜如蜜。“姐姐,你如果见到他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人。他温柔体贴起来可以用笑容溺死你,冷酷和愤怒的时候用眼神就足矣杀人。只要他出现在你的视线,你就不会想他再离开......” 又来了,相似的话两个时辰前她已经说过三遍,浣沙实在忍受不下去,又不忍拂了宝贝妹妹的意,叹道:“你也知道娘最讨厌江湖那些意气用事的打打杀杀,依我看萧朗就不错。” “算了,别跟我提那个‘老人家’,我看他腐朽得快进棺材了,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如果那个男人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娘又怎么会反对?” “那你说萧潜有什么不好,娘为什么不同意你嫁给他?” 提起萧潜,浣沙无言地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 论家世,萧潜是她父亲故友之子,出身将门。 论才华,萧潜虽算不上满腹经纶,也至少饱读诗书,运筹帷幄。 论情深,更是不必说,恰如他所说:“每场战役结束,我都会遥望北方,无比庆幸自己还与你同在一片天地。” 若论外表,浣沙不禁想起两年前的一天。那日,萧潜得胜回朝,英姿勃发的他骑在马上,身披绛紫色长袍的他,高举着手中的长枪,一阵风吹过,长枪上的红缨微微颤动…… 她扬起头来看他,只觉得那副身躯,顶天立地,气势恢弘。 那一刻,她认定萧潜是个可以让女人倚靠一生的男人,她以为一向最疼爱她的娘亲也会这样认为。没想到,近两年来,萧家人不止一次带着聘礼来提亲,兰夫人却总推说:“沙儿旧伤未愈,成亲的事过些时日再说。” 就连萧潜这样令名门淑媛神往,甚至梦寐以求的乘龙快婿,都被娘亲一次次婉言推拒,谁能想出娘亲将会如何激烈地反对浣泠和一个在江湖中漂泊的男人来往。 “姐姐!” 浣沙喝了口淡茶,收回思绪,瞄了一眼被浣泠捶得发颤的香楠木桌,估计它承受不住下一波打击了。既然浣泠心意已决,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她只好道:“算我怕了你了,你先跟我说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千万别再说外表,说说内涵吧,若是他有的话。” “当然有!”浣泠望着桌上昏黄的灯,水汪汪的眼眸在灯下忽闪忽闪,细细讲述起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她记得非常清楚,连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 那是个深夜,运送的官银的船在河水中急速前行,船上的灯火把黑暗的天空照成深的紫色。 江水的空气很清新,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散发着无限芳香。浣泠毫无倦意,本想走出船舱吹吹风,却见萧朗迎风而立,锦衣在风里飞舞。他虽刚过弱冠之年,清俊的面容透着一种内敛的沉着。 “你还没睡啊?”她走到萧朗身旁,问道。 “这里地势险峻,常有劫匪出没。这批修建河道的银子好不容易才筹到,关系到河堤是否能如期完成,绝不能有闪失……” 话音还没落,平静的水面忽然响起惊雷般的巨响,水花飞溅,几点水溅到她身上,将她的肌肤撞得生疼。 萧朗不愧是正二品的太尉,遇事面不改色,沉着冷静地将浣泠拉于身后,大声传令,调转船头,迅速撤离。 命令还未及传下,几个黑衣蒙面人从水中一跃而出,攻向船上押运的官兵,他们出剑狠觉,招招毙命,顷刻之间,不少伤亡惨重的官兵们慌作一团。浣泠虽不太懂武功,也看得出这些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吓得脸色苍白。 萧朗全力护着她,不想后方退路又杀出一批蒙面人,也是剑剑取人性命。眼看着官兵们被杀的毫无招架之力,尸体和鲜血染红了河道,浣泠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她如此接近…… 正在这时,火光倏然冲天而上,耀眼的火光中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天而降,身形快如闪电,让人根本无法捕捉到他飘忽的身影,只能看见他左手握着极薄的剑,剑光过处,不见血色,蒙面人却一个个倒下,或落入水中,或横尸夹板。 这突如其来的黑影不仅让浣泠和一干没用的官兵看得傻了眼,就连萧朗也有些愣了,眼睛直直盯着黑影的身形动作。直到劫官银的蒙面人只剩下一人的时候,飘忽的黑影立于距离浣泠很近的船顶。幸存的蒙面人连连后退,正犹豫着该反抗还是逃走,那人却丢了一个黑色的牌子给他。蒙面人接过牌子看了一眼,顿时满脸受惊过度,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正要开口,便听立于船顶的黑衣人道:“回去告诉你们门主,我要见他。” “是,是!” 连应了两声,蒙面人便身形一闪,跃身上了河岸的石崖。 见危机已然消除,浣泠放宽了心的同时,对眼前迎着夜风孤立的黑衣男人萌生了好奇之心,于是她悄悄向前一步,侧身打量着那位男子,只见他一身黑色暗纹绣面长袍,青色的缎带,合体的衣衫勾勒出他挺拔如同青松磐石一般的身姿,当火红的光映着他的脸上,浣泠几乎忘了呼吸。 若非她亲眼所见,她真的不相信,这样一位世外高人竟是面容绝美的男子,只是他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黑衣男子正欲离开,转身时不经意看见了她的脸,原本冰冷的眼神骤然融化,直盯盯看着她的脸。 浣泠被看得有些困窘,却也隐隐有些欣然,她不自觉理了理额前的发丝,向他怯然施了一礼。“多谢少侠相救。” 他仍看着她失神,眼波比这深潭还要深邃。 若换了别的男人这样无礼的注视,浣泠早已反感,可他却不同,他的眼光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深情,浣泠的俏脸不觉滚烫起来。“小女兰浣泠,谢过少侠。” “兰浣泠……”黑衣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想到了什么。“苗疆第一美女兰溪可与你有关系?” “正是家母。”浣泠答到。 “噢,难怪……”黑衣男子喃喃低语了一句,飞身而起,掠过之处,水中只是泛起淡淡涟漪。 浣泠怔怔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猝不及防,而他忽然的离去更让她这般措手不及…… 失神中,她并未留意到,萧朗那双极为睿智深沉的双眼一直盯着黑衣男子,直到他的人影已消失不见,他还在盯着无边的黑夜。 浣泠本以为再见那样的世外高人不知何年何月,不想刚回到长安,她去脂胭斋买胭脂时,又偶遇了黑衣男子,只需一眼,浣泠便认出了他,不是认出他的眉目俊逸,身姿清雅,而是他身上那种仿佛沉寂了千年的清冷,亘古不易。 因为太过惊喜,她完全忘记了少女的矜持,追上前打招呼:“少侠,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面,在船上……” “当然,兰小姐,那天让你受惊了。” “没有没有,多亏了少侠仗义相助,我才能安然无恙。对了,还不知侠士怎么称呼。” “在下,宇文楚天。” …… “宇文楚天!”听到这四个字,浣沙手中的茶杯倏然一斜,半杯冷茶险些溅出。 第一章 旧梦无痕(二) “姐姐,你怎么啦?”见一向处变不惊的姐姐竟如此失态,浣泠满心不解问道。 浣沙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茶杯道:“你可知这宇文楚天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浣泠高高扬了扬下巴,无比自豪的口吻道:“你去随便找个人问一下,没人不知道,他是江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是个仗义江湖、惩奸除恶的侠客!” “侠客?!”浣沙的眉峰蹙的更紧。她虽身在侯门深院,未涉足江湖,也对江湖事毫无兴致,但对于宇文楚天这个人,她是有所耳闻的,因为他的确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据向来不靠谱的江湖传闻所言:七年前,十七岁的宇文楚天第一次现身江湖,便是在渺然无际的苍冥山上挑战“点苍七子”。彼时,点苍七子的七言阵法在江湖久负盛名。所有人都以为苍冥山上飘逸俊秀的少年正在自寻死路,却没有人想到,他不足十招便破了七言阵法,战胜点苍七子。 此后,一战成名的宇文楚天又连败江湖各大门派高手,其中也包括“天下第一剑”陆穹衣和崆峒派的无涯子。年少成名的他,自然让不少武林的宗师泰斗青睐有加,也令无数江湖美女趋之若鹜。但宇文楚天生性孤僻,素喜独来独往,与武林各大门派均无任何往来,以至江湖中人对他知之甚少,传闻却是甚多。 有传闻说他出身皇族,所以他姓的是周国国姓“宇文”,也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庄”无然山庄的传人,故陆家剑法运用得出神入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人说他是江湖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夜枭”的护法,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也有人说他是长流轩裘神医的唯一入门弟子,医术非凡,救人无数。 有人说,他是江湖“第一名妓”孟漫唯一的入幕之宾,也有人说他与相国寺的得道禅师是莫逆之交,早已堪破红尘,不近女色;近两年来,又有传闻说他与江湖上突然崛起的门派“影”关系匪浅,借着“影”的势力渗透进入北齐朝堂,权倾朝野;总之,江湖对他的身份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传闻被证实,足见这个男人有多么深藏不漏,高深莫测。 这样的男人,虽是冠绝天下,让无数女人趋之若鹜,却也难以给女人一颗至真至诚的心,一个安稳的家…… 所以浣沙得知妹妹喜欢上的人是宇文楚天,难免惊讶万分,且忧心忡忡。 “浣泠,相信姐姐,他绝非可以倾心以待的良人……” “可是我真的喜欢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嫁!”浣泠扯着她的衣袖摇呀摇,满眼的真情真意。“姐姐你最疼我,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看着浣泠深情沉迷的眼神,她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发自心底的希冀和渴望。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喜欢,才会让人说出“非他不嫁”的话,她真的不懂,至少她对萧潜的喜欢还不至于此。 “姐姐,就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忍心看着我孤独终老嘛……” “这些话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在娘的面前可别乱说,当心她罚你禁足。” “我才不会呢。我是跟你亲,才说这些的……姐姐,我求你了,求你了!” 到底耐不住她的恳求,浣沙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如果宇文楚天真心待你,我会帮你向娘求情,可若他不是真心对你,我……” 不等她说完,浣泠已开心不已地在她脸颊亲了一口,“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我还没说完呢。感情的事要两情相悦,你对他一片真心,你可知道他对你如何?” “他对我好着呢,这个不用你担心了,我的好姐姐。” 浣沙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要多问几句,浣泠却突然知情识趣起来,起身拽了拽裙摆,甜笑道:“好啦,你被我缠了一晚上一定累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啦,明天我再来找你说话。” 说着,她走向门口,开门时又想起什么,回头又道:“别忘了明天帮我在娘面前美言几句啊!” “放心,不会忘的。” 浣泠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子回房休息。 浣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睁开眼睛看见外面夜色清幽,便起身披上衣服去院子里走走。 今夜没有月光,星光也被阴云遮蔽,木楼阁榭,青石小路完全被黑暗笼罩。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走得十分从容,因为这条青石小路她已经在黑夜里走过无数遍。 自从失去记忆后,涣沙每天都很忙碌,要重新学很多文章,诗词,以及忘记的礼节,要重新认识和熟悉府里面每一个陌生的脸孔,还要练习琴棋书画和女红。自从认识萧潜之后,她又开始和兰夫人学着怎么打理府里的大小事务,每天都很疲惫。 可不知为什么,不管怎么疲惫,一到入夜,她都会无法安睡。总觉得阳光一旦沉下,世界就会变得那么空旷,空得像是一无所有。即便她燃了宁心的香薰,勉强睡着,梦里也全都是可怕的场景,倒不如不睡。 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夜里,免不了想些事情,她不知不觉又为浣泠忧心起来。宇文楚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他究竟是不是浣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她答应帮浣泠,到底是对她好,还是害她? “宇文楚天,宇文楚天……”轻吟这个名字,为什么她有种特别的心悸,就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样的感觉,似乎这个名字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 倏然间,一阵冷风骤起,浣沙模糊地感觉到身后一个黑影闪过,等她回头,只见几片翠绿的竹叶从树上飘落。 “兰侯府守卫森严,不可能有人随便出入,必定是我眼花了。”浣沙定了定心神,正欲回房,一个人影突然晃至她眼前。 “啊!”浣沙正欲开口喊救命,黑衣人忙用手指点住她的唇,“小尘,是我……” 身处暗夜,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觉他穿着一身黑衣,紫黑色的衣袂随风轻动,荡起一种浓烈的忧伤。 一点星光恰从阴云中透出,借着微弱的一丝光,她看见了一双浸透着忧郁的黑眸,孤清墨色的眸光沉寂而悠远,仿佛凝聚了化解不开的忧伤……然后,她看清了他的脸,剑眉深蹙,薄唇轻抿,若有若无的棱角勾勒出与生俱来的傲气。 或许是他眼中的忧伤太过沉重,与他相对,浣沙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让她无法呼吸,只觉全身无力,好似连血液也在血脉里都无力流动了。 男人将手缓缓伸向她,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她的脸,就像碰了一下易碎的瓷器。“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你不会离开我。” “你......你?!”她急忙推开他的手。“快来人啊,来人!”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叫嚷,借着月光细细看她,轻声问道:“小尘,我吓到你了?” 小尘,两个字被他低哑的嗓音唤出来,深情款款,听到这一声呼唤,浣沙竟僵直地站在原地,全身都无法动弹,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到他眼底被水雾覆盖的喜悦和柔情时,她的心开始剧烈颤抖。 见他欲走近,她惊慌失措地退后,他又走近,她忙又退后几步,她并不怕他,可是她确实在发抖。“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后院?” “你不是认识我?”男人片刻的吃惊后,又苦涩地笑笑。“你还在怪我?小尘,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尘,我叫兰浣沙……” “兰浣沙?兰……涣……沙……” 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闻声而来的下人拿着火把赶来,他才恍然回神,身形一晃,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小姐……”护院总管带着几个护院闻声跑过来,见她完好无损,都松了口气,急忙问道:“大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那男人没有伤害她,足见并无恶意,为了不想让总管和护院们受到责罚,浣沙平静地看看周围,道:“没什么事,刚刚看到一只野猫,受了点惊吓。” “野猫?”护院们均环顾四周,哪里还见野猫的踪影。 “已经跑了。” “哦。”总管松了口气,恭然劝道:“大小姐,天色这么晚了,什么都看不清。为了安全,您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好,我这就回房。你们忙去吧。” 回到房间,浣沙回想起那陌生男人的眼神和话语,仍觉心悸,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第一章 旧梦无痕(三) 清晨,晨雾刚散,浣沙便梳洗装扮好来到平日用餐的中厅。她的母亲,也就是兰侯爷的遗孀兰溪,端坐在檀木椅上,面色恬淡地对她微笑。 坐立不安的浣泠一见她,忙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娘,早。”浣沙缓步走到浣泠身边坐下,暗自瞄了一眼兰夫人的脸色。只见她神色平和,一身浅紫色的绸缎衣裙,袖口领口点缀着几处雅致的兰花刺绣,让她看来气若幽兰。浣沙知道这件衣服是娘亲最喜欢的,料定娘亲心情一定不错,暗暗为浣泠松了口气。 “沙儿,今天娘让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杏仁酥,快来尝尝。”兰夫人将杏仁酥夹到她面前,宠腻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让她还没吃已是唇齿留香。 她静静吃了一会儿,看时机差不多了,用手帕轻拭一下唇角,正欲开口,兰夫人忽然吹了吹热茶里飘出的雾气,问道:“泠儿,你喜欢那个宇文楚天吗?” “咳……”浣泠捂住口,将刚放进口里的茶点硬生生咽下去,结果咳了好一阵,拼命地喝水才压住。“萧朗真是的,明明答应我什么都不说,一回来就出卖我。” 兰夫人冷哼了一声,道:“一个只知打打杀杀的江湖剑客,有什么好的!” 浣泠立刻反驳:“他在江湖上很出名的,武功高强……” “出名?我只听说他那张脸很出名,招蜂引蝶!” “谁说的,他才没有,那些都是谣传!” 兰夫人顿时板起脸,冷声道。“你不用说了,以后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哪里都不许再去了。” “我就要出去,哼!”浣泠气呼呼地站起来,大声道:“脚长在我自己腿上,我想去哪就去哪。” 兰夫人也不生气,端着茶喝了一口,平心静气道。“好呀,你要真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我现在就……”浣泠的气话说了一半,机灵的眼珠转了转,立刻话锋一转:“你让我走,我偏不走,哼!” 浣沙不得不开口劝道:“娘,依我看,这宇文楚天好与不好,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要见过了才能知道。不如您见一见他,再做决定……” 见浣沙开口说情,兰夫人的口气缓和了些。“有些人,不必见,也听闻过他是什么人。” “传闻也未必可信的。” “是啊!”浣泠一见有人撑腰,更是来了劲儿,“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见过,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 “你懂什么好不好!”兰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又看向浣泠的贴身丫鬟秀烟,“陪二小姐回房去把《女戒》抄写三遍,什么时候二小姐抄完了,什么时候许你吃饭!” 此法对浣泠向来最为有效,原本气势万千的浣泠瞬间哑口无言,只得被秀烟哀怨地拖着出了中厅,回去房里抄写《女戒》。 浣沙见宝贝妹妹临走时恳切地望着她,满脸的有苦无处诉,不禁掩口笑了出来。“娘,您不是最喜欢浣泠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今她遇到心仪的男人,为自己的幸福争取并无过错,您为何要罚她?” “沙儿,你有所不知……”兰夫人握住浣沙的手,她的手很美,纤细而修长,白皙而优美。“宇文楚天这个人,实在来者不善哪!” “来者不善?!”浣沙有些不懂。 兰夫人掩口咳了一声,才道:“……我是说,他父母早亡,从小浪迹江湖。要知道,能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声的都非善类,这宇文楚天在江湖上轻易无人敢惹,你可知为什么?” “因为他的武功天下无双?” “不止如此,还因为与他交过手的人基本都是死人!他很少拔剑,只要拔出来就是致命。这种人的心必定是冷的,处事也必定决绝,想让他动情很难,比取他性命更难!” “噢?拔剑就是致命?!” “是啊!”兰夫人脸色有些苍白,许久,才悠悠叹道。“我同意浣泠跟萧朗出去视察水渠,本想让浣泠多了解了解他,没成想她居然遇上了宇文楚天……劫数啊……” “可或许浣泠真让他动了心……” “不可能!” “为什么?” “……” 兰夫人还未回答,管家拿着拜帖走进来,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夫人,门外有个自称宇文楚天的年轻男子求见您,他说,现在就要见您,若是您不见,他便自己进来……” 浣沙瞄了一眼拜帖,拜帖素白,以素笔勾画着几瓣桃花,一只蝴蝶,笔锋干净利落,别有一番神韵。 兰夫人一见,顿时脸色更差,“他到底还是来了。” 言罢,她吸了口气,起身道。“请他进前厅吧。” “娘?” “沙儿,你去后园看看浣泠吧,帮我好好劝劝她,让她切莫对宇文楚天动情。” 看出娘亲有意让她回避,浣沙也不再多说,点头道:“是,娘。”退出了中厅,浣沙便去后院找浣泠,可她并不在房内,也不在院子里。浣沙找遍整个后院,也没有见到人影,寻找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厅。 前厅的门依然紧闭着,下人都在门外把守着,不让任何人接近。浣沙刚要离开,门从里面被推开,一身黑衣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脚步过处,空气中都带着阴寒,让人不寒而栗。顺着寒意的来源,她转头,正看清了男子的容貌,她不仅一怔。 因为眼前的男人——正是昨夜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男子。 只是此刻的他,与暗夜笼罩的他不同,可以让人看得清晰,看得明了。 他穿着一身青墨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的月银色云纹腰带,虽是暗冷的色调,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沉静内敛的味道。他及腰的乌发用也月银丝带束着,额前几缕发丝被风吹散,混着月银色丝带一起飞舞…… 晨光穿过云层,散下一抹金色,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淡化了他眼底的阴郁,映出他墨色黑瞳中深不可测的思绪,他冰雕一样的俊脸上染了清晨的暖阳,也褪下了孤傲,更多了几分儒雅的温和。 他转眸看见了浣沙,顿时舒展眉峰,唇角扬起,冷酷的线条全部化作笑意,脸上那孤傲的棱角也化作轻柔温和的暖意…… 那一瞬间,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成寂静的,静止的。 兰候府的刘管家原本正准备为贵客引路,见贵客与大小姐两人默然相望,相顾无言,立刻快步上来为他们引见:“宇文公子,这位是我们大小姐。大小姐,这位是宇文公子,夫人的贵客。夫人留他在府中小住些日子,还特意交代让您多多照应,莫要怠慢了公子。” 宇文楚天?! 原来,他就是宇文楚天,让浣泠恨不能将所有美好的言辞都用在他身上的男人,也让无数女人倾心以待的男人……现在亲眼所见,她才明白,浣泠形容他的言辞并不算夸张,他的确是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男人。 只是,若他是宇文楚天,他为何昨夜会出现在兰侯府,是为了找浣泠么?他又为何会叫她“小尘”,小尘是谁? 努力掩饰好所有的疑惑,她欠身款款施礼。“原来是宇文公子,幸会。” 宇文楚天也微微点头,嘴角噙着云雾般飘忽不定的笑意,“兰小姐,当真是幸会!” 面对宇文楚天含笑的眼神,涣沙莫明地一阵心慌意乱,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总之,就是心绪纷乱,难以平静。 接着,她又听见宇文楚天问道:“兰小姐的脸色不太好,是否近日无法安睡,被噩梦困扰?” 闻言,浣沙又是一怔。 她虽听闻宇文楚天医术非凡,可断想不到他如此心细如尘,只看她脸色,便知道她被噩梦所扰,或许,是有浣泠告诉他的吧,依浣泠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 眉目轻抬,她看着宇文楚天,微微浅笑,“昨晚的确没睡好,受了些惊扰,希望以后不会了。” 宇文楚天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却没有多言,从贴身的衣襟中取出一个刺绣的香囊递到她眼前,“这囊中是我配制的安神之药,随身带着,可治疗忧思多梦,心绪不宁。我想兰小姐可能用得到,便送与你吧。” 香囊已递到她跟前,药香轻轻飘散,清淡怡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她不由自主接过香囊放着鼻端细闻,这味道似花香非花香,似药香又非药香,她似乎在哪里闻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又低头细看这药囊,柔滑的锦缎上绣着的一片桃花林,片片桃花,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真是片片有情。足见绣这桃花的人极为用心,一针一线都凝着细腻的情思,怕是只有为自己心爱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桃花…… 她正欲归还,抬头却见宇文楚天随着管家离开,走向后院的方向,而她刚刚竟然一无所觉。 第一章 旧梦无痕(四) 犹豫了一下,浣沙将香囊收紧衣袖中,走向厅堂。香囊不急着还,此刻她还是有些担心娘亲。 透过开启的门,她看见娘亲正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泛白,茶杯在她手中不断晃动,几滴茶汁溅到她手上,她却恍然未觉。 “娘。”她移步而入。 兰夫人闻声,忙拭了拭湿润的眼角。“沙儿,你怎么来了?” “我刚刚看到宇文楚天了……刘叔说您要留他在府内住一段时日。” “是。” “为什么?刚刚您不是还反对浣泠和他接触,现在怎么让他住进侯府?”涣沙细细观察着兰夫人的神色,她虽看上去十分平静,但眼眸中泛着微红,“娘,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没有事……他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子,此次来京城办事,得知我住在这里,特意过来探望我。” “您留他在府中小住?” “是的。” 自从浣沙有记忆以来,兰夫人从未留男人在府中过夜,就连萧潜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您不反对他和浣泠在一起了吗?” “他只是小住几日而已,我并无他意。”兰夫人伸手拉着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我将宇文楚天安排在你对面的墨竹园,可能对你有些不便,不过我与他父母交情颇深,你只管当他是兄长,倒也不必太拘泥。” “嗯,我会的。” “还有,浣泠心思太单纯,你要多留心点,别让他和泠儿……接触太深。”” “娘,您放心,我会留心的,我一定不会让他伤害浣泠。” 见娘亲的眼神还是有些恍惚,涣沙总觉得宇文楚天的这番“小住”并不简单,她犹疑好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道:“娘,您可曾听说过,宇文楚天身边有个叫小尘的女孩儿?” 其实以她向来淡漠的性子,极少关心别人的是是非非,可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弄清楚缘由。害怕浣泠受到伤害是自然的,但除此之外,似乎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很期待一个答案,很想知道宇文楚天对着她的那声动情的呼唤,究竟是为了谁! “小尘?!”听到这两个字,兰夫人猛然抬头,紧紧握住她的手。“沙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浣沙仔细看看兰夫人的表情,试探着缓缓道:“昨夜,宇文楚天曾来过后院,刚巧遇上我……” “他来过兰侯府?!” “是的,不过他似乎没有恶意,只是一直叫我‘小尘’,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娘,您知道小尘是谁吗?” 兰夫人沉吟良久,“是宇文落尘,他的妹妹。他们父母早亡,两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难怪他昨晚那么温柔,原来是对待自己的相依为命的妹妹。有这样一个哥哥,宇文落尘一定很幸福。可是,一想到他说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涣沙不禁心头一寒。 “那宇文落尘现在何处?” “三年前,她正准备嫁给天下第一庄的陆穹衣时,莫名失踪,从此再未露面。” “陆穹衣?可是那个天下第一庄的少主?” 兰夫人点头。 在江湖,天下第一庄名为无然山庄,因为天下无双的陆家剑法而被尊称为“天下第一庄”,备受江湖中人尊崇,而作为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陆穹衣,身份地位可想而知,他的未婚妻莫名失踪,这件事听来有些不可思议。 “宇文楚天的妹妹莫名失踪,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宇文落尘失踪后不久,宇文楚天便去无然山庄找陆穹衣,还把他打成重伤。据说当时要不是陆老庄主求情,陆穹衣怕是性命难保。” “哦,这么说来,宇文落尘的失踪与陆穹衣脱不了干系。” “或许吧。” “可是,娘,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相像到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都会认错了人?!” “也或许,因为宇文楚天太过思念妹妹才会认错吧……”兰夫人轻描淡写道。 “娘,既然他能对妹妹如此情深意重,想必这宇文楚天也是个重情之人,我想,这种人虽然冷漠孤傲,一旦动了情,也必定是至死不渝的,对不对?” 兰夫人笑了,笑容特别忧伤。“对,就像你父亲一样,动了情就是至死不渝!”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娘提起父亲。 有些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不停地提起他,仿佛时刻都在想着他,但很快她就会忘记了。 而有些女人从不提及她的爱人,因为她不必提起,也永远无法将爱人在记忆中抹去! 涣沙遥望天际,不知天上的父亲,可曾挂念过她们…… ****** 和娘亲聊完,浣沙离开前厅,缓步向后院走。 知道了“小尘”是谁,她心头的疑虑解开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心,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仿佛还是笼罩着一层迷雾,总觉得这宇文楚天隐藏的太深,让她无法看透,却又忍不住想去探究。 一阵清淡的暖香从衣袖中散出,她从衣袖中取出香囊,指尖触摸着上面的桃花,她忽然又一阵心悸。这三年里,她的心绪一直平静如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掀起波澜,即便是她心仪的萧潜,也不曾让她有过如此强烈的心慌感。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过长廊,转到了闺房门外。与她的住处不远,正是墨竹园。这所闲置已久的别院现如今热闹非常,丫鬟下人在管家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都是为安置宇文楚天而忙碌。 想起娘亲交代她要照应一下宇文楚天,而他又是浣泠的心上人,她便转身走进了竹园。 管家迎上来,躬身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浣沙扫了一眼整洁得一尘不染的院落:“刘叔,都安置好了吗?” “安置好了,我已经命人把竹园打扫干净了,床褥也换了新的。原本还安排了雅儿过来伺候宇文公子,可是公子说他清静惯了,不习惯丫鬟服侍。” “嗯。”浣沙点点头,经过两个面色红晕的小丫鬟,走进房间。 宇文楚天正站在窗边,沉寂的目光扫过薄丝幔帐,又看了一眼八仙桌上刚刚清洗干净的翡翠杯,眉峰轻微地动了动,却未说什么。 只是细微的一个表情,没有人留意,浣沙却蓦然懂了。她轻声唤来府里最伶俐的丫鬟雅儿:“雅儿,帮宇文公子将幔帐换成新的,再把我前几日买的那套冰玉茶具拿来给公子用……还有,今日桃花开得正好,采些来放在窗前。” “是,大小姐!” 雅儿急忙去打点,浣沙再转头时正撞上宇文楚天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种凝望的眼神似乎比那外面的烈日更灼热上几分,让她感觉到脸皮有些发烫。 清了清略有些干涩的嗓子,她走上前,道:“宇文公子,因为不知道你会来府里,我们没有提前准备,仓促安顿,招呼不周,请多见谅!” “兰小姐太客气了,我这样的浪子,有个方寸之地可以安身就好,不必这么费心。” 浣沙清淡地笑笑,“应该的。” 缭绕的暗香中,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稀薄。“宇文公子,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她本以为他会说没有,然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谁知宇文楚天忽然问道:“我对侯府的路不太熟悉,不知兰小姐是否有空,陪我认认路?” 对于侯门深院的女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十分逾越,不过对于不拘泥于世俗的江湖浪子,倒也没什么。 涣沙正考虑着该如何回应,浣泠疾风一样呼啸而入,进门时,气息还没喘稳,额边还挂着香汗,可是脸上却挂着特别恬美的笑容。 “姐姐……”浣泠虽嘴上叫着姐姐,眼神里却没有她半分的影子。 涣沙伸手帮她理好了跑乱的发丝,顺手用手帕帮她拭去额边的薄汗,“你回来的正好,宇文公子想在园子里转转,却不认识路,你陪宇文公子认认路吧,我去准备晚膳。” “好啊!好啊!”浣泠欢喜地去拉宇文楚天的衣袖,“我带你去花园看看,园子里的玉兰花刚开,特别漂亮。” 没有听见宇文楚天的回答,浣沙走到门前时,特意回眸看了一眼宇文楚天,他依旧立于窗前,看似淡定自若,俊雅从容,身上却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分明近在咫尺,却似乎远在天涯。 浣泠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开心地笑道:“我刚才去客栈没找见你,还以为你走了,想不到你住到我家来了。咦,我娘从来不让男人住进府里,为什么独独让你住进来?” 浣沙不自觉停下脚步,等待他的答案,听到的却是一句冷淡的回答:“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她。” 第一章 旧梦无痕(五) 宇文楚天的安神香囊似乎真有奇效,刚入夜,浣沙拿出香囊,正考虑要怎么把它还给宇文楚天,阵阵清香萦绕,不觉间倦意袭来,思绪也变得沉缓,她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不一会儿便半倚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睡到初更至,窗疏影…… 噩梦,又是一样的噩梦。 横尸遍地,鲜血顺着小溪流向远方。孱弱的小女孩儿撑着有些瘫软的双臂努力地向前爬,噙着泪水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恐惧。几道光芒在她眼前一晃,刀光剑影透骨的寒冷,她吓得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等待死亡。 突然,一个瘦小的男孩儿扑过来抱住她的身体。 接着…… 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红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小男孩全身被血浸透,可他依旧紧紧抱着她,不肯放开。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隐隐觉得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失去他,她就失去了全部。她用尽全力抱着他,他的样子模模糊糊,背上从左肩一直延伸到腰部的伤口分外清晰,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寒冷的剑光继续逼近…… “不!” 涣沙自梦中猛然惊醒,下意识摸着身边的被子,视线到处搜寻着,好像想要找点什么。 碧纱窗,檀木椅,白玉杯,青铜镜,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在这一瞬间变得空旷,陌生。而她想要寻找的东西,似乎早已不存在。拭了拭额头的汗滴,涣沙卷起窗幔,披了件素衫,下床倒了杯茶。一口冷茶如腹,因梦境带来的慌乱平息很多。 她起身,打开碧纱窗,夜微凉,星明灭,晚风吹散流云。她对面的竹园内也亮着灯,在暗夜里透出一丝暖意。她正欲关上窗子,忽见不远处满枝桃花的树下,竟有个人影站在那里。涣沙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他还站在那里。 他从树下一步步走近她,青白的月色下,她看清了他的脸,又是宇文楚天。 宇文楚天走到窗前,眼光似星光明灭无痕,声音似风声飘忽不定:“抱歉,看来我今夜又打扰到你了,兰小姐。” 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知道她此刻应该做的是大叫“来人”,或是马上关上窗子,表现出自己不容侵犯的矜持,可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宇文楚天挂着嘴角的微笑让她有一种特别温暖、安心的感觉。 “这么晚了,宇文公子为何还没休息?”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兰小姐怎么也没睡?又做噩梦了吗?” 她迷惑地看着他,迷惑于他知道她常做噩梦,也迷惑于他为什么要出现在兰侯府,还有他和浣泠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她很想问,又一时无法问出口。 犹疑中,她听见宇文楚天问道:“看兰小姐满眼疑惑,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呃……”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兰候府吧?” 他竟然看到出?她讶然看着他,竟忘了答话。 “因为你太像小尘了,这样远远看着你,就像看见小尘还在我身边。不过你放心,我答应兰夫人小住几日便会离开,绝不会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他的语气平淡,可她分明在他的黑眸中看见了凝聚的晶莹,那种无法掩盖的忧伤仿佛尖锐得可以刺痛她。 她忍不住问:“我听说宇文姑娘三年前失踪了,你到现在还没找到她么?” “她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宇文落尘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 宇文楚天微笑着摇头,“没关系,已经三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我……她……我和她真的很像吗?”这世间真有如此想象的两个人,可以让从小长到大的亲哥哥认错。 “不像。”他摇摇头,“你比她过得幸福,你身边有真心疼爱你的亲人,还有真正守护你的男人……不像她……” 话没说完,他转身离开,和出现的时候一样突兀。浣沙来不及反应,她雨花石的窗沿碎裂了。 “宇文楚天。”她一急,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身影立刻停住,转过身。棱角分明的侧脸被几缕碎发轻遮住,风吹起他束发的绸缎,与黑夜纠缠在一起,仅仅是一个回眸的眼神,墨玉似得瞳孔流露出的温柔便足以让人沉沦。 隔着碧纱窗,她失神地望着他,依稀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她在哪里见过,在梦里,或是,在前世……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温柔,她明知有些话过于唐突,她还是说出来。 “你与浣泠,可是真心相待吗?”如果是,她会帮他,帮浣泠。 宇文楚天闻言,微微勾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反问:“真心?兰小姐,何出此言?” “浣泠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不知道你对她……” 见她欲言又止,宇文楚天似乎读懂了她的心事。“不论如何,我不会伤害她。” “你的意思是?” “……”他未回答。 过了子夜,晚风越来越大,吹得窗子呼呼地响,也吹得她衣衫飞舞。 “晚上风大,关上窗子吧,免得着凉。”宇文楚天又转回来,为她合上窗子,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那一夜,她再无睡意,而墨竹园的灯火也一直未熄…… 连续几日,她晚上被噩梦惊醒,总会发现墨竹园的灯火彻夜不熄,远远望着,总是那么温暖。但宇文楚天再没来过,只是她偶尔她忘了关窗,醒来时都会发现窗子是严严实实关着的。 起初几日,她总有些惶然不安,后来倒也习惯了,有时倒也不去刻意关窗,反正总有人会关的。 ****** 一日,微凉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涣沙便看见别院的墨竹林中,一袭青色的人影飘忽在半空中,身形轻快如流水疾风,踏叶无痕。剑影凌厉如旋风狂扫,竹摇叶颤。 宇文楚天初来的几日,闺房对面住了个男人让她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而且自从他住到兰侯府,清净的西厢忽然变得热闹了。 不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有事没事来后院忙碌,端茶送水,身手不错的护院们也争先恐后在宇文楚天住处附近的竹林巡查,借机向他讨教几招。还有很多闻名而来的访客特意来拜会,其中不乏富商贵胄。 可宇文楚天却他始终淡离是非喧扰,谢绝所有访客。饮食起居均在西厢的别院,寸步不离。上午他独自练功,午后他品茶读书,傍晚一人独坐在院子里吹着竹笛,笛声清扬悠远,却隐隐透着一种诀别的悲伤,她常常会听得入神,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所以日子久了,她也习惯了,习惯了孤寂的午夜有一盏灯彻夜不熄,习惯每天早晨醒来,推开窗子,看见一袭清冷的人影在竹林中若隐若现,清寒的剑光划出优美的弧光,习惯了在绚烂的夕阳中,宁神倾听那曲哀婉动人的笛声…… 只不过,对于宇文楚天这个人,浣沙总是心存疑虑。她想不通这么一个喜欢安宁的男人,为什么会涉足江湖?为什么喜欢与人决斗?又为什么会住进兰侯府?如果是为了浣泠,那么他为什么从不主动去找她,即使浣泠来看他,他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她知道宇文楚天住进兰侯府一定有目的,只是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始终猜不透。 挥不去心中的疑虑,浣沙披上外衣,简单梳理一番后,悄悄走向宇文楚天的住处。 绕过寂静无人的花园,便是宇文楚天暂住的别院——墨竹园。 迎着晨光,她仰起头举目细看,才发现是宇文楚天手持长剑在竹林上纵身飞跃,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幻化作风则轻若无骨,立若磐石则坚固不移。竹叶在剑气下微微颤抖,露珠散落,他无声无息飞过竹海,以剑锋将露水收取,不偏不倚挑入林中八仙桌上的翡翠壶中,翡翠壶正放在火上炙烤着,水珠落在里面便沸腾起来,热气飘散。 收集了满满一壶晨露,他收剑,转身,轻纵,飘然落于她的身前。不似初见那日一袭深沉的黑衣,今日的他,身着青色软缎长衫,腰间竖着墨绿色的腰带,青玉点缀,还配了扇坠和玢带。乌黑的发用黑簪竖起,倒是多了几分清俊儒雅之气。 她淡淡施了一礼,“抱歉,打扰宇文少侠练功了。” “我不是在练功,是在沏茶,上好的明前龙井,有兴趣尝尝吗?” 她讶然走近,翡翠壶下的火刚好燃尽,茶香扑鼻而来,其中浸透着竹叶的清冽,清新之极。“沏茶?你每天天未亮便起,只为取晨露沏茶?” “是的,”他去了被冰水浸泡的茶杯,斟满茶,轻摇了几下,递给她。“此茶可清脑定神,我看兰小姐脸色不好,想必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喝一杯,定定神。” “多谢!” 甘纯的淡苦入口,不仅有龙井的润泽醇厚,更有竹叶的清透。 “味道如何?” 她细细回味着唇齿间的薄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这茶的味道很特别,宇文公子每日必饮,想必这茶有些来历吧?”她试探着问。 “不错,”宇文楚天深深看她一眼,眼神中摄魂的光芒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多年前,小尘因受了惊吓无法安睡,我翻遍医术,终配出这安神茶的方子,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水为她沏茶。” 每日!?他该多疼爱他的妹妹,才会日日取朝露为她沏茶。看着眼前的男人,浣沙不禁恍惚了心神。“那你……现在为何还要日日取朝露沏茶?” 他垂首望着清茶,茶水氤氲着的热气,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第二章 不堪回首(一) “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我?”他的言语总在不自觉间流露出超乎常理的关系,可语气却淡然无波,好像这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让人无法拒绝。 “嗯,若是兰小姐不便来这里喝茶,便让人每早过来取一壶,你每日晨起饮上一杯,梦魇之症定可不药而愈。” 让他日日为她取晨露沏茶,她深觉不妥,但面对他温和的笑容又不知如何拒绝,犹豫中,她猛然想起前几日的香囊还未还他,忙从衣袖里取出香囊来,递予他。“这个还给你吧。” 他看了一眼香囊,并未接过。“为什么还给我?” “我看着香囊上绣的丝线被磨得有些脱色了,想必你已经带在身上多年,它一定对你很重要,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这香囊是小尘许多年前绣给我的,确实有些旧。若兰小姐不嫌弃它破旧,就收下吧,这里面的安神香与安神茶配合,才能充分发挥的功效,彻底治好兰小姐的梦魇。”见浣沙还有些迟疑,他又道:“若是兰小姐嫌弃这香囊破旧,可让人重新绣个精美的,装了这安神香带在身边。” “我怎么会嫌它破旧呢?!”听他如此一说,浣沙反倒不好回绝,只得又将香囊收回,“小尘姑娘的桃花林绣的极有意境,桃花更是片片有心,瓣瓣用情,我是怕宇文公子舍不得。”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了。不过,物尽其用才是最重要的。”他轻笑一下,眉目如画,唇色如玉,淡淡的笑容,似三月的春光般温柔。 一杯茶饮尽,浣沙正欲告辞,他却又为她斟了一杯。她迟疑了一下,最后端起茶杯继续品茗,聊着她感兴趣的人和事,比如浣泠,萧潜,还有宇文落尘…… 不知不觉竟聊到阳光明媚时,直到浣泠穿着一身特别柔美的水蓝色长裙来了墨竹院,浣沙才离开。 此后,宇文楚天每天都让人给她送来安神茶,她的睡眠果然好了很多。她和宇文楚天也渐渐熟悉了,偶尔在花园里遇到,他们也会聊聊天。有时聊浣泠,有时聊萧潜,有时也会聊起他的妹妹,每每提起宇文落尘,即便是寥寥数语,他的语调也充满落寞。 浣沙一直以为她和宇文楚天这种平淡如水的交情会维持到他离开的日子,却不想这一切都因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打破。或许,有些事本就是注定的,该遇见的人注定都会遇见,该萌生的情愫也早晚都会萌生,避无可避…… 那日清早,晨曦刚现,浣泠还在房里沉睡,浣沙陪兰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刘管家匆匆来报,说是萧朗带着一个身染重病的孩子来兰府,想请宇文楚天为那孩子治病,可宇文楚天一直闭门谢客,从不见兰家以外的任何人,刘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故特来请示兰夫人。 兰侯府素来受萧家人照应,才能在乱世中独守清静。如今兰夫人听闻萧朗亲自登门,自然不敢怠慢,简单整理下衣裙便带浣沙随着管家去了正堂。 刚转出后院,浣沙便见萧朗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向后院张望,在她的印象中,萧朗年纪虽轻,却是少年老成的性子,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如今为了一个小孩子如此心急如焚,可见这孩子对萧家一定极为重要。 萧朗一见兰夫人,便急切道:“夫人,我听说宇文楚天住在府上,想必你们关系匪浅,您能不能请他帮忙救救这孩子。他叫小阳,已故的父母是家父的挚友,他们临终前将小阳托付给萧家,若是小阳有个三长两短,家父实在愧对他九泉下的父母。” “这……”兰夫人有些为难,“宇文公子来府里这些日子,任谁都避而不见,我去求他也未必有用……” 她看看萧朗紧张的神色,又看看气若游丝的男孩儿,男孩已昏迷不醒,脸色灰暗,呼吸时急时缓,时有时无,看来真的病得很重。“你何不去找宫内的御医帮忙医治,他们的医术高明,定能治好这孩子。” 萧朗摇头叹道:“我早已请常太医来诊治过,他说小阳的脉象奇特,像是中了奇毒之状。他从未见过这种毒药,不知道如何才能解毒,要等他仔细翻看医书,方可找出解毒的方子。可小阳现已经气息微弱,怕是一个时辰也等不了了。” “可是……”兰夫人轻叹了口气,思索了一下,转头看向身边的浣沙。 “娘,不如我去求求宇文公子吧。”浣沙道,“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看宇文公子虽性情冷淡,但绝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我相信若他能医治这孩子,他必定不会见死不救。” 兰夫人蹙紧的眉目顿时舒展开,“也好,那你带着孩子去墨竹园吧!” 闻言,萧朗沉静的眼神也忽然一动,一抹深沉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有劳兰小姐了。” 浣沙无暇多言,从萧朗怀中接过孩子,小心地抱好那柔软的身体走向墨竹园。一路上,她许多次望着怀中孱弱的不堪一击的男孩儿,虽是从未相识,但见那一张粉嫩的小脸被苦难所折磨,她的心像是忽然被一张无形的手抓住,她依稀记得她有过这种感觉,似乎她也曾经很想救一个无辜的孩子,却无力改变什么。 墨竹园门外,淡淡的茶香缭绕,宇文楚天正坐在墨竹下静静品茶,见她脚步匆匆而来,即刻起身迎过来,从她僵直的手臂中接过了病重的小阳。 他看了一眼小阳愈加灰暗的脸色,此刻,小阳的鼻端已经渗出暗红色的血水,气息微弱,而他的神色依旧淡然无波。 浣沙来不及缓口气,便道:“宇文……公子,这个孩子真的病的很重,宫里的御医也是束手无策。我听闻你医术高明,请你救救他吧!” “他中的是西域的奇毒离魂散,毒气已经侵蚀心脉,就算是现在帮他解毒,也是无济于事。” “什么?!不会的……”一时情急,她全然忘了礼仪,扯住宇文楚天的衣袖满眼哀求地望着他:“不会的,他们都说你是神医,你一定可以救他的,对不对?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他看着她,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眼眸,目光仿佛穿越了她,看向了遥远的过往。 她有些急了,眼泪悬在眼眶即将坠落,“我求你了,你再想想办法。” “你真的想让我救他么?” 浣沙凝望着他,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忙点头。“是的,请你一定要救他!” 宇文楚天凝眉,他忽然控制不住的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庞,但一时间,手又僵在空中,只低沉的说道:“如果我说要你……” “什么,你说什么?” 宇文楚天摇了摇头,僵在空中的手顺势接过她手中的孩子。又淡淡说道:“没什么,把他交给我把。” 他突如其来的回答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现在唯一可以救他方法,就是我用内力帮他修复心脉,再帮他解毒,或许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真的?你真的可以救活他?!” “我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他,我只能尽力一试。”他抱着小阳转身进了园内,见她紧随其后,道:“你在房门外等我,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打扰我。” “哦,好……”她不敢再向前一步,守在他的房门外等候。 雅儿过来给宇文楚天送早饭,她怕打扰了屋内的人,“宇文公子不便用餐,你先把饭菜端回去,我过会儿亲自去厨房为他准备饭菜。” 雅儿便端了饭菜离开,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往园子里张望着。 阳光穿透晨雾,墨竹上的露水渐渐散去,宇文楚天的茶已经冷透了,她的脚也站得没有了知觉。 终于,她听见宇文楚天在房内道:“你可以进来了。” 她即刻推门而入,只见小阳的脸色已恢复了红晕,呼吸也平和了,只是还没有苏醒,沉沉昏睡在床上。 宇文楚天坐在床边,他脸色看来很不好,毫无血色的惨白,身上的素锦长衫全被汗水浸透,紧紧包裹出他修长的身形。他缓缓的放下了刚刚运功疗伤的手掌,轻轻呼气又深深吸气,眉心和鼻尖浸着细密汗丝,难掩疲乏之色。 “你还好吗?”她看着他眉心沁出的汗滴,不禁有些担忧。 “我没事,”宇文楚天轻声道:“只是刚才运功为他护住心脉,耗损了些内力,调息修养半个月,等内力恢复了就没事了。” 她不懂武功,却清晰记得萧潜曾说过:内力对一个习武之人尤为重要,若是内力受损,便等同于受内伤,比外伤更难治愈。 “半个月,真能恢复吗?”浣沙问。 “嗯,若是半月不动用内力,静心调养,可以恢复的。” “不用内力?那若是有人想要与你比武,或是想要杀你……” “若是有人想要杀我,那这半月便是最好的时机了。”宇文楚天轻轻一笑,语气极为清淡,似乎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第二章 不堪回首(二) 浣沙却感觉心口一紧,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我没猜错,是萧朗带这个孩子来找我医治的吧?”宇文楚天缓缓挽起衣袖,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认得这孩子,他的父亲是北齐的名将,高氏宗亲,因为皇上忌惮他位高权重,将他赐死,他临终前将襁褓中的儿子交给萧老将军照顾。”他抬头看了一眼浣沙,“如今这孩子中了剧毒,萧老将军和萧潜都在边关打仗,能送他来兰侯府,请动你来求我的——自然只有萧朗一人。” 浣沙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楚天,这种托孤的秘事关系到萧家九族的性命,萧潜都未曾对她提起半个字,而宇文楚天却了如指掌。她细细品味着眼前的男人,一个看似清风朗月,独守清静的男人,又似乎无事不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她正疑惑间,宇文楚天取了一盏白玉杯,手放在杯口处,挥剑将自己的手腕割开,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一滴滴落入白玉杯中。 “你!”浣沙顿时大惊,惶然握住他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 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他被她握住的手一颤,几滴鲜血落在了洁白无瑕的杯壁。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灼热的光芒,但却很快沉寂下去。 见他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浣沙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急忙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一时间,房间极静,静到能清晰地听见鲜血滴落白玉杯的声音。 待玉杯盛满了血,宇文楚天才扶起床榻上的小阳,将一杯血喂着小阳服下。 将小阳放回床榻上,他又为小阳把过脉,才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娘在怀我的时候,曾服用过苗疆的圣物火莲,所以我的血天生异于常人,可以疗伤解毒。” 火莲?! 若她没记错,兰族的史册中曾有记载:火莲生于土中,状似莲花,色如烈火,花开千年不谢,万年不凋,被苗疆最强大的兰族守护了数百年。然而,就在二十年余前,火莲被盗,负责守护火莲的兰族圣女兰溪因过被逐出兰族。 后来,兰族的族长不顾族中长老的反对,娶兰溪为妻。再后来,兰族遭遇浩劫,兰族的族长为保族人性命,被朝廷招安,做了兰侯爷,也正是她的父亲。而兰溪,便是她的娘亲,如今的兰夫人。 若是宇文楚天的母亲曾服用过火莲,那是否说明,他们的上一代必定有着特殊的关系? 难怪娘亲说他是故人之子,还会将他留在兰候府。 小阳喝下宇文楚天的血,脸色更见好转,浣沙不禁感叹道:“书中记载火莲乃人间奇花,能克制世间所有的毒药,果真如此。哦,对了,我听娘说过,万物相生相克,火莲虽百毒不侵,却惟独受曼陀罗的花毒所制,可是真的?” 提起曼陀罗,宇文楚天神色有些异样,似乎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眉峰不自觉蹙起。 看着表情,八成是真的。 浣沙没再多问,静静走到他身边,拿出贴身的丝绢,缠在他的手腕上。他本欲缩手,浣沙扯住他的袖子,“别动,我帮你把伤口包上。”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便由着她包扎,整个过程他一直看着她,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安静,生怕惊了这片刻的温柔。 “这半个月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想吃什么就让……嗯……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现在去帮你做。” “都好。”宇文楚天站起身来,过快消耗的内力让他漆黑浓密的睫毛氤氲上了一层雾气。他披上了一件披风,站在碧纱窗前,看见了正在竹园外向内张望的萧朗。 “兰小姐,这孩子已经无碍了,你可以抱着他离开了。” “嗯,我先把小阳抱给萧朗,免得他挂念。”浣纱俯身将小阳抱在怀里,看着他逐渐舒展的容颜,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轻轻抬眸,对着宇文楚天认真的说了一句:“谢谢。”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只点头致意。 待浣纱的身影完全淹没在竹林之中,宇文楚天捂着微微阵痛的胸口,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尘,于我,你永远都不用说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几日,浣沙每天都会早起给宇文楚天准备各种补气养血的补药,虽然她明知道宇文楚天的医术高明,根本用不着她多此一举,可她还是每天都会煮,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她心底隐隐的愧疚感。 她知道宇文楚天有煮早茶的习惯,如今受了伤,她便代劳了,只是她没有他的好功夫,只能早起一个时辰去收了荷露,然后煮了龙井茶亲自给他送去。 宇文楚天的气色始终没有见好,只不过在喝过她煮的茶之后,会心一笑,道:“茶香清幽,袅袅不散,没想到兰小姐也有这煮茶的绝好手艺。” “宇文公子过奖了,我只是皮毛而已,不及公子万一,宇文公子不嫌弃就好了。” 宇文楚天又倒了一杯,放在鼻尖嗅了嗅,就着缕缕茶香,细细饮下。“你的心意,最珍贵。” 浣纱愣了一下,随机低头,袅袅而上的茶香遮挡在两人面前,她的心,有些微微颤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抬头,透过茶雾看向他,没想到却正对上他一双深情凝望的黑眸,像是一汪深潭将她卷入其中,她有种真切的溺水敢,好像越是挣扎,越是沉溺得更快。 此刻,她忽然有些明白浣泠为什么那么喜欢宇文楚天,喜欢到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宇文楚天的身上的确有种特殊的吸引里,就仿佛着清露沏出的龙井,越是清淡冷冽,越是诱人想去细细品味...... ****** 不觉间,五日悄然而过,边疆战场得胜的消息传至京城,总算让京城上空的阴霾散去。 许多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的妇女开始回家缝制新衣;许多忙着向外输送财物的高官富贾又开始在出了名的酒楼或者青楼留连忘返;就连死气沉沉的皇宫也开始准备喜宴,要为本朝最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萧潜庆功洗尘。 向来独守清净的兰侯府,也难守清净,一大清早下人们便被总管的招呼起来清理院落。 浣沙的贴身丫鬟明心也早早抱着崭新的衣裙跑来为她穿衣打扮。明心原本是兰夫人最喜欢的丫鬟,伶俐细心,做事行事缜密勤快又善于察言观色,三年前她生病,兰夫人怕别人伺候不好,特意把明心调来她房里伺候。 明心见浣沙脸上没有一点喜色,不解地问道:“小姐,萧将军就要回朝面圣,怎么一点都不见你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他没有班师回朝,代表他很快又要离开。” “萧将军智勇双全,一定很快平息边疆的战乱,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她苦笑着摇头,在这个动荡的时局,战争永无休止,北方的战势平定,又会有南方的叛乱。 许多男人都喜欢说:男儿志在四方。萧潜最常说的一句话却是:踏遍四方疆土,我心只在一处。 只可惜,朝廷懦弱无能,就是有再骁勇善战的将军都是枉然。心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人注定要踏平四方疆土...... 明心见她不说话,也没再多言,小心为她穿上衣裙。裙色淡紫,银丝刺绣,里绢外纱,纱裙飘逸灵动,绢丝细软轻柔,贴在身上特别舒适。 这么上等的衣衫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为她选的。 虽为母女,可娘亲的心思她总是猜不透。分明是对她和萧潜的事情那么热心,为何偏偏反对他们的婚事?如果是因为萧潜是个命悬一线的将军,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断绝来往,非要这么拖着。 是在等着什么吗?等她恢复记忆?还是等她有一天极力争取? 明心为她梳妆打扮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发现兰浣沙直直看她时,才有点委屈地回道:“夫人说一定要好好给你装扮的。” “已经很好了。” 明心还未答话,兰夫人的声音接道:“萧潜一早派人来送拜帖,说晚上要来看你,我留他吃晚饭,算是为他接风.。” “娘?”浣沙回身,见兰夫人满面温和的笑意。“我和萧潜……” 兰夫人双手替她拢着长发,挽起发髻。双手沾了香油,轻轻抚过的发丝。“沙儿,娘知道你的心思,这几年都是你帮我打理侯府的账目,你早知道自从侯爷过世以后,朝廷因连年战乱,国库严重亏空,给的俸禄越来越少,早已不够侯府家眷下人的开销……侯府已经多年入不敷出,都是靠变卖首饰和古董勉强维持着侯府。你懂事,一心想为我和你妹妹考虑,可是沙儿,不管萧家给多少聘礼,我都不会卖女儿的。” “娘,”她笑着握住兰夫人的手,坚定有力:“我想嫁给萧潜,不是因为萧家有权有势,是因为萧潜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真的吗?”兰夫人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若萧潜不是出身名门,只是个随时可能战死沙场的普通将士,你还会嫁给他吗?” “只要他是萧潜,我会的……娘,您放心,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兰夫人沉思良久。“罢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作主的。”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母亲点头,可镜子里的她怎么还笑得如此勉强!? 或许她天生个性淡漠吧。 对于一个就要嫁入世家的长媳来说,性情淡漠,喜怒无形是件好事,这样才能不必卷入是非的漩涡,游离于复杂的关系之外。 第二章 不堪回首(三) 西厢的菱花镜里正映着她娇美的容颜,那边的墨竹院却传来浣泠的悲泣声:“宇文楚天,你骗我!你分明喜欢上她了……” 浣泠的悲泣声并不大,但因为距离近,隐约可以听到。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姐姐?!” 闻言,涣沙和兰夫人均是一惊,急忙起身去墨竹园一看究竟。 别院房门开着,浣泠站在房门前,手中拿着一只一掌大小白玉的人像,质问着宇文楚天,“那这个玉像,你怎么解释?!” 宇文楚天也不解释,一脸的冷漠地伸手。“请还给我。” 涣沙瞄了一眼玉像。 那是一个女人,单手拖腮坐在石壁上,一片树叶沾在飞舞的发丝上,她并没有感觉到,还在痴痴望着前方,笑得灿烂若繁花。水薄烟纱的薄衫搭在香肩上,掩不住的玲珑曲线,引人无限遐思。 细看的玉像容貌,她不由得怔住了——淡眉如烟,香腮凝露,精心雕琢的容颜,与她一般无二。 心头一阵凌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惊慌,有愧疚,也似乎还有一点莫名的情绪,总之心绪乱成一团,无法再平静。 兰夫人接过玉像仔细端详一阵,神色先是一僵,随即又笑开了,“泠儿,你这傻丫头,这玉像中的人并非是你姐姐,她是宇文少侠的妹妹。” “妹妹?”浣泠仍是一脸茫然,看看玉像,又看看涣沙,“她怎么会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你仔细想想,宇文公子认识你姐姐也不过数日,而这玉像,皓质呈露,玉色润泽,不见一点刀刻的粗糙感,先不说把玩过多久,单是这雕工也绝非一年半载可完成的。” “可是,哪会有……”浣泠眼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娘,难道……” “好了,别胡言乱语了,万一被人听去,岂不坏了宇文公子和你姐姐的清誉。跟我回房,以后没事儿别来打扰宇文少侠。” 言罢,兰夫人不给浣泠辩解的机会,将玉像轻轻放在桌上,拉着浣泠出去。 得知是一场误会,涣沙也松了口气,轻轻拿起桌上的玉像,轻抚,手感果然光滑温润,像是已被人以指尖抚摸过无数次,足见宇文楚天有多么思念她的妹妹。只不过,这雕像不知出自谁之手,怎会将女子雕刻得如此……媚惑众生! 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她真的是小尘。” “噢,难怪宇文少侠会认错人,我与她倒真有几分相像……”她顿了顿,又看了看宇文落尘娇媚的笑容,由衷叹道:“不过小尘姑娘的笑容倾国倾城,比我美得多。” 宇文楚天微微牵动嘴角,从她手中接过玉像,用手帕小心地包好,收在怀中。 “我们的性情也一定不像吧。”虽然只是看了玉像,她依稀能感觉出宇文落尘是个柔媚可人的女子。 他的视线落在外面的竹林里,竹叶飘落,悄然无息。 “嗯,的确不像。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她爱,可以不在乎名节,即使被所有人非议责难,她恨,也要让她恨的人感同身受,不惜玉石俱焚,阴阳两隔……” 竹林骤然沉静。 许久,涣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们的确不同。” 她不会为了爱萧潜而违背母亲,更不会为了恨一个人而去报复。然,她很敬佩宇文落尘这样的女子。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听听宇文落尘的故事,想知道她究竟和陆穹衣有过怎样的一段爱情,如何的爱也入骨,恨也入骨。 ****** 傍晚时分,正是夕阳最美时。 萧潜在兰侯府门外求见,用词酌句还是恭恭敬敬。浣沙亲自去为他开门,朱红色的漆门缓缓打开,萧潜的身影渐渐变明,金秀锦缎,长袍过膝,一身刚正之气与生俱来。 萧潜一见她,几步跑上来,俊朗的五官全部都飞扬起来,脸上略有些生硬的棱角也被笑容化解。 “浣沙,我……我是不是来得有点太早?” 她摇头轻笑,“娘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真的?我刚从朝堂回来。”萧潜回首对停在门外红木雕花的马车招招手,车上立刻跳下一个少年,抱着一大堆锦盒跟上来。 “又带这么多东西?” “是塞外的裘袄,一些商贩特意为我寻到的。” “……”她凝望望着萧潜清澈见底的双眸,心头被温暖和感动包围。其实,她对边疆的战事还是很关注的,如今边关局势正值紧张之时,早已没有商贩敢去挣掉头的钱,而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蕴涵了多少爱意,她岂会不懂。 “萧大哥!”涣泠的呼唤声传来,她转眼正看见浣泠跑过来,宇文楚天跟在她身后,一身黑衣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格不入。 “萧大哥连夜赶路,今晨刚觐见过皇上,怎么一点不见倦容?” 萧潜听出其中的调侃,尴尬地摸摸额头,爽朗一笑:“四处奔波,早已习惯。” “是急着见我姐姐吧?”涣泠本来还想再打趣未来的姐夫几句,听见兰浣沙轻轻咳了一声,调皮地对她眨眼,拉着宇文楚天道:“这位是萧大哥,我未来的姐夫。这位是宇文楚天,我的,朋友。” 听到宇文楚天的名字,萧潜的脸色明显一凛。 宇文楚天轻轻欠身,语调平平道:“久闻萧将军威名,幸会!” “宇文少侠,久仰!” 宇文楚天点点头,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的脚踩在地上,发出石子碎裂的声音,甚是刺耳,而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 待宇文楚天出门,萧潜才附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他怎么会来候府?” “他是娘的故人之子,过来暂住几日。”见萧潜脸色忧虑,她忙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涣沙,你最好还是劝劝伯母,别留他在侯府,他太危险了。” “危险?为什么?” “你有所不知,这宇文楚天曾是江湖最神秘的的杀手组织夜枭的左护法,三年前他背叛夜枭,一直在被夜枭追杀……若是让夜枭的人知道他藏身兰候府,恐怕侯府也会受到牵连。” 萧潜的话让她顿觉脊背一寒,倒不是因为她怕侯府受到牵连,而是她忽然想起宇文楚天内力耗损,不能动用内力,万一夜枭的人找到他,岂不是…… 萧潜又道:“还有,这三年来,他建立神秘的组织“影”,收容江湖中十恶不赦的恶人为他卖命,现如今他羽翼丰满,重出江湖,只为一个目的——血洗江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个总是笑得清淡落寞的男子,那个愿意为妹妹日日取朝露沏茶的男子,竟是个来自于冥界的“魔鬼”。 她看向宇文楚天远去的背影,赫然发现他的右手正紧握着剑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真像随时要取人性命。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问。 “因为最近江湖动荡不安,朝廷对武林中人分外关注,尤其是宇文楚天。” ****** 晚宴设在后园观景阁,观景阁共分三层,一层二层珍藏着兰族的旧物和古籍,楼顶建的一个亭子,琉璃铺地,白玉做介,流苏灯盏交叠,一柄长案几平铺正位,镌刻着繁复的雕花,四周垂挂着薄绢来遮蔽风雨。今日卷起薄绢,正望见桃园,满目缤纷。 说起这观景阁倒是有些来历。 十几年,兰夫人突然身染重病,连皇宫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说她已无求生*,即便仙丹妙药也无力回天。兰侯爷闻言,花了七日七夜的时间,请人日夜赶工建造了这观景阁,还移来一片桃花林种植在观景阁前的花园中,日日精心照料。兰夫人站在观景阁上,一览桃花缤纷的风景,为侯爷的情深意重感动得泪流满面,此后病情便日渐好转。 今日,兰夫人在这个小楼宴请萧潜,用意自然十分明显,可浣沙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萧潜身上,脑海中始终盘旋着宇文楚天的影子,她想起初见时,他惊喜而深情的呼唤,也想起每次提起宇文落尘时,他眼中深切的思念,她感觉得到,他是个至情至性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不相信,一点都不信。 她心不在焉,兰夫人却与萧潜聊得十分投机。 “不知你这次回京能留多久?”兰夫人问道。 “伯母,今日我已经上书皇上,请求留在京城统领禁卫军。” “太好了,姐姐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浣泠笑道。 兰夫人也是一脸欣喜。“这禁卫军关系重大,若是皇上准奏倒是件喜事。” “过几日皇上可能会将三妹册封为妃,这禁卫军一事也就顺理成章。所以……”萧潜清清喉咙,才道:“家父希望我能在京城有所作为,早日成家立业。” 闻言,浣沙游离的心神终于回归,看着萧潜正深情地望着她,不禁嘴角弯了起来。 兰夫人看了一眼唇角含笑的浣沙,转头看向萧潜:“嗯,你年纪也不小了,的确该成家了。” 一句话,萧潜顿时喜不自胜。“您的意思是……” “吃过饭跟我来书房一趟吧,我有话和你说。” “好!” 第二章 不堪回首(四) 用过餐,萧潜就和兰夫人去了书房,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很久,萧潜出来时,脸色晦暗异常。 “娘跟你说了什么?”浣纱不自觉扯紧手中的绢帕,有些紧张的问道。 “没什么,”他握紧她的手,“涣沙,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娶你过门。” 萧潜说完,便离开了,金绣锦缎被阳光刺得耀眼。 三年了,涣沙不知道多少次看着萧潜如此落寞地离开,而这一次,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惆怅。面对如此深爱自己的男人,纵然性子再淡然,她也很难再无动于衷。 她脚步坚决来到书房门外,轻声叩门。“娘,我能进来吗?” 兰夫人为她打开房门,对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萧潜走了?” “嗯。娘,您不是说让我自己决定吗?为什么你还是反对我们在一起?” “我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兰夫人沉默一阵,才犹豫不决道:“沙儿,有些事娘不想再瞒你……萧潜对你一番真情,娘早就希望你能嫁给他,可是,可是……” “娘,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浣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但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明显。 “你已非完璧之身。”兰夫人狠了狠心,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 她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时不稳,身子向后重颤了一下,不可能,一定是她听错了。“您说什么?” “三年前,你曾经怀过一个孩子。” 浣沙顿觉头脑轰然炸开,嗡嗡声停止后,脑海里面还是空白。震惊过后,她才感觉到一种虚弱无力感,全身都没了力气,双腿也连站都站不稳了。她的眼神恍惚,柔和的柳叶眉不觉拧紧,身子靠向了离她最近的一张紫檀木桌。 兰夫人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沙儿,娘隐瞒你这么久,就是怕你接受不了。可如今你就要成亲,这件事你早晚都是会发觉。” “我早已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过一个孩子?”她的声音颤抖,带着自责和质疑,怒力想去回忆,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可她越是努力去想,脑子越是撕裂般地疼痛,好像有一种力量阻止她想起过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沙儿,萧潜真心喜欢你,你也是真心对他,忘记过去,和萧潜重新开始吧。” 她拼命摇头,“娘,我不能……这对萧潜不公平!”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候门,一个未嫁已失清白的女子已经是个耻辱,她又怎么能再嫁给别的男人,而且是萧潜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兰夫人扶住她的肩,劝道:“刚刚我已经告诉萧潜了,他说他爱你,不论发生过什么,他都会一心一意待你。” 她知道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也知道萧潜对她的感情有多么坚定不移,可她不能那么做。 他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当朝最年轻的候爷。 多少人看着他的成就,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若有一天她那段不堪的过往被人翻出来,他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她就是世间最大的讽刺。 以后,让他怎么昂首站在朝堂上,怎么顶天立地站在万千将士面前? “沙儿,萧潜对你一片痴心,他不在乎你的过去,你……” “可我在乎?!”她紧紧握住娘亲的手,像是抓着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浮木,“娘,那个男人是谁?我的孩子又在哪里?” “孩子还没出世,已经没了。至于那个男人……”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娘不想告诉你,当年,我也问过你很多次: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一个字都不肯说,我见你精神恍惚,怕你受刺激,也不敢深问。” “难道,他也从来没找过我吗?”浣纱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水让她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没有。我想,你可能也不想再见他,否则你也不会把他忘得这么彻底。” 她可以忘记,但不代表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努力掐着自己的手臂,此刻真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魇,惊醒后,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可以与萧潜两心相印,还可以继续期待着萧潜娶她过门。 然而,她这场现实中的梦魇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生命中,她再也醒不来了。 ********** 浓墨一般的黑夜,一身黑衣的宇文楚天站在河边,强劲的风不安地掀动着他的长衫,吹不散他一身的隐寒。 他取出长笛,放于唇边,笛声悠扬飘忽,震落了一树的落叶。 倏然,一袭窈窕的倩影无声无息落在他的身后,比落叶更轻。 宇文楚天收起长笛,道:“默影,事情准备的如何?” 默影单膝跪地,恭然道:“一切都已准备好。” “好,月圆之夜,听我讯号。” “是!” “夜枭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知道你耗损内力,已经派了人来暗杀你。” “噢?!”宇文楚天冷笑了一下,“他们派谁动手?” “领命的是——”默影小心地抬头,借着新月的寒光看了一眼宇文楚天平静无波的脸,轻轻吐出后面的两个字:“孟漫。” 他以为会在宇文楚天脸上看到些什么,忧虑,感慨,或者惆怅,毕竟江湖中谁都知道,宇文楚天是孟大美人唯一的“入幕之宾”,如今旧情人刀剑相对,生死相搏,旁观者都不免感慨万分,更何况当事人,然而,宇文楚天的脸上依旧只有平静。 默影试探着问:“要不要我先派人除去孟漫?”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道:“孟漫向来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加派人手保护好兰侯府的安全。” “是!” 与默影分开,宇文楚天回到兰侯府已是凌晨时分,天还未明,月光是穿透竹叶,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 他无声无息习惯性的走到西厢的窗前,正欲关上半启的窗子,却发现房内空如一人,被褥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一惊,立刻飞身跃上屋顶,俯览整个院落。月色寂凉,双眸如同春风拂地般扫过整个庭院,只见一袭孤单的倩影坐在亭子的围栏上,倚着石柱望着天空黑暗的天空。 风卷起她的衣袂,吹乱她的长发,远远望去,仿佛她在天空飞舞…… 他飞身落在她身侧,以免他的突然出现会惊吓到她,他故意走的很慢,踩出细微的脚步声。 涣沙听见了脚步声,急忙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脸颊,回身看见是宇文楚天,勉强笑道:“宇文少侠,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他看着她的眼睛,尽管她在努力掩饰,可她还是能看见她眼底的悲伤,“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汪清池。 “是为了,萧潜吗?” 提起萧潜,她的鼻子一酸,眼角又被滚烫的泪润湿了。 宇文楚天苦涩地笑笑,脱下身上的墨色披风,轻轻披在浣沙看似弱不禁风的肩上。她犹豫了一下,终没有拒绝他的披风。 寂静的长夜,总会让人感到孤单,让人不自觉信赖身边的人,她抬眼,看着宇文楚天关切的神情,忽然不想拒绝他的真诚的关心。 “是不是兰夫人又拒绝了萧潜的提亲?”他问道。 她仰头看向天空,“不是,娘已经同意了,可我配不上萧潜。” “怎么会呢?能娶到你,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是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如果他早知道我,我的过去……”她颤抖了一下,苍白的指尖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他一定不会喜欢上我。” “你的过去?”宇文楚天倏然绷直身体。“你想起过去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我……”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问。 水池里荡漾两个浮动的倒影,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 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色,他看向天空,浮云之上,月光渐渐隐退,玫瑰的光芒从东方升起,染红了一池的芙蓉。 他从腰间取出长笛,放在唇边,笛声清幽飘荡、绵延萦绕在耳侧,天上人间如同定格了一般,变成一幅灵动画卷,在晨光与流云曼妙轻舞的天地间,一曲玄妙天籁之音,让人暂时忘记了过去,未来,快乐,以及忧伤…… 她抬头,看向眼前伫立在她身边的宇文楚天,他一袭长衫飘然若流云,黑发被青玉簪束起了一半,额前几抹细碎的发遮住半张脸,隐约可见剑眉深蹙,忧郁难解…… 不知是悠扬的笛声还是身边柔情似水的男人,流入心底柔软的角落,浣沙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不论那段过往有多么不堪回首,不论那个她已经忘记的男人如何伤害她,那终究是她的选择,她不恨,不怨,不悔,不憾! 第二章 不堪回首(五) 卯时刚过,明心满心欢喜地跑到后院,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小姐,萧将军带了许多聘礼来,夫人请他去了正堂,让我请您过去商议婚事。” 浣沙坐在菱花镜前,理顺垂在身前的一缕青丝,“好的,我知道了。” 明心见她一身白衣素锦,特意为她找出个双蝶攒丝发簪插在鬓侧,“大小姐,您带上这个吧,不然太素了,您的脸色也不太好,要不要我帮您涂些胭脂?” “不必了,我们走吧,别让萧潜等太久。”她取下发簪,放回原处。 既然今天是她和萧潜最后一次见面,那就不要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颜色,这样,他再想起她时,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失去颜色。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已经逼着自己冷下心肠,正堂内萧潜英挺的背影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握紧双手,直到指甲刺入手心的痛压下心口的疼后,才走进去。 “浣沙。”萧潜走近她,眼中深情从未改变:“皇上已经准奏,许我留京统领禁卫军。” “恭喜你!”她勉强笑了笑,心脏却骤然抽痛了一下。 “昨夜伯母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这些都是我带的聘礼……” “拿回去吧。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浣沙转过身,无形之中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与她,注定是有缘无分,或者说,缘分已尽……。 他指着聘礼的手僵在半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萧将军,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可惜浣沙命薄,无福消受。” “三年了,我等了你三年,你今天和我说无福消受?”萧潜咬紧牙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可她一点不觉的痛。 “……”浣沙抿紧的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萧潜终于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难言的痛苦,深吸了口气,脸上的怒气缓和许多,眼神也从盛怒变成阴郁:“你是因为……才拒绝我的,是不是?涣沙,过去的事,我不介意,真的!” “可是我介意。”她挣脱他的手,指了指大门缓缓道:“萧将军请回吧。”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大手紧紧扳住她的双肩,逼她面对他眼中坚定不移的深情。“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娶你,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娶你。” “对不起,我……”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就会为他心痛,就会不忍心伤害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男人,我现在才明白……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你……”萧潜哑然,紧紧的握紧了拳头。 “算我对不起你,这一生除了他,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 趁着萧潜被惊呆,她挣脱束缚,冲出正堂,眼泪已经让她彻底分不清方向。 “沙儿!?”被兰夫人拉住,浣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了站在正堂外的宇文楚天。 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娘,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先回房了,你帮我送萧将军一程。” 说完,她跌跌撞撞一直向前跑,后面的人也一直追着。跑到池边,她终于忍不住转头吼道:“萧潜,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还追……” 后面的话哽住了,因为追来的人不是萧潜,而是宇文楚天。 他伸手,为她擦干眼泪,满池的水光映在他眼中,一片纯净。“萧潜是个好男人……”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温暖的指尖。“你不用劝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他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了她很久,才说道:“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只是因为一些连你都记不起来的事情,你就拒绝了了他的求婚,你难道不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摇头,坐在旁边的石阶上,仰起头,迎着东方璀璨的阳光。“你看着阳光,是不是很美?” “美!” “可是它很快就会落下去,变成黑暗,我无力改变,只能认命。我和萧潜相识的太晚了,所以今生注定无缘。” “这世上没有注定的事情,只有我们不坚定的心。”他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情绪,有着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如果你真的爱他,想跟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她静静看着宇文楚天,她认识他这么久,他一向都是清冷温和的,而这一次连他都不冷静了。 “我不是宇文落尘,我不会为了爱,不计后果,也不会为了恨,伤人伤己……” 宇文楚天顿时哑口无言。 “我爱萧潜,所以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置他的前程和尊严不顾,我更不能让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他收回目光,取出藏于怀中的白玉人像,握在手心里轻轻抚摸。 他轻声低语了两句话,虽然声音很低,她还是听见了—— “你真的不像她……” ****** 自那日后,萧潜日日登门,涣沙一直避而不见,兰夫人尊重她的决定,不再劝她,浣泠看不过去,在她闺房里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 “姐姐,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萧大哥这么好的男人,别说打着灯笼找不到,就算你举着太阳也找不到啊!你怎么能拒绝他,你怎么忍心拒绝他……”浣泠越说越激动,气得在她的房间里转圈,小手不停拍着憋闷的胸口。 涣沙端起一杯凉茶,押了一口,还是没有压住嗓子里的刺痒,咳嗽了起来。 连日来,浣沙开始卧床不起,毫无血色的唇,毫无生气的脸,只一双漆黑的眸子柔柔若水,黑色的长发披散着下来,简单的挽了一个流云髻,不簪任何发饰,只斜斜的依靠在鹅羽软垫上,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惹得人不禁怜爱起来。 浣泠急忙跑来给她拍背。“你看看,还说自己不伤心,不伤心怎么病成这样了,喝了这么多天的药,也不见好。” 见涣沙还是不说话,她又急了,“不行,我去找萧大哥,我要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别去,”涣沙急忙拉住她,“你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他又怎么能甘心?” “我真搞不懂你,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见浣泠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她长长缓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我怕那个人会出现……虽然我现在不记得他,可万一有一天我想起来了,或者他来找我,我该如何面对萧潜?面对那个人?” 提起“那个人”,浣泠顿时愣了,后面的话梗在喉咙里。 她握住浣泠的手,像是握住最后的希望。“浣泠,你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不,不,我不知道。”浣泠用力摇手。 “你一定知道什么,你快告诉我!” 浣泠有些为难,但见她一脸的恳求,终于咬咬牙,在她身边坐下,“我告诉你可以,你可千万别告诉娘是我说的,否则她一定会骂死我的。” “我不会说的。”浣沙的樱唇雪白,一张一合,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记得……”浣泠回忆道:“三年前,娘找到你的时候,你昏迷不醒,受了很严重的伤,还有,你的下身也血流不止。我偷偷听见大夫和娘说,你不止受了外伤,还喝过堕胎的药,所以,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 “堕胎药?!”浣沙一惊,下意识的按住小腹。 “是啊。我和娘也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可你醒之后,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天天坐着院子里,从日出坐到日落。还有一次,你想割腕自杀,幸亏我和娘及时发现。” 自杀?她是为了那个男人吗?可她为什么连那个男人的影子都想不起来。 “我从来没提过那个男人?”她又问。 浣泠认真想了很久,“有过一次,那天日落很漂亮,你忽然问我:‘人,会有来生吗?’,我说:‘应该有吧,他是不是已经……所以你盼着来生再遇到他。’你说:‘不是,我只是希望来生我们再遇到,能是陌生人。’……” “来生我们再遇到,能是陌生人……陌生人……” 低吟着这句话,涣沙突然剧烈地咳嗽,咳了好久,咳得五脏六腑都没有了知觉。 浣泠连忙劝她。“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该忘的也都忘了,何必再想,依我看,那个男人要出现早就出现了,岂会等到现在。而且就算现在他出现,你也把他忘了,只当他是陌生人。” 是啊,也许某个曾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就是他。 既然已经忘了,过去种种早已随风而逝,可她总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被他忘记的男人还会再出现…… 浣泠见她心意已决,怎么劝也无益,只好唉声叹气道:“罢了,我去给你端药,时候也不早了,你喝了药,早点睡吧。” 服过了药,已是圆月当空,亮如流珠。 风婆娑着月的剪影,在纸窗下摇曳着,浣沙坐在房间里看着眼前的花灯,烛火忽明忽灭,灯罩轻转,上面精描细画的一轮轮光芒无限的太阳,好似一遍遍冉冉升起。 这花灯,是她与萧潜初识那日,他送她的。 这些年,萧潜连年征战,他们虽没有过密的交往,却也有过一些美好的回忆,然,在她的记忆中,永不退色的始终是他们初见的那一夜,她每次思念起他,也始终是那一晚的悸动。 那是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圆月挂着无云的天空。 浣泠说要带她去逛灯会,走之前,还细细的为她打扮了一番,说是灯会上大家一起放河灯,说不定会遇到心仪的公子。 那晚,浣沙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雪缎裹裙,外罩一件月银色的白纱衣,青色的腰封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裙角曳地,轻盈恬淡,乌黑浓密的发只简单的攒了几朵云丝花,披在身前,淡妆轻点,整个人都是淡淡的,仿佛轻轻一吹就会幻化作风摇曳离去一样。 她惯了这样,不想妆扮自己,她厌了颜色,不想穿梭繁华世间,她仿佛失去的不只是记忆,还有五光十色的人生。 灯会间,周围一片欢腾,五光十色,她什么都无心看,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空荡荡,心里也空荡荡,走到哪里都像一个游魂,似乎想找寻一样自己都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蓦然间,一袭白衣胜雪,翩然洒脱的背影出现在她眼前,举步间,素锦长衫上绣着的翠绿竹叶恍若勾住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移开。随即,她又看见了他手中的跑马灯,灯罩上火红的太阳瞬间把黑夜照亮。 她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莫名其妙跟着在他身后,眼睛一直看着他手中的花灯。那是一轮永不沉没的阳光,即便是黑夜,也能照亮她的眼前…… 浣泠笑着跟上来,挽住她的手臂。“姐姐,他叫萧潜,是当朝最有名的少将军,刚刚得胜归来。” 萧潜闻声,回眸,淡淡的一笑,恰如漫天的烟火,照明她的黑暗。 第三章 此情难寄(一) 窗子细微的响动声将浣沙从回忆中惊醒,浣沙揉了揉眼睛,看见半启的窗子正轻轻合上,之后再无声响。 她起身披了外衣,推开窗子想看看是不是宇文楚天,却见他正站在窗前发呆,眉眼还是那样冷峻,他紧蹙着剑眉,夜风微凉,吹得他的衣袂轻轻飘起,身上徐徐飘散着一身的酒气,双眸正深深的凝视着她。 “你,喝了酒?”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喝酒,她一直以为他这种命悬一线的男人,不会让酒精麻痹他的神经,看来她错了。 “我要走了……”宇文楚天的声音如一缕青烟飘散。 “走?你要去哪?”她的心狠狠一颤。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习惯了他陪伴在侧,已经习惯了夕阳下有他相依相伴,习惯了每天看见他清淡的笑容,面对那样一双总浸着哀伤的黑眸。如今听到他要走的消息,还着实让她心里一空,才发觉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离不开他。 宇文楚天抬了抬手中的酒瓶,笑着问道:“介不介意,陪我喝一杯?” 她恍惚着点头,拉开房门,侧身请他进门。坐在从未有男人坐过的八仙桌前,她小心地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走?你的内力还没完全恢复呢?” “因为,我怕我住的再久一些,我会舍不得离开你。”他扯了扯唇角饮尽杯中酒,有几滴沾在了他的唇角上,他抬起衣袖擦拭,再抬眸间,依旧恢复了他不变的清冷淡定。 浣沙却忽然有些心慌,刚刚端起的酒杯一滑,酒水蔓延了一桌,她慌慌张张去擦拭,却发现自己慌得用了衣袖,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慌乱,即使萧潜想她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乱的心跳。宇文楚天看了她许久,笑道。“你不必吓成这样,我别无它意,只是你太像小尘,所以也不自觉把你当成是亲人。” 涣沙定了定神,怯怯地看他一眼,只一眼,心跳又莫名地乱了。 浣沙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为他斟酒,“你要去哪?还会回来么?” “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去黄泉路,你会不会伤心?”他的语气平淡,就好像是说着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情绪没有半点的起伏。 涣沙一惊,手中的酒顿时溢了出来,她饮尽杯中酒,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表情有些暗淡:“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是啊,的确不太好笑。”宇文楚天淡笑着道,“其实,我是要归隐山林,去一个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好地方,远离江湖的是是非非,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可有人相伴?”凭着她对江湖中人有限的了解,但凡他们说出这样的话,必是遇到了红颜知己。 宇文楚天点点头。“我一个人。” “你……为什么……”浣沙忽然想起之前萧潜对他说过的话,萧潜说宇文楚天是‘夜枭’要追杀的人,还说他要“血洗江湖”,他为何会在此时归隐山林?还有他之前为了救人性命还消耗了很多内力,如果这个时候选择离开…… 想到这里,浣纱忽然间怔住,她是从什么时候竟然这样在意宇文楚天了,他只是一个江湖人士,而她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本不应该扯上任何干系的,可是……经过这么久,她却早已习惯他在身边,会下意识的经过竹林看他煮茶练剑,夜晚再不会难以入眠,因为知道他就在近处所以很安心…… “你想说什么?” 浣沙摇了摇头,心中纵有千头万绪,与她而言,最好便是不想见,他是妹妹喜欢的人,他们,是应该保持距离的。 “那浣泠呢?”她的声音轻轻的落下,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连空气都忽然变得沉重起来,静的只能听到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我想你误会了,我和浣泠不过是偶然相识,有过数面之缘,别无其他。” “可浣泠对你……” “你放心,我走之前会和她解释清楚。” 言及至此,她似乎已无话可说,但又觉得有好多话想说,那种感觉她从未有过,好像周围的空气都是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是沉的。惆怅地端酒杯,她清抿了一小口,记忆中第一次喝酒,只觉浓烈的液体瞬间从她的舌尖刮过嗓子,火烧一样的灼痛,她咬牙咽了下去,热流一路流入腹中。 放下酒杯,她问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 “你问吧。” “宇文落尘是怎么死了?”其实她不是好奇,而是希望能多了解他一些,即使不能帮他化解心中的那个结,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见他沉默良久,她赶紧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是自尽的,在我的面前,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什么!她怎么能……”她怎么能这么做,当着最疼爱她的哥哥的面,纵身跳下去,她或许可以寻求解脱,留给宇文楚天的又是怎么样的心如刀割。 “是我的错,她不管怎么恨我,怨我,我都可以接受,她真的不该……伤害自己。” 宇文楚天扶着桌子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身体很暖,还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她记不清在哪里闻过。 他垂首,四目相对,尽是道不出的难以割舍。“我真的该走了。” “嗯。” “我走以后,记得睡前把窗子关上,夜里风硬,很容易感染风寒。” “嗯。”她轻声允诺,享受着他的关怀,心里却空的厉害,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到他走的消息,竟会这般魂不守舍。 “这几日我给你收集了十坛的晨露,记得每天泡一杯茶……” 浣沙点点头,轻抚着门,指尖却深深的嵌入框子里。 “明天若是萧潜再来,见见他吧,他对你是真心的,像萧潜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世间少有。”顿了顿,他又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如果他连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纵然傲人于世,纵然一世繁华,漫漫长夜不过是寂寞孤独。” 宇文楚天转过身,身影即将没入黑暗,她失了魂一般追了出去。 “宇文楚天……”她大声说,“我想,她是不想恨你,怨你,才会伤害她自己……” 他的脚步缓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身影一点点被黑暗吞没。最后,他在黑暗中停住,看向仍然站在门口望着他的浣沙,不禁叹息:“我错了,我不该再来见你……小尘,只有我离开,才是对你最好的成全。” ****** 或许是喝了烈酒的缘故,自宇文楚天走后,浣沙的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她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睡还是没睡,脑中渐渐浮现出奇怪的场景。 对面是一片青山绿水,翠叶繁花,她双手拖着香腮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她的对面,有个一身白衫的男人正在练剑,他飞入半空,持剑自垂直下落,如落叶一般轻盈,似闪电般迅捷,一剑便贯穿了一杆翠竹。 那男人不是萧潜,萧潜的身形比他更强健。是那个人?这个念头让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无奈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看不见那人的脸。 转眼黄昏已至,男人收剑走到她面前,笑着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她仍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笑容比阳光灿烂,眼神也是明镜般通透。 “是不是很无聊?”他柔声问。 “没有。”她用力地摇头:“你的剑法越来越好了。” 他笑着抱紧她,淡淡的男人味道将她包围。 过了很久,他才放开她,道:“走吧,再迟就看不到日落了……” 他将她背着背上,沿着蜿蜒的山路稳步走下山。 小桥下溪水浅浅,天空中细雨无声,绵雨中,她依偎着他的肩,看着远方的阳光在阴云后黯淡。 ...... 夜风不期而至。他问她:“冷吗?” 她摇头,缩了缩身子,手臂将他搂得更紧:“有你在怎么会冷呢?” “如果没有我呢?”他的指尖轻抚她的秀发,目光温柔若水,眸中映着她的模样。 “没有你?”她调皮地眨眨眼。“那怎么行呢?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傻丫头,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他宠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尖。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赖着你,让你养我一辈子。”她笑逐颜开,扑进了他的怀里,伏在他肩头,深深呼吸着他的味道,有种清淡的竹叶香,闻起来很舒心…… 这个味道,她闻过,是宇文楚天身上的味道。 涣沙一惊,骤然从梦境中惊醒。她用双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头,这是梦吗?还是真实? 有人说:梦或者是记忆的片断,或是心里的渴望。那么这是她失去的记忆?还是她心里的渴望? 她要知道答案,必须知道答案。 她起身跑到对面的竹园,看到那里空无一人,她才恍然想起,宇文楚天,已经走了。 第三章 此情难寄(二) 宇文楚天走了,无声无息地消失,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他的东西,好像他从未出现过。浣沙经过竹林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向里面望一眼,竹叶轻浮,清香悠远,只是人已不再,石桌上只还摆放着一套干净的茶具,每每看见此景,她的心总会沉一沉,之后,干脆吩咐下人将其收了。 萧潜来了几次见不到她,便不再来了,涣沙以为他放弃了,兰夫人却告诉她:“边疆突然起了争端,皇上派萧潜速去守住边城,今日出发。”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她坐在池边的亭子里弹着古琴。一身淡衣素衫,雪锻轻服。 素纱清点未挽发髻,只在鬓角斜斜的插着一只合浦明珠,三千青丝柔柔垂下,那股凉意却一只蔓延到指尖,雨中氤氲着的雾气,让她整个人显得淡淡的。 雨声错乱,琴声凌乱,池水也被涟漪搅浑。她承认,她有些挂念萧潜,那种挂念更多的是担忧,是愧疚,是她深觉自己终究是辜负了这么好的男子。 蓦然,琴弦在她指间断了,天籁之音在雨中戛然而止。这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捉住她的手。 她猛然回头,看见宇文楚天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 细密的雨滴顺着他的鼻息轻声低落,浓密的睫毛沾染了湿气显得更加黑亮,那双黑瞳凝视着他,似乎要把她牢牢的刻在他的眼里。 “你?”她承认,这一瞬间她是欢喜的,真真切切的欢喜。“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这个样子,我就是死都不会瞑目!” “……”如烟如雾的大雨里,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痛苦,很深,如同蕴藏了千年万年一般的深沉。 “走,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扯着她走向大门。 “你要带我去哪?”浣沙心下一慌,差点被裙角的垂纱绊住。 “去见你想见的人。”宇文楚天不由分说的将他身上的墨色披风披到了她身上,又细心的为她系好领口的缎带。 来不及深思他的话,她忽觉身子一轻,不知怎么人已被他抱起,飞出庭院,落在飞驰而来的马背上。 他从背后抱紧欲挣扎的她,策马飞驰,雨水在马蹄下飞溅…… 不知奔跑了多久,不知飞越了几座髙山,太阳愈渐西沉,她终于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队。最前方依旧是那个最威武英挺的将领…… 宇文楚天将她抱下马,“去吧。告诉他,你会等他回来。” “我不去。” 宇文楚天用力拖着她向前走,可是她固执地站在原地。他真的生气了,在她面前大声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对你,他不会在意你是不是清白之身!” “怎么可能不在意?!宇文楚天,换做是你,你能不在乎吗?你不想知道我曾经委身过什么样的男人,曾经与别的男人有过怎么样的海誓山盟,才会愿意为他怀了骨肉,为他遍体鳞伤?”浣沙的声音颤抖如风中凌乱的树叶。 “我,”他避开她凄凉的视线,哑声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三年前,我从昏迷中醒来时,脑中便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过去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我的名字。我以为我忘记的不过是侯门深院里平静如水的生活,所以我从未在意过,可如今,我才知道我忘记了一个不该忘记的人……在我想起他之前,我没有资格接受别的男人的感情,也没有办法接受。” “……”他无言地松开了手。 “你是神医,你可以让我恢复记忆的,对不对?” “那要看你为何失去记忆。若是因为外伤致脑部受损,待伤势复原,记忆便会恢复,若是因为药物之毒所致,只需用解药来解毒便可,但是,若是你自己不愿意想起那段过去,即使是我医术再高明,也无法帮你……”宇文楚天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看着前面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是我自己不愿意想起吗?”她想起了浣泠告诉她的话:若是在相遇,我希望我们是陌生人。难道,真的是她想要忘记吗? 日薄西山,渐落汤谷,带着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萧潜走了,消失在她视线的尽头。 她站在山顶,遥望边关,“萧潜……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西方,阴云遮住夕阳。 千里迢迢,远山重重。 “萧潜,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 回程的路上,天已经黑了,骏马穿梭在树林间,周围只有雨滴滴答答敲着树叶的声音。 雨滴滑落身体,冰凉而清透。 可是,疾风一过,寒意顿时从湿透的衣衫沁入骨缝。 浣沙刚想用手揉搓轻颤的双臂,便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隔着湿透的衣衫的肌肤贴在一起,有种异样的温度在身体里升腾,彻底驱走她身上的寒意。 “还冷吗?”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气息,就像久违了的梦境一样,让她有些沉迷。可她却不敢有丝毫贪恋,不着痕迹地退出他的怀抱,“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需要。” 他怎么好象和别人用的不是一种语言,字字句句都如火一般滚烫。 她抬眼看着他低垂的脸,晶莹的雨滴流过他飘忽的眼,让他看来那么忧郁,看得她心里酸酸楚楚,不由自主地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他的肌肤清凉光润,冷硬的线条触摸时变得柔和细腻。 她记得…… 即使脑海一片空白,指尖那特别的感觉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感受到宇文楚天浑身僵硬,她的手指一抖,紧张地问:“我们以前认识吗?我总觉得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许……”他牵动一下嘴角,拉下她的手,笑着看向远方:“也许在梦里见过!” 也许是前世,也许是缘分,也许…… 浣沙急忙收起心里莫名其妙的怅惘,换上平淡的表情:“你妹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时而软弱,时而坚强;时而很温柔,时而又有点任性,时而无忧无虑,时而多愁善感……总之她是全世界最可爱……”他的语气流露出不自觉的宠溺,浣沙才发觉原来提起宇文落尘,他除了心痛,更多的是怜爱。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臂猛然缩紧,大声叫道:“抱紧我!” 她一惊,只听风声鹤唳,无数支飞箭射向他们,快得划破雨丝。箭头透着冰蓝的光,看似矫健的骏马,中箭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宇文楚天抱着她飞身跳起,在空中旋转时接住几支铁箭,反手掷了回去。伴随着濒临死亡的惨叫声,几个黑衣蒙面人从树上跌下来,再没动一下! 浣沙惊恐地缩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耳边金属碰撞的声音,东西落地的声音,和死亡的惨叫声…… 她以为是他的仇家追杀他,可不知何故,所有黑衣人的剑都在她面前晃动,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接近,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暴戾的剑气里。 不过,所有的杀招都被宇文楚天滴着血的剑隔开,没有伤到她分毫。 就在宇文楚天抱着她冲破重围,施展轻功掠上半空之时,四把匕首从不同的方向,划破雨丝飞向他们,速度快得惊人。 闪避的反应还没从大脑传到她的四肢,宇文楚天已经用剑击落了四把飞刀,与此同时,剑锋笔直地刺向飞刀射出的丛林。 可不知为什么,当他看清手持飞刀的黑衣人身形时,他的剑忽然顿住,接着剑锋一转,剑在空中画出一道极美的弧线后,刺向另一个黑衣人。 正在他剑锋偏转的一瞬,丛林中又射出一柄飞刀,因为飞刀来自浣沙背后的方向,宇文楚天的视线被她遮住,所以没法准确的辨别方向和速度…… 他只能快速抱着她转身,用身体帮她挡住了那把飞向她后心的匕首。 刀锋穿透他的左肩,刺入对面的树干。 与此同时,三把剑分别刺入他的左腹,右肩,和右腿…… 宇文楚天按着右腿半跪在地上,搂着兰浣沙的左手依然没有松开。 其实,他不是没有办法打落最后一把飞刀,但他不想赌。就算有万分之一失手的机会,他都不会去用她的生命赌。 “既然来了,为何不敢现身?什么时候连见我都要藏头露尾!”宇文楚天对着前方的一片密林冷笑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黑衣蒙面人单足而立,从天而降,她如同暗夜使者般,长发飞扬,黑色的夜衣难掩姿色,黛若远山,目似流星,朱唇微微上扬,带着魅惑般深深刺入人心。就好似冰冽幽泉,料峭寒风中的一株傲人雪梅,百花凋零,唯她一枝独秀,刹那芳华。 刚刚动手的那些黑衣人一见了她,立刻躬身退后。 “都是些废物。”黑衣女子瞪了他们一眼后,缓步走近她们:“宇文楚天,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躲一辈子呢。” “我没躲!我只是不愿意见我不想见的人!”他可以将“不想见”三个字咬的很重,同时看了一眼黑衣女子。 “哦?”女人挑挑眉,瞥了一眼兰浣沙,阴声道:“给她杀了这个女人!” 她的手下刚要举剑,宇文楚天立刻将兰浣沙搂在身边,声音满是阴森的杀气。 “孟漫!你敢动她一下试试看!” 那叫孟漫的黑衣女子干笑了两声:“就凭你?你内力受损,又身负重伤,我看你自身都难保了吧?” “那你就让那些没用的废物试试看。”宇文楚天搂紧浣沙的手臂不自觉多了几分力气。 “你少跟我装英雄了,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你不会杀我。”宇文楚天勾唇一笑,那一笑当真是魅惑众生。“你舍不得杀我。” “你还是这了解我。”孟漫笑了,伸手从衣服里取了一个瓶子丢给他,之后又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想知道谁买通夜枭门杀了你父母,就回来找我吧。” “你查到了?” “是的,”她瞥了一眼他怀中的涣沙,笑得更加妩媚。“是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 第三章 此情难寄(三) 孟漫带着黑衣人离开之前,随手将两个小瓶丢在浣沙面前,“这是曼陀罗的解药。” 曼陀罗?不正是火莲的克星? 浣沙急忙拿起解药,正欲问清楚怎么使用,孟漫已经不见踪影,而宇文楚天骑来的马也倒在了血泊里,毫无气息。 此时此刻,她除了扶着宇文楚天离开,别无选择。即使她也不知道以他的伤势,他究竟还能走多远。 夜已深沉,雨未停歇。 浣沙扶着受伤的宇文楚天在泥泞的草地里跌跌撞撞前行。她早已不知道哪里是家,也不知哪里是路,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摔倒了,爬起来,再继续向前走。穿过了树林,又是一个山峰,她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只好躲在一块勉强可以避雨的大石后,找些树枝简单挡一挡,避避风寒。 宇文楚天穿的是黑色的衣服,在黑夜里根本看不到血迹。当她撕开他的衣服,摸索着他的伤口,才发现摸到哪里都是湿湿粘粘的血。 她以为自己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哭了,可是一摸到他身上温热的血,眼泪竟控制不住,不停地流着。 宇文楚天似乎听到她的哭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声音低哑道:“别哭!我没事,死不了的。” 她心里安稳些,用滴着水的袖子擦擦眼泪,打开孟漫丢下的小瓶,里面都是些白色的粉末。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研究这是不是毒药,全都涂抹在他伤口上。 她见他背上的肌肉一紧,身体一颤,忙问:“很痛吗?” 他的声音有些微弱,气息也开始散乱:“我能抱你一下吗?” 没有任何的思考和犹豫,涣沙伸手拥住他微颤的身躯,才发觉他的身体冷得让人发寒,他身上的血顺着她的手指一滴滴落在地上,像极了梦中那个垂死的男孩儿。 黑暗的雨夜,像是梦魇中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她感到频临死亡的恐惧渗透她的肌肤,流进她的血液。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这么抱着你……”他仿若梦中呓语的呼唤,让她更加害怕。 “宇文楚天,你不能死,”她真的怕他会死,将他抱得更紧,“你再坚持一下,我去找人救你。” 他却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她的手,干裂的嘴唇已经泛白,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神还是不变的情深。“别走,你听我……好好说……几句话吧。” “你想说什么,说吧,我在听。”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真的从来没喜欢过孟漫,但她对我有情有义,甚至为了救我不顾自己的生死……我不看着她死……无动于衷。” 她当然看出他刚刚手下留情,才会让那个叫孟漫的女人有机可乘,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解释那些无所谓的事情,只一味地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答应我……”他轻抚着她的长发,摸索着拭干她脸上的水珠。“别再去想过去,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忘了,是件好事。” “好,我答应你。” 宇文楚天笑了笑,又将她拥入怀中。“我不能再守护你了,等萧潜再回来,你别再拒绝他,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地走。” 为了让他坚持下去,涣沙紧咬着双唇忍下内心陡然升腾的慌乱,用力点头。“不,我不答应,我只要你活着,好好守护我!”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毒一点点侵蚀他的神志,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模糊,夜风吹在他湿透的衣服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她想给他点温暖,无奈外面的树枝都是湿的,根本无法点火取暖。她只好脱下他们湿漉漉的衣服,搂着他颤抖的身体,用身体去温暖他的冰冷。 他滚烫的气息吹拂在她颈项,指尖轻抚过她柔软的腰际,一阵阵陌生的热流在相触的肌肤间蔓延。 宇文楚天忽然将她抱紧,力量大得让她承受不住向后倾倒,被他强健的身躯压在地上。 荒山野岭,衣不蔽体,她不禁有些害怕,尤其是当宇文楚天托起她的脸时,她在他迷离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男人最原始的炽热。 “你知道么,这些年,”他说:“我真的很想……你。” 她被吓得懵了,忘了拒绝,也忘了放抗,傻傻地看着他的唇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不稳的微弱。 温润的唇落在她的唇角,她眼前的一切仿佛轰然炸开,她也被炸得粉碎,忘记了反抗,忘记了思考,只睁大着惊慌失措的眼睛,望着他越吻越深情,越吻越炽热……然后,她的身体仿佛被征服了一般,竟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着他永远这么拥抱着她,不要放开。 雨仍未停歇,落在炽热的身上,更显冰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然回神。 “不要!”她大喊着推开他,“宇文楚天,你!你怎么可以……” 她吓得浑身发抖,拼命用身边的湿衣服遮住身体,逃向大雨里。 看着涣沙逃命一样逃离他,宇文楚天愧疚地十指紧握,伤口撕裂般地疼痛,被他强行用真气压制住的毒气瞬间沿着血脉蔓延全身,最后,一口漆黑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在地上。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就这么死去,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不用再去恨,也不用再去爱。 可他是个男人,他不能允许自己不负责任地逃避。 即使如行尸走肉般生不如死,即使每逢月圆之夜都要一刀刀割开自己的血脉,让身体和心灵的渴望随着血液流失,即使他日日夜夜在自责里咒骂自己的无能,他也必须活下去……因为,他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 三日后,竹窗外,雨后繁花初绽,郁郁芳香。 纱帐内,人仍在昏睡…… 涣沙坐在床前,轻轻用手指抚平他端秀的眉宇,他还活着,幸好,他还活着。 幸好,她在慌乱中误入了这个小村庄, 幸好,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人们都很热心, 幸好,这里住着一位如仙子般脱俗的神医雪洛,帮她救了宇文楚天。 否则......她不敢去想。 “你在这里,会打扰他休息。”冰冷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 涣沙回眸,只见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站在她身后,即使她的怀中提着采药的箩筐,也如同出尘的仙子般云淡风轻,雪白的罗裙罩着雪白的纱,腰间系着飘舞的缎带,一头墨发,只在鬓角处点缀着颗颗微小却又圆润的珍珠。 脸上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她就是雪洛,人如其名,寒若落雪。想起当雪洛看见村民们匆匆忙忙抬来的宇文楚天,看见他紫黑色的伤口,涣沙至今还心有余悸。 所以,既然“女神医”说会打扰,她完全不敢反驳,悄悄为宇文楚天掖好被子,擦擦额边的汗,退出房外。 正是午后阳光最烈时,涣沙在门外徘徊,不时踮起脚向窗内张望宇文楚天的反应,见他睡得很安稳,心绪才能安稳。 她从未试过如此惦记一个男人,莫要说他的生死,哪怕只是一个痛苦的神情,一个微微的蹙眉,都能让她心如刀割。 这三天,她问过自己无数次——是不是对他动了情?不然,她怎么会在他对她意图不轨之后,还心心念念着他的伤势…… 可如果这是“动情”,她对萧潜截然不同的感觉又是什么? 心慌意乱中,她忽然看见宇文楚天动了动嘴角,低声唤了句:“小尘……” 涣沙立刻激动地冲进房间,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曾几何时,她淡漠,清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自从宇文楚天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一切都变了,变得让她无法掌控。 她走到床前时,宇文楚天已经完全清醒,撑着双臂勉强坐起身,正打量一下周围雅致的陈设。 “你终于醒了,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她关切地问。 宇文楚天刚要答话,视线攸然在她身后停住。 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雪洛站在风里,浅浅朱唇,幽幽凝眸,淡淡风情,纤尘不染的百合在她面前都显得低俗。 她忽然感觉胸口有点闷,干咳一声道:“倒是美人如玉,缥缈若仙,你也不用看得眼睛都不眨吧?” 他半晌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他还欲再问,雪洛莲步轻移,推门而入。 “醒了?”她的语气仍是冷冰冰的,足以瞬间将人冻僵。 宇文楚天点点头。“是你救了我?” “一定要问这种废话吗?” “……”宇文楚天显然也被这位冷美人吓到了,按了按右肩的伤口,好久都没说出话。 雪洛转脸看向涣沙,道:“我去采药,你好好照顾他。饭准备好了,在厨房。” 话音未落,雪洛已经身形一闪,出门了。 涣沙无奈地望望天色,又望望宇文楚天紧锁的双眉,忽然有种跌落谷底的失重感。 ********** 深夜,涣沙又陷入梦魇之中,又见到那个为她受伤的瘦小男孩儿。 不同的是,这次她看清了他的脸…… 尽管脸上都是鲜血,尽管因痛苦的扭曲,那完美的五官还是异常的吸引人,与宇文楚天有七分神似。 那一瞬间,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想要叫喊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挣扎到筋疲力尽,她终于被惊得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 想不通怎么会梦到他,想不通怎么会偷偷在意起他。更加想不通为什么,她对他已经无法淡漠以对。 涣沙披上衣服,喝了杯茶,不经意瞥见半启的窗子不知何时又被关上。 心中像是有团火被骤然点燃,她再也控制不住相见他的冲动,穿好衣服走向宇文楚天的住处。 第三章 此情难寄(四) 为了不吵醒厢房里的雪洛,也不吵醒宇文楚天,涣沙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他养伤的房间,没想到,她刚走到门口,正看见雪洛坐在他的床前,细心地为他换药。 宇文楚天半倚在床上,眼神里映着烛光,忽明忽暗。 “雪洛……这些年,你就住在这里?” 涣沙顿时僵在原地。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会轻易对女人动心的男人,一旦动心便是至死不渝,现在看来,她可能错了,他叫着每一个女人的名字时,都是如此柔情似水。 但,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 雪洛的声音已经冷若冰霜:“嗯,这里挺好的,人迹罕至。” “是啊,”宇文楚天点点头,“不用担心遇见不想遇见的人。” 雪洛忽然笑了,似乎听见一句很可笑的话,“你以为我是为了躲你么?!宇文楚天,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作多情,我们之间早就过去了,若不是你妹妹跑来求我救你,我早已想不起你了。” 宇文楚天被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牵出一抹苦笑,“她不是小尘,她叫兰涣沙,兰侯府的千金小姐。” “什么?!她分明是……” “她确实不是小尘,如果她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能安安稳稳睡觉吗?” “我也奇怪呢。”雪洛又问:“那小尘呢?她为什么没和你在一起?” 问到小尘,宇文楚天顿时剧咳不止,剧咳牵动了伤口,鲜血很快浸红他身上的衣衫。 雪洛见状,忙按着他的伤口,捏碎一颗玉髓丸混着温水,让他服下。“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都是为了她,对吗?” “我现在挺好的。” “挺好?”雪洛脸上尽是无可奈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给你把过脉,你的真气至阴至寒,你是不是服过什么药,或者练过什么邪功?” 一听见“邪功”两个字,涣沙不禁惊得连连退后数步,扶着身边的树干才站稳。 雪洛正欲开口,宇文楚天忽然轻咳一声,眼光瞥了一眼站在门外不知多久的涣沙,雪洛便不再多言。“很晚了,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 见雪洛快步出门,浣沙忙躲到树后,直到雪洛走远才走出来。 涣沙正欲回房,却听房内传来宇文楚天淡淡的声音,“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 是啊,既然来了,避而不见反倒让人误解,她理了理长发,走进他的房间。“你和雪洛姑娘以前认识?” 而且好像还很熟。 宇文楚天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是啊,我们还差点就成亲了。” 她咬咬下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讥讽道:“看不出你还挺风流多情的。” 他笑了,笑得特别暧昧:“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就凭你?切,你以为你是萧潜么!” 她话音刚落,宇文楚天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因为剧咳牵动了下腹的伤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手紧紧握着被子。 “你别……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原本是很生气的,可是一见他那副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她的心痛了,不是那种愧疚的感觉,而是痛到身体都要裂开,呼吸都很艰难。 她慌慌张张给他倒杯水,喂他喝下去,“其实你人很好,又温柔又体贴,不然怎么会那么多女人都喜欢你。” “你真的这么认为?” “嗯。”她坚定地点头,“哪个女人嫁了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不,你错了……” 因为那一句“你错了”,涣沙彻夜未眠,因为她隐隐感受到他的语气中的愧疚和惆怅——那是否意味着,曾经有个女人嫁过他,却并不幸福。 黎明十分涣沙便起了床,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早,没想到雪洛早已在煎药了,她扇火的力道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刚会煎药的小孩子! 她上前一步,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这煎药最重火候,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亦无功。”雪洛指了指篮子里放着的草药,道:“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帮我把这些药放在外面晾晾。” “好!” 她一边整理着草药,一边偷偷看雪洛煎药的样子。 长发垂落,娴静无暇,巧目倩兮,气若幽兰。一身白衣衬得她如同一株开在风中的百合,极尽温柔,散发着幽幽清香。这样的女人根本没有男人可以抗拒,相信宇文楚天一定很爱雪洛,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才会让雪洛最终没有成为他的新娘。 唉,为什么宇文楚天轻易就可以猜透别人的心思,而他自己的真心掩饰得滴水不漏,不让任何人触及。 对浣泠是这样,对雪洛也是这样,对孟漫,对她……在宇文楚天的心里,到底哪个女人是他无法取代的唯一? 涣沙自嘲地笑笑,这个答案重要吗? ************* 因为雪洛说宇文楚天的伤势太重,如果血液运行加速,会让毒气侵蚀心脉。所以涣沙写了封书信让村里一位年轻人送去兰候府,告诉兰夫人宇文楚天受了伤,要在一位神医处养伤,让她别挂念,等宇文楚天养好伤,他们就会回去。 时间一天天度过,宇文楚天的伤势日渐好转,可是涣沙的心绪越来越不平静,每次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温柔关切的声音,她都会心慌意乱好一阵。 有时候,夜半难以成眠,她宁愿站在院子里看他房间里灯光,也不想进去看他在做什么。总觉得他是那么远,远到她无法靠近! 后来,她干脆不见他,每天不是呆在药房里照着医书帮雪洛为草药分类,就是陪着她去山上采药,反正雪洛照顾得比她细心得多。 可是渐渐的,浣沙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就是她对草药的药性竟然十分熟悉,有些雪洛都会迟疑的分量,她居然放在秤上一抓一个准,而且她对一些草药的处理和晾晒方法也得当,就好像是干了多年一样,随时可以手到擒来。 可是,她明明是养在深闺的小姐,怎么会弄得这些医学之道呢? 难道是她生来天赋异禀? 雪洛见她如此,倒是流露出了不一样的目光,只是拄着下巴,轻轻的扇着炉中的火,药汁被火滚得顶到了盖子上,发出兹兹的声响。 她幽幽开口:“我记得小尘也是颇通医理的,以前,楚天受伤的时候,就是她医治的。” 浣沙的心,重颤了一下,她有些口干舌燥,但却问道:“小尘姑娘……也是神医么?” 雪洛笑的凄凉,摇摇头:“她不是,她甚至不甚喜欢药草的气息,可是后来楚天总是受伤,她索性为他学的医术,因为她总是怕别人医治不好他。” 浣沙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默默的看着药罐出神。 一日,涣沙见到雪洛在给一株花浇水,几乎是一滴一滴点上去,甚是谨慎,十分好奇。她走过去细看,花形貌似芷兰,素白小花,花香清雅,正是她最熟悉的汀兰之香。 她深深吸着,“真香,这是什么花,如此娇贵?” “你最好站的远些,你没听过烈酒至香,毒花至美!” “这花有毒?” “不错,少量服用可以稳定情绪,一旦过量就会变成痴呆,且无药可救!” 涣沙一惊,顿觉置身寒冬之中。这么特别的香味她不会忘记,她受伤之后,兰夫人每月都会让她服药,说是可以治疗她头部的伤。那药就是这个味道,有时里面还混着这一模一样的花瓣。 她会忘记过去,她会变得漠然,难道是因为这种毒花? 她试探着问雪洛:“那这花……会不会让人的记忆变成空白?” “记忆变成空白?你是说千愁尽?” “千愁尽!?” 雪洛解释道:“这花叫冥兰,产自苗疆,那里人喜欢用它配上其他药材喂养的蛊虫。据闻那种蛊毒有个特别的名字:千愁尽。” 涣沙终于明白了,是她的母亲用药物抹去她的记忆,难怪当年她头那么痛。 “那么抹去的记忆能恢复吗?” “按常理说,记忆是不可能抹去的,这种药的功效是侵入人脑,扰乱人的思维,以至令人无法正常回忆。不过,不能想起不代表忘记,有些深层记忆的片断还是在特殊情况下再现的。” 她见雪洛有些狐疑地看着她,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那几天,她翻遍所有的医书和草药集,上面没有关于“千愁尽”的记录,倒是有很多关于记忆的记载。 有本书上说:人之统帅为脑,调人之所动,发人之所感,存人之所忆,其构之杂,为余所不能尽知,只明其弱而易伤,虽有头骨所护,仍可为重创、心绪及药物所伤,可使其动、感、忆之能失衡,非刺激,难复其原。 也就是说,她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经络失衡,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刺激可以让她找回那段记忆…… 正想着,外面一双身影徘徊至庭院。 第三章 此情难寄(五) 途经一个小镇时,宇文楚天雇了一辆马车,两个人歇歇停停大概半日,路便走到了终点。 在兰候府的门前,宇文楚天将涣沙扶下马车,她以为他至少会说声“再见”,可他没有。 她也没有和他说“再见”,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再见,她和他的路,今日也走到了尽头…… 宇文楚天就潇洒地一转身,跳上马车。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但是,他肩上浸透衣衫的鲜血清晰地留着她的视线里,没办法再消失! 原来,这才是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涣沙刚回房,兰夫人便匆匆来到她房间。“沙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没事,浣泠她……她还好吗?” “浣泠?”兰夫人倒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边喝茶,边道:“还好,在房间里休息呢。” “哦!”兰涣沙低头吸了口气,浓郁的茶香让她想起冥兰的味道,心头被阴沉笼罩。 “沙儿?”兰夫人顿了顿,问道:“宇文楚天的伤势如何?” “没有大碍了。”她低头喝了口茶,萦萦雾气烫到了她的眼,让她觉得眼睛里有些潮热。 兰夫人没有多问,拍拍她的肩道:“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默默点头,一滴泪悄然滑入茶杯。 她认识宇文楚天只有十几日,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句,怎么可能放不开?可是,偏偏就是放不开,听到他的名字,心都会不停地颤抖。闭上眼睛就是他的笑容晃来晃去。 兰夫人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就是傻傻坐在桌前,不停地喝着最爱的龙井茶,越喝越冷,越喝越苦。曾经最喜欢的浓香,此时也是涩的。 原来这就是思念的滋味,可是她们才分开还不及三个时辰…… 三更时分,兰涣沙披上外衣在庭院里闲走着,没想到在花园遇到了涣泠和兰夫人。 她还还没走近,就听见浣泠愤怒地声音:“他冷酷无情?残酷的人是你,是你让他一无所有的。” 浣泠的口气根本不像是跟自己的母亲说话,而兰夫人却一点都不生气,低声道:“娘也不想的。” “那姐姐呢?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相认?” “泠儿!”兰夫人打断了浣泠的话:“这和你姐姐没有关系。” “没关系?!”浣泠大声笑着,笑声异常凄冷。“二十年前,你抢走宇文楚天的父亲,二十年后,你让他与姐姐相见不相识……娘,换做我是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浣泠的话,如万丈冰瀑,倾泻而下,把涣沙所有的理智都打碎了。 她震惊的不是二十年前兰夫人和宇文楚天父亲的情债,而是那一句:“相见不相识”。 她努力想把这些看似纠结不清的东西联系起来,可是她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是真的吗?”涣沙跑过去,急切地追问道:“娘,浣泠说的是真的吗?” 兰夫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恢复平静道:“泠儿,你先回去吧,我有话和你姐姐说。” 浣泠跺跺脚,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愤愤地离开。 待涣泠走远,兰夫人才道:“是真的,二十年前我明知孤羽已有妻室,还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留在我身边。没成想,他最后抛下我,回到他妻子身边……” “那我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沙儿,你和他……” “我与宇文楚天早就认识,是不是?” 兰夫人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生硬的双手握得握十指发痛。“既然你什么都忘记了,就别再去想。以后就陪在娘身边,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她忽然想起宇文楚天受伤时,他抱着她说过的那些话。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这么抱着你……” “答应我……别再去想过去,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忘了,是件好事。” “我不能再守护你了,等萧潜再回来,你别再拒绝他,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地走。”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当时以为宇文楚天被曼陀罗的毒性所迷乱,才会胡言乱语,现在想来,或许正是曼陀罗的毒性麻痹了他的理智,他才会说出他内心深处最想说的话。 他们早就认识,而且一定关系匪浅,而他此次来兰侯府,也是为了她! 回想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的相处,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宇文楚天为什么会如此了解她,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短短十几日便对他动了真情。 他与她,必定曾有过一段无果的情缘。 仰起头,树上的桃花开得真艳! “娘,三年前的我比浣泠还要痛苦,是不是?” 兰夫人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让我痛不欲生,不愿想起的男人是宇文楚天,对不对?”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我肯定绝对不可能是宇文楚天。” “您不必瞒我!我没有记忆,不代表我没有感觉。”她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指退后,“娘,我忘不了他,就是服用再多的‘千愁尽’,也不可能抹去我对他的感情。” “千愁尽?谁告诉你的?”兰夫人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愣了好一会儿才冲上来抓紧她的双臂。或许是因为太激动,兰夫人的手特别用力,捏得她双臂发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他,想不起过去,我还是爱他。” “不可以,你不能爱上他,绝对不行!” 涣沙挣脱兰夫人,跑到后堂,满室的红色被眼前的水雾遮住。她跌坐在地上,一颗颗数着散在地上的珍珠,就像数着她曾经流过的眼泪。 她以为被宇文楚天欺骗,伤害,为他失去了清白,又被抛弃已经很可悲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等待着她的还有更加可怕的事实! *********** 在香火鼎盛的寺庙里,禅房依旧独守着那份宁静,宁静得连空灵的木鱼声都变得幽远。 一身白衣的兰夫人走进万佛寺后院的禅房。 禅房里,一身黑衣的人端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颌,俊美的脸庞淡漠如故。 兰夫人端详他的脸良久,才叹道:“年纪轻轻,心中何来如此浓烈的怨气?” 宇文楚天没有答话,也没有睁眼。 兰夫人道:“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人是我,你要报复我,我接受……” “夫人来这里若是为了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就请回吧?” “泠儿是无辜的,你放过她吧!” “如若夫人可以回去管好自己的女儿,不让她来打扰我,在下感激不尽。” 兰夫人无言以对,最后只得放软了声音,恳求道:“我知道,你与沙儿相依为命多年,我给她喝了千愁尽,让她留在我身边,这对你不公平。可我也是为了她好,让她在侯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总好过跟着你在江湖上飘零,你仇家那么多,难保她不受伤害。” 宇文楚天垂下脸,脸上的淡漠开始消散。 “这三年来,沙儿过的很好,她从来没追究过以前发生的事。但是,自从你出现,她彻底变了一个人……她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我不想她再回到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兰夫人看看他的脸色,低声叹了口气:“沙儿似乎对你们之间的感情有所误解……她以为你就是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 “恨之入骨的男?”他低声重复一遍,嘴角噙着苦涩的微笑,垂首沉吟良久,他才起身道:“我会跟她解释清楚。” “等等!”兰夫人叫住正欲离去的他,“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伤了沙儿的男人是谁?” “她……伤得很深吗?” “她为那个男人生不如死,却对他的一切绝口不提!”兰夫人见宇文楚天浑身一颤,料定他知道真相,又追问道:“你告诉我他是谁,我一定要问问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把我女儿折磨的到这个地步?”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宁静的禅房里留下了一阵宝剑发出低鸣。 兰夫人幽幽叹道:“年纪轻轻,何来如此浓烈的怨气……” 第四章 忽然之间(一) 自从将涣沙送回兰侯府,宇文楚天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浣泠出去找过他很多次,回来时都是这样失魂落魄,一个人坐在房里,双目长时间直视着一个位置。 涣沙去看过她很多次,真希望她像以前一样又哭又闹,任性妄为,可她没有,她平静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肯说。 每次看见天真活泼的妹妹变成这个样子,涣沙都觉得无能为力,只能拖着自己发冷的身子,走回房间。 她偶尔会想,三年前,她是否和浣泠一样痛苦? 不,她应该比浣泠还痛苦,毕竟她连清白之身都给了他,换来的却是欺骗和报复……所以她的母亲不忍心看她痛苦,让她服了千愁尽。 那么宇文楚天呢?除了仇恨,除了报复,他对她再无其他感情吗? 他可曾痛苦过?后悔过?会不会也对她动过真情…… 想到此处,涣沙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当然不会,他十七岁便爱上了那个女人,他的眼里除了那个女人根本容不下别人。 至于现在宇文楚天对她的好,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因为她像宇文落尘吧。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半月,一日,兰夫人一早便到兰涣沙房里,就说要带她去清凝寺拜佛,祈福。 清凝寺是京城香火鼎盛的寺庙,有人说那里的神佛有求必应,很多人不愿万里来这里祈福。也有人说,那里有位得道的高僧,一身仙骨道风,只要听他赐教几句禅理佛法,便可受益终身。 进寺庙后,兰夫人让她带上面纱再下马车。尽管带了面纱,一路敬佛上香,她的绝尘之姿还是引来不少男人无礼的窥视。 敬过香,兰夫人进内堂听高僧讲道,让涣沙在马车里等着她,她便静静等待。 进香的人来来去去,兰夫人始终没出来。涣沙听见很多路过的人说这寺庙求的签很灵验,一脸虔诚,她也下马车求了支签,郑重地将手中的签交给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高僧。 “大师,有劳了!” “施主想问什么?”高僧问。 她坐下,低声道:“我想问……一个人。” 高僧端详一下她的神色,已有所悟,再看了一眼签文,叹道:“别离难,聚首恨,雨怨云愁,此生凝泪。施主,依老衲看,这情丝难断呐!” 无缘却难别离,有缘又难聚首,一生*之恨,泪咽心中…… 果然应了她和宇文楚天的孽缘。 她接过签文,道了声谢。转过身时,身子攸然僵直,因为宇文楚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黑色依旧掩盖不住他的锋芒…… 她看着他,仿佛看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久......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如深潭,不起波澜。 她低下头,又一次为自己感到可笑,这个时候她还企盼什么?期盼他的爱? 他当然不会,对任何女人他都是那句无所谓的:“从未爱过!” “我要离开京城了,临走时送你点礼物,留个念想吧。” 她挤出点笑容:“那你要送个值钱的。” 庙前的集市上自然没有什么珍品,但也不乏许多精巧别致的饰物,宇文楚天拿着一块玉镯问她:“喜欢吗?” 玉镯的成色稍差没什么,只是太过凡俗。 她摇头,手不由自主拿起一块桃木雕刻的护身符,护身符的纹理粗糙,雕刻得手艺也称不上精湛。 可她握在手心里,却有种非常温暖的感觉。 “你喜欢这个护身符?”他问。 见她点头,宇文楚天立刻拿了一锭金子交给老板,“不必找了。” 老板惶然接过:“公子还想要什么,随便拿!” 宇文楚天又看看手中的玉镯,有些失神。最终将镯子收入怀中,离开。 “你......你喜欢这个吗?!”他的品味太独特了。 “不是。它让我想起一些往事。”他道:“我九岁那年,带着小尘来集市,她喜欢上一个跟这个很像的玉镯。那玉镯根本不值什么钱,但对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孩子来说,除了偷和抢没有别的选择。” “你不会为她偷吧?” “为什么不会?只要她喜欢,我什么都可以做。可是……”他淡淡地道:“等我把沾着血的镯子交给她的时候,她哭了……从那之后,她再没说过‘喜欢!’这两个字。就算让她再爱不释手的东西,她也会毫不犹豫告诉我:不喜欢。” 涣沙站住脚步,握紧手心里的护身符。 他继续向前走:“我最后一次听见她把‘喜欢’两个字说出口,是在三年前。她站在山崖边,远远地向我挥手,笑着说:‘哥哥,我真的喜欢过你,可是……’话没说完,她就跳了下去……” 这个事实让她震惊得有些失去理智。“她怎么可以这么做?她就不想想你的感受吗?” “她想过……她故意要这么做,她要让我知道她有多恨我!她要用她的死亡,换我一生的悔恨,生不如死!” “她做到了!” 宇文楚天笑了笑。“是的。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深思着走在喧闹的集会上,无论她走的快还是慢,人潮有多拥挤,宇文楚天都会在她后面,和她之间的距离保持的分毫不差,她很希望路不要再那么快完,但还是走到了尽头。 “我送你回去吧?”他道。 她看一眼对面的茶楼道:“有点渴了,我想喝点茶。” ***** 古朴典雅的茶楼里,涣沙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而宇文楚天却一口未动,看着她喝。她喝到第五杯茶的时候,他又问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想去看日落。” “日落?”他望望窗外的太阳。 烈日当空,光辉撒了他一脸。她望着他的脸,用心把他的样子印在脑海里,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忘记他的脸。 “我想去个有溪水,有小桥的地方看日落,可以吗?”她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很平淡。 他闻言猛然转回头,诧异地看着她。 “害怕我记起来是吗?”她淡淡地问。 “你想起了什么?” “想起你带我看日落,那天的晚霞特别红,溪水特别明,你对我说:要永远陪着我,每天都陪我看日落……”说着,她垂首看向他桌子下面的手,他的十指果然紧握着剑柄。 涣沙狠狠咬紧牙,牙根被咬得剧痛,等她的口齿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才开口一字一字问道:“对我,你也不曾爱过,是吗?” “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淡然面对,以为当他决绝地说出“从未爱过”四个字以后,她就可以不用去猜测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不用再去追寻过去。 可是,真正到了面对他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忘不了,放不开,即使记忆力没有这个人存在,心还是会疼,无论多少次深呼吸都化不开那种深切的心疼。 “你告诉我,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不论过去的记忆有多不堪,我都想知道。” “如果你真想知道,何必要选择让自己忘记。” “我……”她无从反驳,只好换了一个问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爱的人是谁?为什么除了她,你的心再容不下别人?” “告诉你是谁,只会让你更难受。”他端起茶,看了一眼茶杯,又放下:“我带你去看日落。” “你既然爱她,为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低头望着茶杯里的一口未动过的清茶道:“听过镜花水月吗?她对我来说,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镜中花,水中月,他的回答和没有回答有什么区别? 涣沙失落地端起茶杯,吹开飘在上面的碧绿色茶叶。茶杯放在唇边时,淡绿色的水中映出一摸朱唇…… 她的手指一抖,茶杯跌落到桌上,半杯热茶溅在她身上。 宇文楚天身形一闪,移到她身前,伸手抹着她身上的茶水,一边问:“烫到了没?痛不痛?” 她没有回答,因为他的手正擦拭着她的胸口那柔软处,她的心在他指间狂乱地跳着,身体的血脉开始逆行,惊吓的连话都说不出。 他很快察觉到她异乎寻常的心跳,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脸色由白皙变成淡红。 窗外是橘红色天,一缕孤烟,直升天际…… 她伸手搂住他的腰,依偎在他怀中。他的怀抱果然和她梦中一样温暖,舒适,靠上去就想睡去。 对于她的投怀送抱,宇文楚天先是一愣,随即受惊一般,用力推开她,跌跌撞撞后退数步,扶着桌子才站稳。 “镜中花,水中月......你以为我不明白镜中和水中看到的是什么吗?”她对他道:“宇文楚天,你带我走吧。” 他看着她,按在桌上的十指在颤抖。 “小尘,我是你哥哥......” “你说什么?”涣沙坚信自己是听错了,要不然就是他搞错了。 “你是我的妹妹,宇文落尘。” “宇文楚天,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不是,我叫兰涣沙,兰涣沙,我不是你妹妹。” “你左肩上有一个兰花状的印记!”他淡淡道。 她下意识捂住左肩,那里的确有小小的几片兰花叶形状的印记。她曾问过母亲那是什么,她告诉她这是她们家族的规矩,兰族的女人都要刺上这个印记,她还看过浣泠的,很相似。 他接着道:“你因为小时受过惊吓,经常会梦见父母死去的情景,一到子时你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她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可是他的声音还是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小尘,除了你,我从未带任何女人看过日落……” 第四章 忽然之间(二) “你别说了,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宇文楚天强迫着拉下了她紧捂着耳朵的手,慢慢的逼近,用无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小尘,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逃避? 她笑了,笑中带着点点泪花。她不是在逃避,而是这个真相让她的生活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场虚幻,那个对她无比疼爱的兰夫人不是她的娘亲,浣泠不是她的妹妹,还有她生活的兰侯府,竟然不是她的家,最重要的,她动了心的男人,突然之间变成了她的亲哥哥…… 这让她如何相信?! “你说我是宇文落尘,那你告诉我,我娘,还有浣泠,她们为什么会如此待我?” “因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兰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的目光凝聚,还未等宇文楚天缓过神来,她便挣脱了他的手掌,跑出了茶楼,只剩下宇文楚天一个人,和还腾着热气的茶杯。 “冤孽呀,当真是冤孽。”一个人影自屋顶飘落,曼妙的笑声轻轻传来:“你的宝贝妹妹伤心地跑了,你怎么不追呀?追上去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你对她做过什么……” 不等她说完,宇文楚天头也没回飞身离开。 可孟漫的笑声还是阴魂不散地飘到他的耳中。“反正,她早晚会记起的。” ******** 涣沙一路跑回兰侯府,在后院的桃花园寻到兰夫人,她正在抚琴,琴声铮铮如碎玉落地。 “娘!”她香汗淋漓跑到兰夫人身边,拼命摇着她的肩膀。“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他告诉你了?”兰夫人停下手指的拨动,柔声道:“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吧?” “我真的是宇文落尘?他真的是我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 “是的。” 涣沙闭上眼睛,努力想回忆他们兄妹一起走过的日子,哪怕是一点一滴,也能慰籍一下她心底的遗憾,可是什么都想不起。为什么她要忘记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你能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兰夫人迟疑片刻,缓缓起身,望着满庭桃花,“好吧,是该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 “你和宇文楚天的父亲叫宇文孤羽,也曾是江湖闻名的剑客。二十年前,我明知他已有妻室,还是爱上了他,还为他生下了你,我以为他对我也是一番真情,没成想,最终,他还是离开我回到了他的妻子身边,还把你也带走了……” 兰夫人顿了顿,接着道:“我到处找你们,我不求宇文孤羽能回到我身边,只希望他能把你还给我。可惜,我几乎找遍了整个中原,最后得到消息,宇文孤羽的全家被人一夜之间灭门,我痛不欲生……” 风过时,遍地花瓣飞舞。 涣沙终于明白当年娘亲为什么会患了重病,为什么会没了求生的意念——正是因为这个消息。 “直到三年前,有人告诉我江湖中有个宇文楚天的少年可能是孤羽的儿子,他还有个妹妹叫宇文落尘,可能就是我失散的女儿。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派人四处打听你们兄妹的底细,当我确认你的确是我的女儿,我便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你。可你们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我几次都错过了。后来,有人飞鸽传书给我,说你在陆家,准备嫁给陆穹衣。我日夜兼程赶到陆家,却又没找到你,后来我途径山坳时,竟看见你浑身是血躺在山涧的巨石之上,浑身是血……我原想等你清醒之后,问清事情的原委。谁知你醒了之后,什么都不肯说。” “你找到我时,可见到宇文楚天?” “没有,我没见到有其他人。” 涣沙又迷茫了,既然宇文楚天说她是在他眼前跳下去的,他怎么可能不去山崖下找她,确定她的生死。 她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兰夫人又道:“你醒之后,每天都不吃,不睡,还很多次想要自尽。我见你实在太痛苦,问你:要不要服下能什么都忘记的药?你犹豫了好几天,才同意喝。” “娘,那千愁尽可有解药?” 兰夫人点点头,“解药是有的,不过,你真的还想再想起过去吗?既然当初……” 她打断兰夫人的话。“我想!”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她不想再逃避,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她相信此刻的自己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女孩儿,现在的她什么都可以承受了。 ********** 千愁尽的解药是一种香薰,香炉中,渺渺尘烟飞散,满室被一种神秘莫测是香气环绕。 涣沙只觉那种神秘的味道穿透身体,一点点将她侵蚀,思绪也渐渐模糊,沉寂。 “沙儿,你累了,睡会儿吧。” 她迷迷糊糊点头,枕在枕头上,似在睡着,又似乎醒着,脑海中不断晃过很多杂乱无章的片断。 最开始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个很小的女孩儿在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田里,提着裙子追着一个小男孩儿,不停地喊:“哥哥!” 后来跌倒了,噘嘴了,见小男孩儿跑回来也不理。 任小男孩儿怎么哄,怎么求都不说话…… 直到小男孩儿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她才偷偷笑了,不是淡漠的笑容,而是甜蜜的,幸福的笑…… 接下来一个片断是盛夏,烈日炎炎。 女孩儿大概长到六七岁,穿着一件被火烤出好多洞的破裙子,忙忙碌碌地在厨房烧饭。 “啊!”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烧热的锅上,红了一片。 她用力吸吮着烫伤的手,眼泪在眼眶里绕了几圈,硬是没流下来。 过了好久,厨房的东西都被她砸得一塌糊涂时,狼狈不堪的她才煮好了一锅黑糊糊地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女孩儿舔舔干裂的唇,袖子拉长些挡住被伤痕累累的手,端着东西出去。 “哥哥,哥哥!” 躺在床上男孩儿面色死灰,浑身都是血迹。 她呼唤了好多声,男孩儿才挣扎着坐起身。 他悄悄瞄了一眼女孩儿红肿的眼睛,一缕烧焦的头发,和她极力往袖子里缩的小手,接过那不知何物的东西,一口气喝下去…… 他仰头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一滴眼泪滑下来…… ************ 深秋时节,星空比平日黯淡许多。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一个瘦弱的小身躯在树下挥舞着剑...... 竹屋里的女孩儿从梦中惊醒,摸着枕边的空床,大声哭喊:“哥哥?哥哥!” 男孩儿立即弃剑飞奔进屋,抱着她小小的身体,拍着她的背道:“哥哥在你身边!小尘别怕!” “你怎么没睡在我旁边,你不是说好不去练功,不丢下我一个人的吗?” “小尘乖,哥哥在练剑,不练剑怎么保护小尘,怎么为父母报仇?” “那我陪你练剑。” “外面冷。”男孩儿犹豫了一下,脱下衣衫拥着她躺下。“好了,我不练剑了,我陪你睡觉吧。” 黑暗里,两个弱不禁风的孩子相拥着。 她相信,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他们也绝对不会分开! ************ 下一幕是个冬日的清晨。 霜雪覆盖着世界。 女孩儿又长大了些,出落得婷婷玉立,温婉可人,眉目间已与她有七分相似。 女孩儿披了一件薄衣,端着两碗白粥,推开竹门走进去:“哥,该吃早饭了。” 床上坐着一个半裸的少年,冰雕的鼻梁,雪做的肌肤,一身清骨。 女孩儿将碗放在桌上,坐在他床边扯过被子盖住半个身子,搓着冻红的小手道:“好冷啊!” 少年捉过她的手放在胸口,薄唇轻轻一扯,笑意从脸上渗透到眼底。 她曾以为宇文楚天的笑容十分迷人,此刻见到这个少年笑,她才知道宇文楚天笑得有多难看,有多勉强。 女孩儿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他怀里,用被子把两个人裹的密不透风。 “还冷吗?”少年问。 女孩儿摇头,伸手将他的衣服扯过来,为他穿上,还一颗颗为他系上衣扣,一切动作都是那么纯熟和自然,好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小尘……”他垂首,双手不自觉地将她柔软的身躯搂紧,紧得想要把她揉进身体…… “让哥哥亲一下,行吗?”他恍惚道。 女孩儿笑着把脸凑过去,脸上还是儿时那种幸福的期待。 他的唇一点点靠近,双臂搂得更紧…… 可就在马上就要亲到的时候,他忽然放开手,披上外衣下床。 “哥?” 他快速系好衣衫,正色道:“小尘长大了,不能随便给男人亲了!哥哥也不行……” 朦胧中的涣沙眉眼轻舒,甜甜地笑了。 第四章 忽然之间(三) 半梦半醒时,她听到有人呼唤她,轻轻推她。 然,梦境太美好了,她不愿睁开眼,想去努力记下每一幕,每一段故事。 突然,她感觉身子一空,人被推到在了地上。分明是在梦中,脊背撞击地面的疼痛却是那么真实。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一个男人便欺身过来,按住她的双臂…… 这情景,似梦又比梦真实,似真又比真模糊。 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张脸分明就是宇文楚天,独少了他的冷竣和沧桑。他的眼中是让她陌生的迷离,那种眼神很奇怪,好像被什么东西所迷惑,失去了理智。 “你……你做什么?!”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居然在撕开她的衣服,手和唇顺着她袒露的肌肤游移…… 她拼命挣扎,叫喊,“哥哥,不要!”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她以为他能从狂乱中清醒,可是他说了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我不是你哥哥!” “不会的,不会的!你骗我!” 身体撕裂般的疼痛疼痛让她猛地坐起身,所有的画面都在脑中消失,她才恍然惊觉: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仍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的眼前依旧是熟悉的轻罗帐,碧纱窗,只是窗子未合上,还和她睡前一样半开着。 她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个梦。 可是,真的好真实! 身体撕裂了的疼痛,是真的! 他眼里炙人的灼热,那么清晰。 床边最疼她的娘亲仍满脸忧心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汗。“沙儿,没事吧?” 她抚着额头,缓缓摇头,“我没事。” 兰夫人见她额心沁着汗,脸颊白得毫无血色,更是忧心忡忡:“你想起那个人了?” 她没有回答,失神地望着烛火在空中飘忽不定。 她真的没事,不过是想起了那段过去,不过是知道了那个让她失去清白的男人是谁,明白了为什么宇文楚天不肯与她相认,还总是劝她忘记过去,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她的人生。他一定是怕她承受不了这个事实。 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以承受,真的没有。她甚至不恨他,只是清白之身,只是一念之差的罪孽,比起他们相依为命的感情,有什么错是不可原谅的。 “沙儿,你的记忆要慢慢恢复,不能心急。”兰夫人为她倒了杯宁神茶,“来,你先喝点药,休息一下,养养神。” 涣沙推开药,“娘,我想见……宇文楚天,我有话要对他说,你知道他在哪吗?” “他在清凝寺,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来。”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 绿树丛中的千年古寺,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几株菩提树高高直立在院墙边,虽已是深夜了,看上去还是那么苍翠。 一位高僧得知她求见,特意迎出寺门问明来意,听闻她想见宇文楚天,便婉言谢绝道:“宇文施主在里面清修,不方便见客,施主请回吧。” “大师,我是他的妹妹宇文落尘,我有几句很重要的话想对他说,说完就会走,不会打扰他的清修。” 高僧思索许久,最终还是将她请入了后院。 悠远的木鱼声从后院的禅房中传来,一声一声,像是天空的浮云一般,无影无形,又万年不散。 她恭然道:“多谢大师,有劳大师了!” “不必客气,宇文施主在里面,请便吧。” 大师离开后,涣沙一步步走上石阶。石阶并不高,她却走得格外疲惫,每一级都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她站在门前,几次抬手,终因空荡荡的木鱼声而放下。 忽然,伴随着红色漆门在“吱呀”声中开启,宇文楚天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身素色的青衫衬着禅房中香火的尘烟,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 看见她,他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询问什么,只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我都想起来了。”她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即使音调有点发颤,“娘给了我千愁尽的解药,我已经想起过去了。” 闻言,宇文楚天小心地观察者她的神色,试探着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你所谓的‘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 宇文楚天顿时面无血色,紧抿的嘴角在细微地抽搐,眼底溢满了深切的悔恨。原本,她还有一丝怀疑,或许那不是记忆,只是一场梦而已,毕竟他是她的哥哥,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她来了,想听他亲口承认。 然,此刻,他悔恨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为什么会说她不是他的妹妹?是事实,还是因为一时情难自控,随口说的。 可她没问,不管答案如何,除了让宇文楚天难堪之外,毫无意义。 “你怪我吗?”他问。 她轻轻摇头,望着他,她不怪他,心里更没有一点的怨恨,她只是心口很疼,为他,也为自己。 他似乎很开心,情不自禁将她抱住怀中,紧紧拥住:“小尘,你终于肯原谅我了。” 这一声最熟悉的轻唤,久远的像是前世。 忽然有一些记忆的片段被这样的拥抱和呼唤勾起,也是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微寒的风,他也是这样抱住她,问她:“你还在怪我吗?” 不同的是,他身上浸染着刺鼻的酒气。 她轻轻推开他,“你喝醉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脸。” 他突然又从背后抱住她,双手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的腰,滚烫的唇落在她的后颈。“小尘……” 她浑身发抖,挣扎间腿碰到了桌子,伴随着桌子的摇晃,蜡烛滚落在地上,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她被他抱上了床。 天地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努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身上的人很重,压得她心口很疼,疼得无法呼吸。 …… “怎么了?”宇文楚天见浣沙的脸色骤变,轻轻触摸她的额头。“头痛吗?” 她努力按住额头,想要阻止后面的画面在脑海中出现,那段记忆却像潮水般涌来,无法阻止。 记忆中整个过程,她一动没动,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任由酒醉的他予取予。 …… 她仰头,眼前的男人近在咫尺,她却感觉越来越模糊,而她记忆中的人反而越来越清晰。 她又记起一个冬天,天特别冷,她站在山顶,独自看夕阳西下。 背后突然有人抱住她,淡淡的竹叶的清香,他的鼻尖贴着她的脸颊,唇落在她的下颚,“在等我吗?” 她的身体很凉,他的怀抱很热,热气非但没有驱散她的冷,反而将她身上的冷气逼入骨缝。 她扯了扯他搂在她腰间的手:“饭菜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他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浅浅摩挲。“你也凉了,我先给你热热……” 阳光沉没了,世界又变成了黑暗,她害怕黑暗,因为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 “小尘,你没事吧?”宇文楚天关切地询问。 她摇头,紧紧握住拳头,让手指不再颤抖。 他说过:他在心里偷偷爱着一个人……那种感觉很苦涩,就像面对这太阳……每天都能仰望却得不到。明知是一个渴望而不可及梦,却宁可长眠不醒…… 他说过,她是他的镜花,水月。 有些错误,若只是一时冲动,情难自控,她能原谅,但如果是他把她的宽容当做了软弱,一而再,再而三,甚至变本加厉,将她逼得无路可逃,即便她不恨他,她又该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她腹中带着原罪的骨肉,怎么面对陆穹衣——即将娶她的男人。 或许,她选择死亡,不是恨,而是在逃避。 有些话她本不想问,现在不得不问清楚了。“你真的爱我么?爱到不顾伦常?” 他忽然笑了,“伦常?天良?它们在哪?你见过它们长什么样子吗?” 浣沙再也无言以对,明明清晰的是非对错,在她心中渐渐模糊。 第四章 忽然之间(四) 一阵女子娇媚的笑声从天而降,紧接着一袭紫色的人影飞身而至,就像一缕轻纱,轻轻飘飘从夜空飞落。 借着微亮的光,如暗夜一般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令人不敢逼视,一袭紫衣临风而飘,长发如瀑被高高束起,青色发带随风而飘,美艳如仙,出尘而立。 只是那双熟悉的眼睛,让她心生寒意。她认出这女人是孟漫,就是那个差点杀了宇文楚天的蒙面女人。 “说的好,说的真好!”孟漫一边说,一边鼓着掌,举手投足见万种风情。“在这样的清静之地,口出如此狂言,也只有你宇文楚天胆敢如此。” 宇文楚天深吸了口气,看了看天色,冷然问道:“他到了吗?” “还有半个时辰。”孟漫说着,用一双媚眼瞟了她一下:“我本不想打扰你,可我担心你再跟你的宝贝妹妹纠缠一会儿,会把该做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道:“我先送她回去。” “不如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帮你送你的宝贝妹妹。”孟漫见宇文楚天质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立刻满面笑意:“你放心,我明白她对你有多重要,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伤她一根头发。” “好吧,路上小心些。” ******* 孟漫将浣沙送回兰侯府,一路上并未说话,不停催促着车夫快点赶路,手指还不自觉搅动着衣襟,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刚到府门外,她便急着离开,浣沙忍不住叫住她。“孟姑娘,宇文……呃,我哥哥他今晚去做什么事?我看你好像很担心他。” 孟漫思虑一下,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不知道,就不用担心,不用挂念。” “他是不是又要去和人决斗了?”不论他们发生过什么,他到底是她的哥哥,她对他的关心和担忧好像是一种本能。 “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不知道,有时候更没好处。 她一整夜想的都是宇文楚天去做什么,是不是又去找人决斗,是输还是赢,虽然她不停安慰自己,他的武功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可江湖中的又有多少世外高人,谁又能预料。还有,他损耗的内力是否完全恢复了? 好容易熬到天明,她正想去打听下宇文楚天的消息,明心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大小姐,萧家来人了……萧老将军带了兵马来,把咱们侯府围起来了。” “萧潜的父亲?”涣沙大惊,来不及细想,跑出账房。 萧潜的父亲萧愈,朝中的三朝元老,武将出身,执掌军事大权,处事向来独断专行,上至当朝天子,下旨文武百官对他均是敬畏有加。 今日为何突然带兵包围兰侯府,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宇文楚天出了事,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前厅。 涣沙来到前厅,只见萧愈正襟危坐于正堂,一脸粗犷的胡子遮去了半张脸,与那一双睿智的眼睛极度不协调。他正和兰夫人寒暄,言语间并未提及宇文楚天。 一个奉茶的侍女走到门前,涣沙拦住她,接过她端着的茶,茶香轻淡缭绕。 她端着茶轻移莲步,进了正厅,上前施了一礼谢道:“萧伯父,请喝茶。” 萧愈接过茶,缓缓用杯盖拨着茶叶,看着她道:“潜儿这孩子就会打仗,和我一样是个粗人,有时候有个行差踏错的你们还要多包涵包涵。” 兰夫人即刻陪笑道:“萧将军言重了,是沙儿不懂事。” “唉!我这儿子从小就活在刀光剑影里,十岁跟着我上战场,十五岁做前锋,十八岁便带兵,练就一身钢筋铁骨,面对多少敌人都没皱过一下眉,受多重的伤,都能一笑而过。偏是遇到你家涣沙......算了,提起我就生气,一点不像我的儿子。” 兰夫人道:“依我看他倒是与萧将军一样,是性情中人!” “上次回来,潜儿兴匆匆准备了几天的……”萧愈顿了一下,吹了吹茶雾道:“礼物,倒是没有带回去,可魂也没带回去,终日愁眉不展。后来,一听说边关紧张,就非要去请旨出征,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兰涣沙咬紧下唇,不发一言。 萧潜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每次被兰夫人拒绝,都会笑着宽慰她说:没关系!在她眼里,他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他的心胸是最宽广的。而今想起,她在坦然接受萧潜呵护,珍爱的同时,从未真正去了解他,去揣摩他心思。 萧愈暗中打量了涣沙的神色,饮了一大口茶,长叹一声道:“唉,没办法,谁让萧潜是我儿子,我今天豁出去着老脸不要了,亲自上门来帮他提亲,兰夫人,你不会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吧?” “这……”兰夫人看看外面的守卫,又看看站在身边的浣沙,“现在萧潜正在外面打仗,这婚事,不如等他回来再从长计议。” 萧愈果断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潜儿在外面行军打仗,我替他做主了。五日之后正是良辰吉日,我们萧家自会筹备好一切,到时只需叫潜儿回来完婚便是了。” “这临阵更换将军,不妥吧?”兰夫人面有难色。 “不过是小小的边关骚乱,我举荐赵毅过去即可。唉!说心里话,我自己带兵时不觉得什么,潜儿一出去,我这心就不得安宁。” “就怕萧潜他不肯回来。” 萧愈摆摆手,“若告诉他回来完婚,我怕他不等赵毅过去,就赶回来!” 兰夫人刚要开口,涣沙急忙跪下,俯首道。“那就有劳萧伯伯为我们做主了。” 萧愈当即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我这就回去准备了,五日后迎娶你过门。” 不消片刻,萧愈便带兵撤离,兰侯府恢复了宁静,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唯独兰夫人还是愁眉不展,“沙儿,你当真愿意嫁给萧潜?” 她愿意不愿意已经不重要,如今萧愈带兵包围兰侯府,意图已经相当明显,如若兰夫人拒绝这门亲事,今天兰侯府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都难逃劫数。 “我愿意,我想通了,萧家的人都不介意我的过去,我又何在意。这样也好,嫁到萧家我就可以彻底斩断过去,重新开始。” 兰夫人长舒了口气,“你想通就好,你知道吗,原本我太舍得把你嫁到萧家,是宇文楚天劝我尊重你的决定,他说只要你开心,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真的这么说?” “是啊,他真的是个好哥哥,凡事都为你想。” 好哥哥?她点点头,他的确是个好哥哥。 “娘,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你问吧,只要我知道,一定不会再对你隐瞒。” 她的心中忽然有些忐忑,她深吸了口气,才问道:“我与宇文楚天是亲生兄妹吗?我们是血缘至亲吗?” 兰夫人面露难言之色,可她还是回答说:“你们是兄妹,你和他的父亲都是宇文孤羽。” “……”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说的是事实,谁说的又是谎言,她也已经完全分不清了。但她宁愿相信宇文楚天说的是真的,他们不是亲兄妹,所以他才会对她动了心,动了情….. ******* 连续几日,来兰侯府送礼的官员从未断过,官级高低不等,礼品均是价值不菲。兰夫人一直忙着招呼,无暇兼顾其他。 浣沙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宇文楚天,惴惴不安,总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日,天色阴沉,厚重的阴云遮住了天空,她正坐在竹园里品茶。茶是上好的龙井,水是竹叶上的晨露,茶香清透,却仍无法让她心神安宁。 一阵脚步声传来,很轻,她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宇文楚天。 他仍是一身青衫,衬得脸有些惨白,唇色也有更白。 见他完好无损,她才放下悬着的心,努力调整好呼吸,开口时声音里还是带着点颤音。“你,何时来的?” “听说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我特意给你送件贺礼。”说着,他将手中的包袱慢慢打开,里面放着一件鲜红色的衣服,红得十分刺眼。 “这?” “这件嫁衣是你的,我一直好好收藏着,总以为有机会能看见你穿上。”他清清喉咙,声音听上去不太清晰:“现在真的有机会看到了……别忘了给我张喜贴。” “我……”她伸手去接,不经意触碰到宇文楚天的手,寒意顿时从他的指尖穿来。 她一惊,仔细观察宇文楚天的神色,才发现他眼神中没有了原本的神采,黯淡无光。 “你受伤了?!” 他无所谓地笑笑。“小伤,不碍事。” “伤在哪里?” “一点内伤,调养几日就好了。放心,这次你的婚礼我一定能参加。” 宇文楚天走了,她低下头,看着鲜红的嫁衣,上面细细密密的每一针每一线像穿透了她的身体,一针一针将她的灵魂缝合。 指尖拂过上面金线绣成的花样,栩栩如生的百花盛放让她想起了当年缝制嫁衣的场景,眼泪顺着她的脸庞一串串落下。 三年前的夜晚,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嫁衣。 宇文楚天不知何时进来,趁她不注意,抢过她手中鲜红的嫁衣,“咦?你在缝嫁衣,想要嫁谁?” “你说呢?” “不会是陆家派人来提亲了吧?” 她气得抢过嫁衣砸他,“胡说八道,分明是你答应过我要娶我的。” “是吗?我说过吗?” “说过!你说等你报了仇就会带我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你会用八抬大轿接我过门,我们要拜天地,结发为盟,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似乎特别开心,笑着抱过她,吻了吻她因急切泛红的脸颊。“小尘,只要你愿意,你的嫁衣做好,我立刻就娶你,拜天地,结发为盟,然后,我要告诉天下所有人,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我宇文楚天的妻子!”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从那之后,她不分日夜地缝着嫁衣,她以为只要她快点缝好,她就可以嫁给他,没想到,她的嫁衣缝好了,他却违背了誓言! 那个漫长的故事从一个肃杀的夜晚开始…… 第五章 相依相伴(一) 十五年前,那时的宇文楚天和宇文落尘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远离尘世喧嚣的桃花林深处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疼爱他们的爹娘身边过着最宁和的生活。 清晨时,他陪她在书房里学读书写字,她陪他去竹林练剑;午后,他们一起去桃园园里捉迷藏,去山坳采野花,傍晚,他们一起去山顶看日落,疲惫时,他们一起躺在花丛中沐浴着日光小睡片刻,梦里他们也在一起,紧紧牵着手。那时的生活就像泡在蜜罐子里,日复一日都是甜的,甜得只有吃上一粒没熟透的葡萄,才知道何谓酸楚。 在落尘年幼无知的想法中,日子本该就是这样过的,至于外面的世界,那只是父亲口中精彩的故事。烽烟四起的家国遥不可及,无论退位让贤的孝景帝,还是入主邺城的高洋帝,都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代号而已。至于风起云涌的江湖,那就更加遥远了,管他武林至尊的无然山庄,备受推崇的武当派,还是不知何故几乎被一夜灭门的无崖派,亦或者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第一杀手组织夜枭,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名号。 有道是世事无常,落尘从未想过,她安静的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些遥不可及的故事卷入其中,一场正在酝酿的残酷杀戮悄无声息地到来,结束了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的日子。 那是落尘永生难忘的一天,那一日春暖花开,桃花缤纷,最疼她的父亲带着她和哥哥去看桃花,她站在桃花林的深处,回头看着父亲,父亲站在碧蓝的天空下,身影那么挺拔,他的肩膀那么宽阔,他的笑容那样慈爱,她以为父亲会永远站在那里,为她撑起一片碧蓝的天空。 因为白天和哥哥在桃花林玩了一整天,有些乏了,所以她晚上睡得特别熟。睡梦中, 美梦中,她感觉到有人用力摇她,接着听见哥哥急切地呼唤声,”小尘,快醒醒,快醒醒!” 她以为哥哥又来找她看日出,便和平常一样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耍赖:”好哥哥,人家还没睡够......明天再陪你看日出,我保证,明天一定陪你。” 以前,她只要一耍赖,宇文楚天便不舍得再叫她,但那日不同,他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把她从床上拖下来,拖着半梦半醒的她跑向院子深处。 深夜的冷风吹乱了她单薄的衣襟,也冷却了她的困意。 “看日出也不用这么急吧......”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用手揉了揉眼睛。惺忪的睡眼勉强睁大,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吓得全身都僵住了。 那个肃杀的夜晚,残月夜,阴云起,院子里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逼近,将整个院落团团包围,紧密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而他们的父母此刻正站在院子正中间,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 “该来的早晚是要来的……孤宇,你带着孩子们走吧,他们要的是我的命。”陆琳冉单手执着剑,面容惨白,死死咬住嘴唇。 “十年了,没想到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宇文孤羽护在她的身前,面对着一大批黑衣人,他的指尖轻挑剑柄,随时准备决一死战。 这时,惊惶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尘的惊叫声传来,宇文孤羽回头看见一双儿女俩从屋内出来,忙退后几步,靠在他们身侧。眼光机警地盯着缓缓逼近的黑衣人,唇贴在他们的耳边叮嘱道:”天儿,一会儿带小尘从书房的密道离开,一直往东走,不要回来!” “爹,我也会武功,我可以留下来帮忙。”宇文楚天道。 “有你和小尘在,只会让我和你娘分心。” “可是......” 他们的母亲也回头看他们一眼,默然点头,”天儿,你保护好小尘,就是帮我们的忙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护好小尘!” 宇文楚天看着母亲信赖的眼神,坚定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来不及有更多的交代与道别,黑衣人已经趁机逼到了他们一家人身边,宇文孤羽夫妇举剑奋力迎战,手起刀落,招招不留余地。刀光剑影划破漆黑的夜空,带着透骨的阴寒。光影每一次晃过,都会有人倒下,转眼美丽桃花园里,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死尸…… 宇文孤羽奋力在身后杀出一条血路,便用力推了两个孩子一把,将他们推入屋内,然后,又想起什么,从衣襟中取出半只白玉蝴蝶交给他,“天儿,如果等不到我们,你就带着小尘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把这个交给她。” “爹......”小尘吓得浑身发抖。 宇文楚天咬咬牙,捂住她的眼睛,拉起她的手,跑回屋里。那夜的风格外凛冽,父母的脸被火光照的扭曲,那是他记忆中父母最后的脸。 …… 黑衣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不是说只杀掉宇文孤羽吗?” “右护法说了,一个都不留!” “是!” 宇文孤羽招招毙命,无奈他们只有两个人,他为了保护妻子,已身中数剑,此刻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大吃一惊。 ****** 在书房中,楚天快速找到通往后山的密道,点了跟蜡烛后,便拖着落尘走进了密道。 密道因为长久未用,里面积了一层雨水,双脚站在水中,冰冷立刻从脚心漫到全身。害怕小尘太冷,他背起小尘,一步一滑地走过狭窄黑暗的密道。终于跌跌拌拌爬出了密道,从后山的山洞中摸了出来,楚天又一路背着小尘沿着山路一路往东方跑。 西方桃花林的方向亮起了火光,熊熊的烈焰染红了半边的天空,仿佛夕阳西下的晚霞。 ”哥,着火了,怎么办啊!?爹娘会不会有事啊!?”落尘指着西方红透的天空问。 宇文楚天也望向冲天的火焰处,踌躇了一下,他便坚定地继续前行。”不会的,爹娘武功那么高,一定不会有事。等到他们打败了那些黑衣人,他们就会来找我们了。” ”可我们走远了,爹娘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只要向着东方走,他们一定能找到我们。” ”哦。” 那时候,落尘总觉得哥哥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从不怀疑,所以他说爹娘不会有事,她也相信爹娘不会有事,她安心地跟着他向东方跑。 数不清走了多少个山头,落尘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还是不见爹娘的踪影。 ”哥,爹娘怎么还没追来?他们是不是找不到我们了?” 楚天回头看看蜿蜒的山路,脚步缓了缓,“不会的,我们的方向没错......” “要不,我们停下来等等他们吧,你也歇一会儿。” “不行,这山谷常有野兽出没,不安全,我们还是到前面的镇子再休息吧。” 倏然间,空寂无人的山谷,刮过一阵阴风,树叶被刮得扑扑簌簌落下。一道寒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中晃过,宇文楚天机警地后退,闪身避过自树枝上疾刺而来的一道剑锋,可是他躲得过一道,却很难躲过会聚而来的数十把剑,一不留神,他的右臂被剑锋划了一刀,他顿时觉得右臂发麻。 捂着剧痛的手臂,楚天望向西方,此刻,比起手臂,他真正的疼痛来源于绝望。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们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和妹妹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除非...... “哥,你受伤了!”落尘吓得惊叫,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 看出情势危机,楚天缓缓放下妹妹,“小尘,你先走,我对付他们。你记住,要往东方跑,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不,我不走!”这一次,一向听话的小尘拼力扯住他的衣角,拼命摇头,“我不走,你别赶我走。” “你不听我的话了?!” “我不听,不听!” “你!”转眼又是几十把剑同时刺向他们,楚天匆忙应付,再无暇多说什么,其实他也不想再多说了。在这样的情势下,即使落尘可以先跑,以他的武功,他也撑不了太久,最终她还是难逃厄运。 如果是那样,他宁愿守着她,是生是死,他都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宇文楚天的肩膀又被刺了一刀,他终于再无力保护小尘,倒在她的面前,鲜血从他的肩头滴落,染红了翠绿的青草。 “哥!” ”小尘……” 他伸出手,对着她微笑。 落尘慢慢地爬向他,她不害怕,也不伤心,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去哪里,都不会丢下她,他会保护她,呵护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就在她即将抓到他的手时,几道光芒在她眼前晃过…… 她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等待死亡,没想到他扑过来抱住她。 温热粘稠的血腥溅在她漂亮的脸上,红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 ”哥!”她紧紧抱着楚天,白色的衣裙被他的鲜血燃红,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崩地裂。 ”哥!”她嘶声哭喊。 黑暗里,寒风吹落树叶的飒飒声,她死死抱着怀中还残留一丝温度的身体,以为这样抱着他,他就不会痛,不会流血,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寒冷的夜里…… 刀光又起,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 第五章 相依相伴(二) 刀光又起,她等待着死亡。 可是她等待的刀并没有落在她的头上,而是像脱了线的风筝,突然飞向了另一个方向,最后深深嵌入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 她惊异地扭头,只见身后多了一个高瘦的人影,他也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的服饰与先前那些黑衣人差不多,而且同样是黑巾蒙面,只是腰间缠着银色的腰带。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孩儿,看纤细轻盈的身段也只有七八岁的年纪,黑巾蒙面看不见样子,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女孩儿有一双特别美的眼睛,像极了天上的残月,柔媚中透着凄迷。 刚才要杀他的黑衣人眼见刀突然脱手,怔怔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高瘦男人,不解道:”左护法?你这是......” 男人淡淡道:”门主有命,速回!” ”可我们的任务……”黑衣人们面面相觑,有些游移不定。 他们口中的左护法拿出一枚令牌,令牌通体黑色,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落尘看见那令牌上有一个字,枭。 黑衣人们一见令牌,马上道:“是!” 然后,他们便迅速撤离,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瘦的男人弯下腰,看了她一眼,她瑟缩着退后,把怀中的楚天抱得更紧。 见男人伸手欲探楚天的鼻息,她马上抱紧他,大叫:“你别碰他,你不许碰我哥哥。” “他还活着!你不想我救他!?” “他还活着?!”男人身边带着的女孩儿很惊讶地问了这句话。 “嗯,中了‘瑶华之水’还能一息尚存,真是奇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救。”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见落尘还死死抱着哥哥不肯松手,伸手在她后颈上一拍,她只觉后颈一麻,整个人没有了知觉。 ...... 待她朦朦胧胧中醒来,人已回到了桃花林,原本属于她的家。现如今的桃花林再没有了桃花,家也在没有了疼爱她的父母,有的只是遍地烧焦的尸体和灰烬。 而她,被安置在屋内的竹椅上。 后颈阵阵刺痛,她想去揉,发现身体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一个黑衣人已经为宇文楚天敷了药,又在喂他服下一小瓶药。 他身边的女孩儿又问:“哥,他中了‘瑶华之水’的毒,还奋力厮杀了一个半个时辰,怎么会活下来呢?” 男人握着楚天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脉息,才回道。“他的天赋异禀,体内的经脉不同寻常,即便运功,瑶华之水仍未伤及心脉。” “经脉不同寻常,是练过什么高深的武功吗?” “看来不像,好像是天生的。” “哦?”女孩看着双目紧闭的楚天,目光星星点点。直到男人拉着她的手离开,她还在回头望着床的方向。 见他们走到门前,落尘才用尽全力发出声音,“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杀我爹娘,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不为什么,奉命行事罢了。” 她还想问,奉谁的命?他们到底是谁?可是,他没给她机会,便离开了。 她抬头,望向窗外。 黎明,晨光洒落长空万里,满地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天的槐树下,添了一座新坟,刻着几个字:宇文孤羽夫妇之墓。 第五章 相依相伴(三)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父母已永远埋葬在黄土之下,曾经的温暖的家,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满室凌乱。 父亲最常用的青玉酒杯碎了一地;母亲最喜欢的翡翠珠钗深深嵌在断裂的窗棱中,拔不出来;而他们兄妹俩平日学的四书五经被丢了满地,上面溅满血迹,触目惊心;还有哥哥送她的花瓶,已被剑劈成两半,里面的花瓣也变成了血红色..... 现在,她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只剩下躺在残破得摇摇欲坠的床上的哥哥。 落尘用纤细的手臂紧紧抱着他忽冷忽热的身体,不停地唤着他:“哥,你别死!千万不能死!” 他回答她的只有似有若无的轻吟。 日出日落,她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可他始终昏迷不醒,气息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模糊,她一刻不停地跟他说话:“哥哥,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我们不会分开……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油菜花田,要带我去竹林采竹笋,还有,你要带我看日出,我再也不懒床了,我一定陪你一起看……” “你不能死,爹娘已经不要我了,你不能再丢下我……”她已经没有家了,他是她最后的希望,所以她不能软弱,不能哭泣,她要好好照顾他,不让他死去。 他在昏迷中说渴,她爬半个山头去溪边给他打水,路上跌倒过不知道多少跤,水一滴都没洒端到他的床前。她把水含在嘴里喂他喝下,他的唇又凉又干涩,还残留着苦药的味道,她以唇舌辗转轻舔,直到吸走了他的酸苦,柔软了他的干涩,也温暖了他的冰凉…… 夜里,他的身体冷得颤抖,她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堆在一起,点起火,然后脱下衣服抱着他,以瘦小却温暖的身子和他一起经受刺痛肌肤的寒冷。 整整七日,她已被恐惧折磨得胆战心惊,昏迷中的楚天终于睁开了眼。 她几乎不敢相信,揉了很多次眼睛还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直到楚天虚弱地唤着她,感觉到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小尘......” 她才知道这是真的,不是她眼睛花了,也不是她在做梦。一时间,所有的委屈多涌了出来,三天来从未掉过一滴的眼泪,突然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泉涌而出:“哥……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泪,手未触及她的脸,便软软地垂了下去。“我睡了很久吗?”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猛摇头。“不久,不久!”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爹娘找到我们了?他们在哪儿呢?” “......哥,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煮饭,你等等!” “小尘?” 小尘抬头看看窗外,那片父母永眠的土地。“他们在外面呢。” 楚天望着外面寂静无声的世界,一股血腥味逼到了喉咙,他硬生生咽下。他抹去了唇边溢出的血丝,撑着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小尘,没关系的,你还有我!” 她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 待落尘哭够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问道:“为什么他们没有杀我们?” “我也不知道。有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和一个女孩儿救了我们,他们和黑衣人穿一样的服饰,好像认识的,对了,那些黑衣人叫他左护法。” “他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她仔细回想着,“哦,我看见他拿出来一块令牌,好像是黑色玄铁的,上面刻了一个‘枭’字,鸟木枭。” “枭?难道是,夜枭……” “夜枭,就是那个很可怕的杀手组织?” 楚天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杀爹娘?”提起爹娘,她的鼻根一酸,又忍不住落下眼泪。 “我一定会查清楚的。”他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 那天,落尘第一次做饭,她一直以为母亲做的得心易手的饭菜一定很简单,可如今自己尝试了才知道这有多难。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日,她身上的衣服被火烧了很多个破洞,才终于点燃了柴火,煮上了米。 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烧热的锅上,红了一片。 她用力吸吮着烫伤的手,眼泪在眼眶里绕了几圈,硬是没流下来。 过了好久,厨房的东西都被她砸得一塌糊涂时,狼狈不堪的她才煮好了一锅黑糊糊地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舔舔干裂的唇,又袖子拉长些挡住被伤痕累累的手,她才端着东西出去。 床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她急忙跑到院子里,果然,楚天跪在父母的坟前。摇摇欲坠的身体好些随时会倒下。 “爹娘,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的,一定......” “哥,你先养好了伤才能报仇啊!” “......” ”我煮了粥,你吃点吧!” 他抬头瞄了一眼落尘红肿的眼睛,一缕烧焦的头发,和她极力往袖子里缩的小手,伸手接过那不知何物的东西,一口气喝下去。 他仰头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一滴眼泪滑下来…… 过了半月,楚天的伤势才养好,他说要带着她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 于是,他们收拾好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拜别了父母。临走之前,楚天将院子里散落的桃花花瓣全都悉心的埋好,在树边站了很久。 “哥,这些花瓣都碎了。” “没关系,我把它们埋在树下,等明天春天它们还会再开,也许过了很久以后,我们还会回来……” 之后,他便带着她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她问他去哪里? 他牵住她的手:”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她牵紧他的手:”去哪都好,只要你带着我。” 从那天开始,他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落尘不记得他们走了多少天,只记得日升日落,他们从未停歇地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 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很多人。 有的人笑得一脸阳光明媚,给他们好吃好喝,给他们买好玩的东西,最后,他们的值钱东西全被偷走了,人也差点被卖给人贩子。 也有的人,骑着骏马飞驰而来,根本不管周围的人流是否被马冲散,只一个劲的往前冲。若不是楚天用自己的肩膀将马蹄扛住,她早已成为马蹄下的一缕幽魂了。然而,马背上的人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骑着骏马绝尘而去。 还有的人,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踢翻人小贩的菜摊,见那就就打,见女人就拉扯,却无人敢管,只有人在一边小声议论:“这到底是官家的公差,还是强盗流氓啊?” “皇帝昏庸,兄嫂都能强占,咱们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千万别沾上事。” 落尘不知道何为公差,何为强盗,她只知道这个父亲口中的乱世,原来危机四伏,若不是哥哥保护,她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 后来,他们走到了边关。因为连年战乱,边关的很多城市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空城。连续走了两日,他们买不到一口吃的,直到走到了一处边疆的小镇,才终于看见了人迹。 因为地处偏远,破落的街口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清源镇,青石的街道被踩得坑坑洼洼。 这个小镇似刚刚经历过战争,又仿佛已经被人遗忘,甚至被官府都遗忘了。但也因此,这里在乱世之时还能独守着一份宁静。 楚天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前天,他把仅剩的一个干馒头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小尘,自己趁着小尘不留意,悄悄收起了另一半。昨天,他又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小尘,今天,他又把最后一块干馒头给了小尘。 如今,阳光正烈,晒得他全身更加无力。 所幸他们终于走到了小镇,可以找到食物了。 在长街的第一家,便是一家药铺。 这间药铺与别家不同,不但匾额落了厚厚的灰尘无人打扫,灰色的木板大门也紧紧关着,看来像是停业许久了。 他们正经过门前,木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背了药箱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跛了一只脚,一身粗麻灰布衣服,头发梳得板整,却又几缕垂在脸侧挡住了眼睛,不免显得凌,只露出一张瘦削泛黄的脸。男人见他们站在门口,朝着他们扫了一眼,当他的视线落在楚天苍白的脸上,眼光略微顿了顿,又很快转移开,那木然的表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概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此刻分明是一张毫无善意的脸,落尘却感觉出他一定会让他们兄妹吃一顿饱饭。所以她毫不犹豫冲过去,扯住那个男人。“大叔,我哥哥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给他一口吃的吧......”看男人不说话,她更努力地扯着他的衣角轻轻摇着,“大叔,我求你了,他旧伤未愈,又在发热,再不吃东西会撑不住的,你就行行好,随便给我们点吃的吧。” 男人低下头,看着她噙着水雾的黑瞳,似乎有些被打动了,终于点了点头。“在这里等着。” 他进去药铺没多久,便出来了,手里拿了几个馒头,还有一个土黄色的小包裹。 小尘连忙道谢着接过,“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这些馒头你拿好,还有这包是治疗外伤的药粉,可以内服也可以外敷。我看你哥哥的伤势不轻,你最好别带他赶路了,找个地方好好歇歇。” 楚天见状,也上前深深鞠躬:“多谢前辈!” 男人点头,只说了一句:“去吧!”,便关上了房门,将他们隔绝在灰色的大门之外。 这些日子他们四处流浪,见多了人情冷暖,也早已习惯这样的待遇。 第五章 相依相伴(四) “哥,我们有吃的了,你一定饿了,快点吃吧。”落尘开心地把馒头在楚天面前晃了晃,脸上露出许久没有过的惊喜之色。 “不急,我看这天色不好,估计要下雨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可是刚刚的大叔不让你赶路,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我还可以走……” 见他脸色越发的暗沉,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弱,她知道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走路。 于是,她伸出角在他眼前晃晃:“不行,就算你能走,我也走不动了。” 他低头看着她早已走破的鞋子,不再说话。 见他默许,落尘急忙拿着馒头和药包四处张望了一圈,只见不远处有所旧宅子,宅子高墙深院,看来挺体面的,门前的石阶上却落了厚厚一层的枯叶,朱红色的大门也被硕大个黑锁锁得紧紧的,估计主人已经离开,许久没回来了。 “哥,我们去那边吧,那边的房檐宽些,可以避风。我们在那里吃点东西,你再把药吃了,我们再去找歇脚的地方。”说着,她拉着楚天小步挪了过去,又将石阶上的枯叶堆到一起,让楚天坐在上面。 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这一顿餐风露宿的馒头也让他们吃得格外香甜,竟不觉阴云压顶,酝酿这一场疾风骤雨。 等他们意识到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密密麻麻掉了下来,溅起的砂尘漫天飞舞,天地之间转眼一片混沌。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帮她挡住凛冽的风雨。 他们本以为雨会很快停,没想到雨越下越大,伴随着刮骨的冷风,始终没有停歇的迹象。而楚天的脸色愈发的白了,体温越来越滚烫,药铺老板给他们的药粉他也已服下了大半,丝毫不见效果。 这样的雨夜,她只能咬着牙,冲进雨里。“哥,你再坚持坚持,我去给你找大夫......” 谁知她刚跑了两步,楚天便直接从她背后抱住她,将她半拖半抱拉回了屋檐下。“小尘,这雨太大了,你不能到处乱跑。” “可是你的伤势……” “我的伤不碍事,我运功调息一会下,就会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她挣扎着还想在往雨里冲,可他将她搂得更紧,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他的体温包围着她,仿佛可以驱走全世界的冰冷。 一瞬间,她好像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亦或是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挣脱了他的手臂,跑向不远处的医馆。 她用尽全力拍着大门,“大叔,救命啊,救命啊!” 在楚天追过来时,大门也同时被打开,撑着伞的人影站在她的前面,逆着光,落在她眼中只是黑暗,那种压抑的黑影让她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恐惧感,像极了那个肃杀的夜晚。 她惊骇地退后一步,才看清对面的人正是赠药的好心大叔。 她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一丝阳光,拼命冲过去双手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大叔,我哥哥的伤好像严重了,我给他吃了药,也不见好转。你快点救救他。” 药铺大叔犹豫了一下,看看眼前尚年幼的男孩儿,他分明已被伤痛折磨得意识恍惚,却还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纵是他早已淡漠了生死,此时面对这一双孤苦无依、生死相伴的兄妹,却也不免有些动容。 轻叹一声,他走上前探了探楚天的脉象,脸上难掩惊讶的神色,又换了只手再把脉,然后,他的脸上不知是惊讶,更多的是迷惑。 “大叔?!我哥哥他......” 他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直接把楚天背到了背上,匆匆走进药铺的大门。 …… 大叔为宇文楚天纯属地处理好已经溃烂的旧伤和还在流血的新伤,天色已近深夜,他又坐在床前细细把脉,又探了探楚天的体温,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最后,他转过脸看向问过无数遍“我哥哥的伤真的没事吗?”却还是一脸担忧的落尘:“小丫头,你哥哥可是服过什么特别的药物?” 落尘略略回想了一下,“一个多月以前,我哥哥受了重伤,有人给他吃了一小瓶的药。” “哦?你可知道是什么药?” “我不知道。” “难道是……不对,若真是火莲,不该是一个月前服下,不对,不对……”他的表情有些激动,起身准备出去,落尘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大叔,我哥哥的伤势真的只是皮外伤吗?” “是的,你就放心吧。你哥哥体质特殊,内力沉厚,这些皮外伤只需要休息半个月便可痊愈。”看看身边衣服上全是污秽,却满眼纯净的落尘,失神片刻,才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女孩子衣服,“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会着凉的,先把裙子换上吧。” “大叔,我哥哥……” “你到底还要问多少遍,你哥哥死不了,真的死不了,别再问了。” “呃,我是想问,我哥哥的衣服也湿了,你有干净衣服给他换吗?” 大叔彻底无语了,从衣柜里又翻出一套干净的白色中衣,“我没有男孩子的衣服,你让他凑合着穿我的吧。” “恩恩,谢谢大叔。” “我去给你煮点热面吃,你换了衣服就出来,” “我哥哥……”她只说了三个字,他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你哥哥暂时需要休息,什么也不能吃,等他醒了,我会煎药给他的。” “哦!”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也梳了头发,落尘从后堂走了出来。大叔正在看医术,一边看一边蹙眉沉思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眼看见她,不觉恍然。 梳洗完的落尘干净多了,白皙的笑脸虽然干瘦,一双墨色的眸子清明有神,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背后。她身上穿的裙子出奇地合身,杏黄色的纱绢外面罩着素白色的长褂,更衬出她纤尘不染的清灵。 大叔端详了她很久,历尽沧桑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怜爱,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小丫头,你多大了?” “十岁。”落尘干脆答。 “十岁……”大叔所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面,嘴角牵出一丝苦涩却又期待的笑意。他拍了拍身边靠近火炉的椅子,“来,过来坐这边吧。” 落尘走过去,在老板的对面坐下烤着火,见他发呆,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只端着面一口口慢慢吃。 “我见你二人并非穷苦之人,你和你哥哥为什么在外面流浪,你父母呢?” 提起父母,她不禁红了眼眶,“他们都不在世上了。”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投奔亲戚吗?” “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说要带我去苗疆,找一个人......” “苗疆?你们是苗疆人?” 她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叔低头又看了一眼医书,落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一页纸上正好写着:“火莲,产于苗疆,色如烈火,性炽热……” 她只看了几个字,大叔便合上医书,道:“苗疆路途遥远,你哥哥的伤势不宜远行,你们就先暂时住在我这里,现等他养好了伤再走吧。” 落尘连忙点头,放下筷子便起身行大礼,“大叔,太谢谢你了,小尘此生定不忘你的大恩。” “好孩子......”大叔扶起她,眼中更多了一丝温柔,就像父亲看着女儿时眼中难掩的温柔。“你真是很像我的洛儿。” “洛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略有所悟:“是你女儿的吗?” “嗯。” 落尘闻言,四处张望了一圈,“她在哪儿呢?睡下了吗?” 大叔摇摇头,看着她许久,道:“她和她娘住在一处,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今年也是十岁,应该和你一般高了。” “你们一家人为何不住在一起?你不想念他们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可是......”大叔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大叔......” “我姓裘,以后你便叫我裘叔吧。” 落尘立即点点头,“恩,裘叔。” 那时她看着裘叔感伤的眼神,她只觉得他很可怜,她从不曾想到,这个跛了一只脚的落魄的大叔,会是江湖的第一神医,更没有想到,他与夜枭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五章 相依相伴(五) “对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裘叔问道。 虽然哥哥不止一次交代过她人心险恶,不要随便将姓名告诉陌生人,可落尘将裘叔视为恩人,恩人便不是陌生人:“我叫宇文落尘。” “宇文……”听到这两个字,裘叔讶然看她一眼,又很快将眼中的惊讶收起,“落尘,嗯,好名字。” 落尘笑着点头。“是我爹爹给我取的。” “哦!”裘叔摸摸她的头,“快点吃吧,面都要凉了。” 喂饱了肚子,她便感觉到困倦,裘叔看出她累了,“小丫头,累了吧?我今晚要去药房查些医书,你在我的房间歇息吧。” 她的头摇得跟卜楞鼓似的,“不,不,我去和哥哥房里,和他一起睡。” “你和他睡一张床,这……”见她一脸的纯净,裘叔欲言又止。 “嗯,他身上有伤,我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哦!你哥哥刚吃过了我配的药,今晚一整晚都会沉睡不醒,不需要你照顾。不过,倒是难得你有这份心,也好,去吧!” …… 那一晚,楚天果然睡得很沉,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他却不曾睁眼,一直在沉睡。见他睡得安稳,她也不再担心,搂着他的一只手臂,依偎在他肩头很快睡着了。 睡到午夜时分,鲜血淋漓的记忆又一次在她的噩梦中重演,她在梦魇里绝望地哭喊着,“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直到感受到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听见低哑却温柔的声音呼唤她:“小尘,别怕,哥哥在这里……” 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看见那双柔情似水的黑眸,一下子扑进她最依赖的怀抱。 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她才能不再颤抖,不再害怕。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哥,你怎么醒了?!” “我刚才听见你做恶梦了……” “是我吵醒你的?!” 愧疚之余,她不禁在想:看来,裘叔的医术也不怎么靠谱嘛,还说吃了他的药一整晚都不会醒,太不靠谱了。 ****** 自从被裘叔收留,兄妹俩暂时有了个温暖的家可以落脚,虽然只是暂时,虽然药铺不大,床板上躺着他们两个瘦瘦的小身子都会摇摇欲坠,房盖上陈年的石瓦经常在风中跌得粉身碎骨,可落尘却十分喜欢这里,喜欢那个经常会怜爱地望着她出神的裘叔,也喜欢药铺里宁谧的草药味。因为这种味道会让她心安,她不必再担心哥哥身上的伤会加重,会在某个暴风骤雨的夜晚永远离开她。 白天,她会帮着裘叔整理些草药,或者帮裘叔熬熬药,洗洗衣服。傍晚,她依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窗外的夕阳西下,聊着药铺里的事。 她告诉楚天:她发现裘叔是个挺奇怪的人,跛着一条腿,还要每天天没亮就去山上采药,尽采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回来。药房里堆满了药,院子里也挂满了各种晾晒的草药,而这些药多半都是没人买的,他却很精心地挑选采摘,装在瓶瓶罐罐里。 还有,裘叔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药房里研究各种医书和瓶瓶罐罐,很少打理药铺的生意,连牌匾上的灰尘都懒得擦。所以,他的药铺极少来人,即使来人买药,也多半是连饭都吃不起的穷人,被别的药铺轰出来,才来他们药铺赊药。裘叔从不在意那些药费,生活好像也并不拮据,吃穿用度从不发愁。 见楚天听而不答,她扭头看他深思的脸问:“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 “的确很奇怪,他似乎对我的血特别感兴趣。每次为我看过伤后,都要刻意从伤口上挤出几滴血带走,一日比一日多。” “是吗?”她仔细回想,“哦,对了,我今天看见裘叔把几滴血放在瓶子里,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是不是在想办法尽快治好你的伤啊?” 他没有回答,眉峰不觉蹙紧,她白皙的手指舒展开他的眉心,笑道:“不许皱眉,裘叔都说了:你小小年纪,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心思过重很容易生病的。” “是么?”他忽然捉住她的手,细细摸着她的指尖,原本柔软的手指生出茧,摸起来有些生硬。“好,我以后不皱眉就是了。” 她开心地笑了,靠在他肩膀上笑着睡着。有他在枕边,梦里都是桃花林灿烂的阳光,即使偶尔做恶梦,她惊醒后也会很快睡着,多么可怕的噩梦都会过去。 她真的希望他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不要再继续忍饥挨饿的赶路。然而,楚天的伤势在裘叔的医治下快速好转,甚至比裘叔的预料还要快,才不过十日,他的伤口已经愈合,行动自如。 站在药铺的后院里,楚天看见纤小的人影忙里忙外。原本杂乱无章,瓦罐四飞的小院,在落尘几天的规整下,已经焕然一新,草药分门别类的摆放起来,墙角原本已经蔫了的一片花花草草,现在又开得娇艳了,周围还多了个小小的篱笆,把花草都圈了起来。 落尘正抱着裘叔的被子出来晒。 被子很重,她笨拙地将它举高,累得满头大汗,但眼角眉梢却透着喜悦。他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子,轻松搭在栏杆上,展平,低头时,他看见她眉梢的喜悦化作了惊喜的笑容,“哥,你怎么出来了?!你的伤完全好了?!” “嗯,完全好了。”他道:“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我们和裘叔辞了行就可以走了。” 闻言,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哥,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要不我们再多住几天,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们再走吧。”见楚天不语,她扯着他的衣袖,摇呀摇呀,仰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哥,就再住几天吧。” “你喜欢这里?” “……嗯。” “那就再住三天吧。” “哥,你真好!”落尘顿时兴奋不已,搂着他的肩膀,踮着脚尖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下,因为角度没有调整好,刚好亲到了他的嘴角,温温软软,有一种奇异的触觉。 楚天白皙的俊脸上溢出一丝微红。 恰在此时,一抹浅绿色的人影快速闪过,留下一缕媚然的幽香。楚天一惊,只低声说了句“在这儿等我”便轻点脚尖,飞身掠向屋后。 人影已不见踪迹,倒是那股特殊的香气久久不散,他生来对味道极为敏感,顺着幽香未散尽的方向,他走进了那栋曾经避雨的废弃宅子。 旧宅破落的院内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裘叔,另一个则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穿着一身淡绿色的劲装,长发绾成简洁的发髻,看似武功不弱,一双眼睛有着超乎年龄的通透。 楚天不敢多看,躲在一座假山后面细听,只听见裘叔的声音问道:“东西我已经封在瓶子里了,一日内不会干涸。” 然后,他听见女孩儿纤细柔美的声音答:“裘叔你放心,我今日之内一定会带回去给哥哥。” 裘叔又问:“他为何要这个?” “我也不清楚。” 楚天听见女孩儿的脚步声渐近,她似乎要离开,他正想转身躲避,却听见裘叔又叫住她:“这两个孩子,就是宇文孤羽和陆琳冉的遗孤吧?” 女孩儿没有回答。 “我这几日仔细研究过那孩子的血,发现他的血液异于常人,至热亦至寒,百毒不侵,只有服过火莲才会这样……”裘叔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又道:“想不到,当年宇文孤羽竟真的在苗疆找到了火莲,救活了陆琳冉,两个人还剩下这样一双儿女。只可惜,他们隐居避世多年,终于还是难逃此劫!” 女孩儿也叹了口气,“我临走前,哥哥还交代我说,你与宇文孤羽曾是旧识,莫要告诉你他被杀的消息,免得你感伤往事……你到底还是知道了。” “唉!夜枭想除去的人,哪有逃得过的?这一天,迟早而已……” “裘叔,你没事吧?” “没事,你快走吧,再迟,这瓶子里的血怕是会干涸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 女孩儿说完,便如轻身一纵,似一缕轻烟飘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裘叔坐在满是灰尘的长椅上,叹了一声又一声。 过了很久,他才拖着一条跛了的腿一步步离开旧宅。 之后,宇文楚天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他不知道裘叔和那绿衣女孩儿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关系,他们和他的父母又有这怎样的牵连,但他从他们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裘叔一定知道很多他想知道的事。 …… 第六章 情愫暗生(一) 那天的晚餐吃得格外沉默,楚天埋头吃饭,落尘只低头拿着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裘叔则不时抬头,用一种无限感慨的眼神看着他们。 三个人用过一顿食之无味的晚饭后,楚天帮忙收拾碗筷,落尘捧着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交给裘叔,“裘叔,我和哥哥三天之后就要走了,这些衣服我都给你洗好了,药铺里的灰尘我也帮你擦干净了,我走以后,你别忘了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裘叔抬眼看看落尘低垂的眉目,眼角竟有些湿润,“你们一定要走吗?” 落尘扭头看着哥哥没有表情的脸,咬咬嘴唇,默默点头。 “现在正是乱世,战乱不断,你们两个孩子去哪里都找不到安身之所。”裘叔顿了顿,看向楚天,“若是你们不嫌弃我这药铺破旧,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吧。” 见楚天仍不言语,裘叔又道:“楚天,你从小练功,自然不怕长途跋涉的辛苦,可是小尘身子弱,跟着你到处流浪,忍饥挨饿……” 她忙说:“裘叔,没关系的,我撑得住的。” 裘叔伸手摸摸小尘的头,干瘦的指尖微微颤抖。 宇文楚天终于开口,“我答应过父亲,要带小尘去苗疆找一个人。” 听出他态度的坚决,裘叔知道多说无益,默然起身拖着半跛的腿离开房间。 今夜,清辉如水,冷月如霜。他清晰记得,当年他离开妻儿也正是这样夜晚,他以为他们很快还会见面,不想,这一别便是数年…… 仰起头,他将思念的泪水逼回眼眶,幽幽自语道:“这个时辰,孟漫也该把东西送到了吧。” 此刻,一骑快马疾驰过九曲盘旋的山路,马蹄下掀起的沙尘模糊了骏马的影子,只依稀见到一袭纤巧的人影骑在马上,白纱巾遮住了她半张面容,露出一双明媚胜月光的眼,腰身似弱柳扶风,轻盈玲珑,淡绿色的衣裙和瀑布般的长发在马上舞动,飘忽若梦。 骏马绕过嶙峋怪石林,飞越过千仗高的石崖,最终踏进一望无际的山谷。 山谷深处,依稀可见一幢黑楼,临水而建,拔地而起,棱角分明如重山层叠,瓦砾斗数,气势磅礴。九曲连回的长廊将一汪湖水分割成数幢清楼,层层云叠,不见其首尾。沉重的色调如同暗峡中的一道魅影,若不是今夜月光格外明媚,不会有人看见它的存在,更不会有人知道,这就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夜枭的“重楼”。 骏马跑至重楼门前,骤然停住马蹄,嘶吼了一声。马嘶声还未停,楼门已从里面打开,两排黑衣人并肩走出,他们均身配长剑,黑袍披肩,黑纱遮面,眼中无半点情绪。 为首的黑衣男子迎上前来,道:“你回来了,左护法让你一回来就去他。他在‘梵水殿’等你。” “好。”少女点头,足尖轻点,翻身下马,飞身掠进重楼。 重楼内没有一丝光,就连月光也被阻隔在厚重的墙外,她却在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走得格外轻快,很快走到了重楼的西殿,梵水殿。 门前的守卫听见她的脚步声,马上躬身对着门内朗声道:“左护法,孟漫到了。” 沉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让她进来。” 守卫推开门,稀疏的星光从窗外照入,只见门内的八仙桌边坐着一个男人,身着墨色长袍,腰束墨色缎带,一把青松剑显得他气度不凡,面部罩着一柄银色面具,只露出了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一双睿智的眼睛。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正在与他交谈,见孟漫进门,微微颔首。 孟漫上前一步。“孟漫参见左护法,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嗯。”他对旁边人摆摆手,“你出去吧。” “是。”那人退出后,孟漫便迫不及待上前,唤道:“哥,你要东西我给你带回来了。” 说着,她双手递上裘叔给她的瓶子。“裘翼山说,这血一日之内不会干涸。” 孟饶接过,仔细看了看瓶子。 “哥,你要这个做什么用呢?”她禁不住好奇心问。 “我也不清楚,是门主吩咐的。” “门主?!”听见这两个字,孟漫的声音顿时紧绷了起来,“门主回来了?!” “嗯。我先把东西给他送过去,你一去一回也累了,去休息吧。” “我不累,哥……”她话音未落,只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一个人更加急促的声音:“左护法,门主要你马上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孟饶隔门问道。 “副门主被杀了。” 孟漫惊得眼睛瞪得极大,而孟饶仍端坐在长椅上,纹丝未动,脸上也不见一点惊讶的神色:“嗯。你可知副门主被何人所杀?” “据说,死在紫清剑下。” “紫清真人……好,我知道了,我即刻去见门主。” “是!” 来人回去复命,孟漫迫不及待问,“哥,我没听错吧,他刚才说……副门主死了!” “你没听错。” “这怎么可能!”孟漫还要再问,孟饶已伸手示意她不必再问,道:“我先去见门主,你去断崖等我。” …… 断崖,两个相距十几丈的万丈高的悬崖毗邻,一处是重楼的入口,一处便是通往外界的路,除非轻功极高的人或是脚力极好的马,否则无法跨越。而想要成为夜枭的杀手,必须要跨越这断崖。 从很小的时候,孟漫便喜欢来这里,站在断崖之上,她常常想,如果当年哥哥没有飞跃过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一抹晨曦从云端流泻而下,驱走了她最不喜欢的黑夜,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少年。如果她没记错,他应该叫宇文楚天吧? 她从小在夜枭长大,认识的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杀人的人,一种是被杀的人,而他,是唯一的第三种人——没有被杀的人! 或许正因为此,她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个肃杀的夜晚,周围一片漆黑,她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记得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自己的妹妹,那幅分明弱小的身躯看起来特别强大。今天在阳光明媚下再遇见,她才发现他长得特别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着,闪动着柔柔的光,就像每天清晨的第一抹晨曦,让重楼不再黑暗,不再冰冷,不再死气沉沉……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她最熟悉的步伐。 “哥。”她回头,迫不及待直奔主题,“副门主真的死了?他昨日不是领命去杀林非烟吗?就凭林非烟,怎么会……”据她所知,那林非烟不过曾拜在峨眉门下学过些花拳绣腿,后来因为与人私通被逐出峨眉派,要不是因为她貌美,怕是没人会记住她。 昨日副门主领命去杀她的时候,孟漫还奇怪,杀鸡焉用牛刀。 “他死了,你很奇怪吗?”孟饶冷笑道:“他未请示门主,便自作主张带人去杀宇文孤羽和陆琳冉夫妇,如此僭越,门主却未处置他,而是如此隐晦地除了他,倒是让我有些想不通……” “你的意思,是门主杀了他?” “不是门主,杀他的人是武当山的紫清真人。”见孟漫满脸茫然之色,孟饶解释道:“紫清真人是武当派的长老,为人清高,不愿沾惹凡尘俗世,十几年便退隐山林,不问武当之事。你或许没听过他,但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徒弟,魏苍然。” “哦?!”魏苍然她自然是听说过的,武当派炙手可热的大弟子,据说他不仅武功极高,修为也是极好,而且还长相俊美,一身清骨道风,迷倒无数女子,“他是魏苍然的师傅,那他的武功一定特别厉害喽。” “的确很厉害!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武当山的无极峰闭关修行,怕是任谁都想不到,他会出现在林非烟的‘无烟居’。”说到此,孟饶不禁讥诮地笑了笑,“一世清高的紫清真人,竟与林非烟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太有趣了!” 的确有趣。然,孟漫并不在意这些“有趣”的事,她更加关心的是:“那副门主死了,现在谁接替他的位置?” “自然是,我。” ****** 清晨,楚天醒来没有看见身边的小尘,他起身穿了衣服出门,便看见小尘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脚,她的右脚鞋子已被鲜血染红。 “小尘!”他一步便冲到她身边,双手近乎僵硬地轻触着她的脚。“你?” “啊!” 小尘一声惨叫,让他骤然收回手,脸上渗出滚滚汗珠,“你的脚,怎么弄成这样的?” 她咬牙,从牙缝里挤出颤抖的声音,“不小心被石头砸的,好痛啊!哥,我今天恐怕走不了路了,怎么办?” “你……”楚天轻叹一声,轻柔地抱起她,一路稳稳地走回房间,将她放在床边,才道:“你怎么这么傻,若是不想走,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何必把自己弄伤了。” 她仰头,满眼期盼地望着他,“真的吗?我若是不想走,我跟你说,你会答应吗?” “会!小尘,无论你让我做什么事,只要你开口,我一定都会为你做,所以,以后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记住了吗?!” 她顿时笑靥如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脚跪在床上欢声雀跃,“哥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你什么事都会答应我的。” 见此情景,他讶然看着小尘双脚,顿时恍然大悟,“宇文落尘!你居然骗我!” “嘻嘻!又不是第一次被我骗啦,干嘛那么惊讶?!”她甜笑着将脚伸到他眼前,灵巧地晃动着,“刚才裘叔杀鸡给我吃,我去帮忙,不小心溅上了鸡血,鸡血和人血都分不清,你可真够笨的……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楚天扑倒在床上,轻纱幔帐飘飘荡荡落下,掩盖了床上扭成一团的一双人,却掩盖不住那无限快乐的笑闹声…… 第六章 情愫暗生(二) 幔帐内,他将她压在床上,灵巧的手指在她腋下最怕痒的位置寻寻觅觅。 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想要避开那双让她全身奇痒无比的手,无奈她到底是小女子,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面对着从小练就一身好武功的哥哥,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在他身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她的笑声越来越弱,变成了轻喘,再后来变成了哀求,“哥,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 “你真的知道错了?” 她猛点头,“真的真的。” “那你说说,你到底哪里错了。” “我不该说谎骗你,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错了。”他伸出纤长的手指,又对着她伸来,她急忙躲避,“我再也不说你笨了,你很聪明,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他的指尖毫不犹豫落在她身上。 “啊……我以后再也不骗你说我受伤了,再也不吓你了。” 他没有再继续欺负她,证明她这一次是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她拍拍心口,暗暗窃喜自己真是急中生智,否则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缓了口气,她慢慢蹭到他怀里,深深望着他特别好看的脸,又问了一遍:“哥,我们真的要留下来,不去苗疆了吗?” “嗯,裘叔昨天说的话有道理,现在正是乱世,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我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你。”他顿了顿说,“等我们长大了,我有能力保护你、照顾你的时候,我再带你去找她。” “你到底要带我去找谁呢?” 宇文楚天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是我们的亲人吗?” “是的……”他想了想,说,“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什么!?” “以前,我曾经无意中听见父母聊起过她,他们说你与我并不是亲兄妹,你的亲生母亲叫兰溪,是个苗疆人,是父亲把你从苗疆带回来的。至于父亲为什么要带你回来,你的亲娘又为什么没有找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落尘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突然什么都变了,她最爱的父母哥哥居然与她毫无关系,那个陌生的名字兰溪,才是她的亲她却未养她的母亲,这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是骗我的。” 楚天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小尘,你别这样,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会变的。” “我知道,可是......” “你别怪你娘!”他说:“等以后我长大了,我一定带你去找到,我相信她一定很疼你,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默默点头。 门前传来一声轻咳声,是裘叔的声音。落尘伸手撩开幔帐,见裘叔正站着门前,眉头锁得更紧。 她低头看看自己,原来刚刚打闹时,衣衫扯得凌乱不整,头发也散乱不堪,难怪裘叔皱眉。 楚天下了床,走到裘叔身边道:“裘叔,我想小尘商量过了,我们想留下来,不知道会不会叨扰你?” 裘叔看看他,张开欲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道。“好啊!既然你们决定留下来,我明天便找人来盖间大房子给你们兄妹住。” “不用麻烦了,这房子够我们住的。” “你们再长大些便不够用了。” …… 从那日之后,兄妹俩留在了裘叔的药铺里,漂泊流浪了半年多,他们终于有了一个栖身之所,虽然没有了那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没有了父母温暖的呵护,可再这扶摇的乱世,他们有了裘叔,有了那一座长满奇珍异草的浮山,已是幸运。 每日,他们早早起床,楚天和裘叔一起去浮山采药,学习医术药理,还帮着裘叔打理药铺。午后吃过饭,他会带着落尘去后山的树林里,他练功,她坐在旁边陪他,不论多久,她都会默默在一边看,直到夕阳西下,他们一起回家。 她知道,他每天这么努力的练功和学习医术药理,就是为了替父母报仇,为了照顾她,这就是他活着的目标。而她活着的目标是什么?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或许就是每日陪着他练功,给他煮饭,虽然她的厨艺真的不怎么样,除了白粥什么都不会煮。 每晚,他会在屋里读书,裘叔的书特别多,尤其是医书典籍,其中不乏珍贵的本草纲目全本,还有山海经完本。有时他读得太过专注,会忘了时间,直到感觉腹中空空才发现天边已经透白。每当此时,都会有一晚温温的白粥放在他面前,还有落尘暖暖的话:“哥,你读书读了这么久,一定饿了,我给你煮了白粥。” 粥虽清淡,品在舌尖却是丝丝清甜柔滑。 她问他:“你每天吃我煮的白粥会不会腻?” 他说:“腻呀,可是你会做别的吗?” 后来,她每天努力学做各种饭菜,问他好不好吃,他答:“你还是觉得你做的白粥好些。” “……” 她抢过他手中喝了一半的鸡汤,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摇头笑了笑,合上书准备去哄她,免得她气坏了,晚上又要抢他的被子盖。结果他找了一圈,在厨房里找到她忙碌的小身影。彼时已是凌晨时分,月光隐隐淡去,天边荡漾着朦胧的灰白。 她忙碌的背影就那么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口。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她做的饭菜都很好吃,但他最喜欢她煮的白粥,因为那纯净的清甜中有一种她身上独有的味道。 ****** 花开花谢,一转眼便是两年过去了,时值六月,院子里新种的桃树落了花,结了果,嫩绿嫩绿。失去父母的余痛犹在,却已慢慢平复,毕竟,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还有值得去珍惜的人。 这一日,天气比每天都要热,什么都不做还是满身热汗。 裘叔有事出门了,哥哥去上山采药,落尘一个人热得难受,便烧了些热水来洗澡。在房间里备好了水,她解开发髻,褪下衣衫,躺进水里,一身的燥热立刻被温水浸透,舒服极了。 一种热切的存在感隐隐传来时,她的一只手正在往另一只胳膊上淋水,明媚的阳光下,少女初熟的身体散发着柔柔的光…… 她扭头看见楚天呆愣地站着门前,看着她的眼神有种陌生火热,她似乎有种不安,但有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转身要走,她急忙喊住他:“哥,你回来的正好……” 他离开的脚步未停,她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高了些声音:“哥,这水有点凉,你再帮我烧些热水呗!” “嗯。”他应了一声,脚步还是没停,头也没回。 过了好一会儿,她几乎以为他不会给她烧水了,他才慢吞吞提了一桶热水进来,一手试着水温,一手将热水小心翼翼倒进浴桶里。 他的样子很专注,比看书,比练功都要专注,专注得仿佛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狡黠地一笑,伸手撩起一股水柱,直直地溅到他身上,等他在专注中警醒时,青白的衣衫早已湿了一大片。 “你?!”他瞪着她,表情尴尬又狼狈。 难得见到他狼狈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很有趣,又泼了他几次。按常理说,以他的反应速度,一定能躲开,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今天的反应迟钝得难以想象,转眼就被她弄成了落汤鸡。 她笑了,笑得极灿烂,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瞬间盛开。 他忽然也笑了,他笑得时候,霁云淡去,红日敛艳,她的眼里唯有他的浅浅一笑。 “是不是很凉快?要不你也来洗一洗吧,很舒服的。”她挪了挪身子,给他留出一大半的位置。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似乎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她干脆直接伸手去拉他…… “你们!”门外传来裘叔的大叫声,打破了暧昧的宁静。他的表情似乎很愤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转为了平静。 “楚天,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好!” 那个燥热的午后,裘叔和楚天关紧房门聊了很久,落尘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也把衣服都洗的干干净净,她坐在房里昏昏欲睡时,他们才聊完。 “哥,裘叔找你什么事啊?”她问。 他的表情很奇怪,似有若无扫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裘叔说你长大了,我不能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了,我今晚就回自己的房间睡……” 说完,他低头收拾他的东西。 落尘一把抢过他准备拿走的衣服,“不行!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我的确答应过你,可是……” 三年前,裘叔特意把房子重新修建,隔出四个房间来,他们每人一个房间,多余一个做了楚天的书房。那时候,他们本应分房睡了,可是落尘每晚都会做噩梦,在梦里哭着喊着呼唤他,他担心她,所以谢绝了裘叔的好意,每晚陪着她睡。 可如今她已经快十四岁了,出落成了聘聘婷婷的少女,而他也快十六了,懂了很多事情,纵使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纯如白纸,可是在外人眼中,总是不和伦理纲常的。 “……小尘,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哥哥不能总陪着你。” “为什么不能,你说过会陪我一辈子的。” “我是你哥哥,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你总要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总要嫁人的。” “那我不嫁人了!” “你……” “我就要跟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寸步不离!” “那如果我死了呢?” 她想都没想就答:“我就跟你一起死!” 听到这句话,他久久无法成言,感动于她愿意生死相随,也感动于她对他至真至纯的依恋,但这些感动背后,他也有种深切的担忧,就像裘叔说的,她太过依赖他,这种依赖终究会害了她。 他愿意照顾她,愿意让她这一生寸步不离地追随,可是世事难料,若有一天他遇到意外,他也想让她追随吗?他当然不想,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为了值得她活下去的人。 “小尘,我们是兄妹,不是夫妻,我们不能睡在一个房间,让别人知道,会说闲话的。” “谁爱说就让他们说好了,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们。” “裘叔呢,他怎么看我们,你也不介意?” “裘叔最通情达理,他才不会乱想我们。” 面对她的任性,他别无他法,只得狠下心来:“好吧,我告诉你,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睡了,你总是抢我的被子,总是把我挤得无处安身,还有,你总是动来动去,惹得我睡不安稳,小尘,我以后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睡觉,你明白吗?” 她看着他,看到眼睛湿润,眼泪在眼眶中汇聚,最后一滴滴滑落她的脸颊。 “小尘,对不起,我不是……” 她摇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帮他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最后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崭新的被子,上面绣着一片桃花林,虽然绣工粗糙,片片桃花却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低声说:“这是今天刚缝好的新被子,你最近又长高了很多,原来的被子太小……” 他用尽全力将她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她落在他肩上的泪水的温度。 他忽然有点恨自己,他明明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是那么纯粹真挚的,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生死别离,她只在乎他的感受,只要他说不愿意,她绝不会勉强…… 他明明知道,却刺伤了她。 第六章 情愫暗生(三) 他最终还是与她分了房。 炎热的夏季,蝉鸣声总是没完没了,吵得人无法安睡,楚天站在窗边,看外面皎洁的明月,直到天亮。 他知道落尘也一夜没睡,因为她若是睡着了,一定会做恶梦,一定会在梦里哭着喊他,她一整晚没有哭喊,所以,她一定没睡。 清晨的早饭依旧是落尘煮的白粥,清淡的米香,入口却不再清甜,泛着丝丝的苦涩。楚天抬头细细端详着对面的落尘,她与往日一样,嫩黄色的衣裙明媚照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光洁的脸庞莹若浩渺,只是眉目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所以他无法读懂她的情绪。 吃过饭,他去和裘叔采药,她也还和往常一样忙碌,洗衣做饭,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午后,她还是陪着他去练剑,双手托着下巴,远远看着他,等着他。 他哄她开心时,她也在笑,弯着眼睛,眼底都是他的影子。 到了晚上,她也还是会在他看书看到疲惫时,为他准备一碗白粥,暖暖地提醒他:时辰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心中重重地抽疼了一下,他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小心地握住,“小尘,你昨晚睡的好吗?有没有做恶梦?” 她笑笑:“睡得挺好的,你呢?没有我打扰你,是不是睡得很好?” 他也笑笑,点头,“确实很好。” 外面的风起了,吹开了窗子,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为他关严了窗。“时辰不早了,我先回房了。” “嗯,你今晚早点睡。” “知道了。” 她走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白粥,粥的味道比早晨的那碗更苦涩,难以下咽。 这一晚,他又是一夜没睡,几乎翻遍了裘书所有的医术,想要找到可以治愈梦魇的方法,一无所获。书房的烛火一夜未灭,落尘房里的油灯也燃了一夜,跳跃的烛火在窗纱上映出飘飘忽忽的暗影,是她坐在窗前,低头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去她房里给她送东西,她正在梳头,镜子里照出她含笑的脸,肤色胜雪:“哥,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么?我看天都大亮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你以前都要睡到辰时才会醒。” “哦,那我回房再睡会儿。”他走到窗边,将一大早釆来的天竺葵放在她的窗前,正看见她窗边的小桌上放着未绣完的香囊,片片花瓣,绣得精巧细致,绣工大有进步。 “咦,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她问。 “天竺葵,我看它挺漂亮,猜你会喜欢,所以采了些给你。”他说着,走到镜边,在鬓角插上一朵天竺葵,艳丽的紫红色衬得她脸色好了许多,不那么苍白了。 “嗯,好香啊!”她笑着,黑眸那一抹光亮中掩不住幽暗。 其实,他宁愿她伏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或者打他骂他怪他怨他,他都能承受,他就是不喜欢看她现在这样,装作一切如常。 他从落尘房里出来,正遇上裘叔,裘叔看看他紧锁的眉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道:“小尘现在不适应很正常,时间久了,她慢慢就会习惯的。” 他点头,“我明白。” 裘叔递了个布包给他,“这些书你收好了,有空看看。” “是医书吗?” “呃,算是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该懂了。” 他点点头,“多谢裘叔指点”。 那晚,他仔细读了裘叔给他的所谓医书,草草翻了翻上面的文字和图解,他便恍悟了裘叔所谓的“该懂之事”。阴阳平衡,天地交泰,这些隐讳的男女之事他原本是略知一二的,今天看了书上详尽的细节,他才知道其中竟有那么多的奥妙,书中描绘的蓬莱仙境之感,更是看得他体内一阵阵热血翻腾,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从身体里汹涌而出一样,他越是拼命克制,越感到头脑发昏,甚至有些眩晕感。 连着运了两次真气压制体内的火热,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连着两日未睡,心境平和后,他有些倦了,半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梦境里的浮山,鸟语花香,有一片小小的竹林,还有几棵橙花树,橙花开花甚香,竹香和橙香混合在一起,更叫人心旷神怡。 不过这里更奇妙是有一处幽潭。 月光倾洒在满是花瓣的水面上,少女的半个上身浮出在水中沐浴,莹润的肌肤白得透明。水滴从她的发丝上滴落,散发着醉人的光芒,胸前若隐若现的柔软,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来,少女回头向他这边望了望,见是他,娇笑着喊道:“哥,这天太热了,你也下来洗一洗吧,水很凉快。” 他看清她的脸,那倾城绝世的容颜,竟是落尘。 “哥,你过来啊!”见他纹丝不动,她缓缓起身,靠近,伸手拉着他的衣袖。 水波流淌的声音格外响亮…… 他忽然感觉身子一沉,也不知怎么,整个人栽进水里,水花四溅,他的脸上沾了一片橙花花瓣,花瓣沁着一缕撩人的幽香,撩拨起他内心如火如荼的炽热。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黑眸,她亦看着他。 终于,他还是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悸动,伸手将她拥在怀中,柔软的身体与他紧密地贴在一起。 她没有挣扎,仍是仰头望着他,那种眼神充满着诱惑,他再也控制不住,唇一点点凑近,他们的唇碰触在一起,她的唇好软,软得让他情不自禁地拖住她的后脑,轻咬,吸吮。唇齿间的辗转磨蹭,纠缠了很久…… “哥……” 深情的呼唤让他猛然一惊,用尽全力推开怀中的落尘,同时,也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他的眼前依然是落尘丰盈的唇瓣,他猛然起身,受惊地退后,因为用力过猛,撞得桌椅阵阵颤动。 她端着温热的白粥僵在原地,“哥,你怎么了?我吓到你了?” 用力揉揉额头,他努力驱走梦中的场景,却按耐不住心口剧烈的跳动,“没事,刚才读书读累了,一不小心睡着了。” “噢?”她好奇地扫了一眼桌上的书,“这是什么书啊?图画好奇怪!” 他猛地上前一步,用力将书合上,俊朗更是尴尬地涨红。“是练功的书,没什么好看的。” “是男女一起练的吗?他们的姿势好奇怪,是特别厉害的武功对不对?” “嗯。”他随口一应。 “那我跟你一起练好不好?” 闻言,他的脑子里蓦然又闪过梦中的场景,身体里涌动起陌生的炽热,语气也不由得焦躁。“不好,这种武功不适合你练!” “为什么不适合?” “别问那么多了,很晚了,你快回房睡觉吧!” 看出他不耐烦了,她便没再多问,“那我不打扰你了,我把粥放这儿了,你记得喝。” 她离开的时候嘴角还噙着笑,脚步却是特别快,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看着她离开,他的胸口更是憋闷得难以忍受,有痛楚,有火辣,还有一种丝丝缕缕的纠缠,总之就是让他情绪莫名地失控了。一时难以自持,他挥手便将书丢了出去。 结果一不小心殃及池鱼,可怜了无辜的白瓷碗也跟着摔了个粉身碎骨。 溅了一地破碎和洁白…… 落尘听见了响声,脚步停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 这一夜的蝉鸣声好像特别大,无休无止,气温也好像格外的热,他调息几次都无法冷静下来。 他正在运气调息,听见落尘的房间传来一声惨叫:“不要!哥,你不能死!” 他立刻撞开门,飞身进了落尘的房间。 那天是个无月之夜,她在梦中惊醒后,抱着他泣不成声,他看着怀中颤抖的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离他很远,即使这么紧紧相拥,他们之间也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他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你不用怕,那都是梦,我还活着,我好好的在这儿。” “哥?”她仰头,恳求地扯着他的衣袖,“哥,我害怕,你别走好不好,我保证不抢你的被子,我保证一动不动,不打扰你睡觉,你今晚别走了,行吗?” 如果她昨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一定不会拒绝。管他天纲伦常,管他男婚女嫁,他是她的哥哥,他要守护她,照顾她,这就是他的责任。 可是今夜,经历了那样一场绮丽的梦境,他真的没办法再接受她的要求。他害怕,怕他会一时冲动,会铸成大错。落尘还小,年幼无知,纯洁如雪,他不能…… “对不起,小尘,我不能留下!”他说:“你坚强一点,噩梦再可怕也不过是个梦,你不能永远被它困扰,永远依赖着我!” 她抹抹眼泪,乖巧地点头,慢慢躺回床上。 他为她盖好了被子,悄悄离开。 他知道,他走了之后她根本没再睡觉,因为他一直在院子里,他看见她坐在窗前绣香囊,烛火窜窜抖动,柔弱的人影执着纤细的针在雪白的绢布上细心绘制,墨色的发披散着,一身素色的寝衣,不施脂粉,原来竟是这般温馨,令人和畅。 第六章 情愫暗生(四) 落尘连续绣了几日,精巧的香囊还差几针便要绣好了。一阵风吹过,她忽觉身体极冷,冷得她全身发抖,针都拿不稳。她并未在意,只当窗口风大,有些着凉。 她坐到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把最后几针绣完,揉揉酸疼的肩膀,才意外看到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生出许多细细密密的红斑,有些像针尖一般细小,有些则像花瓣一样团团簇簇的,直蔓延到手腕。她又掀起衣袖来看,光洁的手臂上也布满了红斑。 刚刚她在绣香囊的时候已经感觉到身上不舒服,只不过因为绣得太专注,没太留意,现在看到了身上的红斑,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滚烫,特别是长了红斑的皮肤,像是快要着火一样*。 她用指甲抓了抓,抓得肌肤上血丝遍布,尖锐的刺痛非但没有缓解身上的痒,反倒越发加重,身上的红斑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遍布了全身,奇痒无比,好像一条条细小的虫子从往她身体里拼命地钻。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咬得嘴唇都渗出了血,可她微不可闻的轻哼声还是惊动了门外的楚天。 他推门而入,见她趴在床上缩成一团,大惊:“小尘?你怎么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楚天正抱着她,脸色因为紧张变得灰白,眉峰纠结得几乎缠绕在一起,她不喜欢他这种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可是现在她真没心思考关心他好不好看的问题了,身上痒得她死的心都有了。 “哥,我身上好痒。” 他掀开她的被子,拉开早已被她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襟,她身上一片片的红斑加上一条条鲜血淋漓的抓伤,绝对的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他焦急地抓着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脉,脸色更加难看,“你等等,我去找裘叔来给你看看。” 裘叔很快被他半拖半拽地拉了进来,外衣只穿了半只袖子,半挂在身上,他拢着穿了一半的袍子为她把脉,又仔细观察一番她身上的红斑。“这是,中了花毒……” “花毒?” 裘叔环顾整个房间的视线落在了窗边的天竺葵上,讶然问:“这儿怎么会有天竺葵?” 楚天回道:“是我在浮山采的。我看医书上记载,这种花可以安神静气,有助于睡眠,所以我……” “你!哎!这天竺葵的确有安神的功效,但你有所不知,这种花是有毒性的,久置于房间,对人有害无益。当然,这种花的毒性很弱,对一般人来说不会有大碍,但小尘近日体虚气弱,又长时间坐在天竺葵的旁边,花毒顺着她的肌肤侵入,才会如此。” 楚天满脸自责,抓着裘叔的手臂急切问道:“裘叔,你可有方法能帮小尘解毒?” “解毒不难,我给她煮几副清热解毒的汤药喝了就会没事。可你以后一定要切记,用药必须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他连连点头,催促着裘叔快去熬药。 裘叔出去熬药,他小心地触摸着她的手指,他的指尖清凉,落在她滚烫的肌肤上,很是舒服。于是,她干脆抓着他的手往衣襟里塞,“哥,我背上好痒,我抓不到,你帮我抓抓。” 他的手指僵了僵,由着她的指引轻轻磨蹭着她奇痒的肌肤,从领口到胸口,从胸前到背后。见她还是难受得翻来滚去,他又打了一盆浸泡了薄荷的冷水来,将帕子浸湿,将她胳膊上的衣襟撂开,开始轻轻擦拭。 冰凉的触感让痛痒很快镇定下来,她感觉好了很多,尤其是他的那样温柔的样子,虽是男人的手,但力道却一点都不重,十分小心呵护那片患处,怕伤口不干净,又来来回回的换水。 身体被他用冷水擦拭过,又喝了裘叔的药,她昏昏沉沉睡着。半梦半醒中,她感觉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过…… 后来的两天,他也从未离开过她半步,悉心地照料着她,即便夜晚,他也会睡在她身边,陪伴着她,每次她身上痒得难忍,他便去取冷水来给她擦拭身体,一夜反反复复好多次,直到她可以安然入睡。 她从不知道,生病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她甚至偷偷盼望自己的病不再好,永远这么病下去。无奈裘叔的医术太好了,她来势汹汹的大病转眼便痊愈了,且好的十分彻底。 月上柳梢,夜色如水,她正抱着被子琢磨着怎么能再让自己大病一场,房门无声打开,她最想见的人抱着被子走进来,二话不说铺在地上。 “哥?你这是?” “我来陪你。” 惊喜来的太突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以后就睡在这里,陪着你。” “真的?!” “恩!” “那你为什么不睡床?” 他匆匆看了一眼她,答:“地上睡着舒服。” 从那日后,他们又同房睡了,但没有再同床。他说地上睡着舒服,可她十分怀疑,因为她半夜总能听见他翻身的声响,还有他烦躁呼吸声,有时他半夜睡不着,便悄悄起身出去,去书房里看书,或者到院子里修习内功心法。所以那段时间,他几乎能把裘叔所有的医书倒背如流,武功也大有进步。 她对武功不大懂,只看得出他的剑法越来越快,身形也越来越飘忽,身形穿梭在竹林间,常常突然间在半空消失不见,又突然间出现,有时候,他的剑气过处,整个林子的树叶都残缺不全,有时候他的尖锋过处,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一片竹叶被刺穿,而旁边的树叶竟纹丝不动。 花开花谢,一年的时间在平静中悄然而逝,她也从小女孩儿变成了女人。初潮那日,她吓坏了,叫哥哥来看。他一见她裙上的血,白皙的脸瞬间变成红色,支支吾吾半天就跑出去。 没过多久,隔壁的张嫂踩着小碎步进门,一副欣喜的表情对她道:“别怕,这是好事,说明你已经是女人啦。”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女人。 张嫂见她茫然,解释道:“小尘,你可以嫁人啦,你可一定要找个会疼人的男人嫁呀。” “最疼我的是我哥哥。” 张嫂掩口窃笑,拍拍她的头道:“傻丫头,哥哥是哥哥,丈夫是丈夫,不一样!” 她还是没懂。 “等洞房花烛之后,你就明白了。噢,我还是和你说说吧,女人的贞洁比生命还重要,你要守住它,除了你嫁的人,你不能让任何男人碰触你的身子……等到你的新婚之夜,你的丈夫会解下你的衣服……” 那天张嫂和她说了很多话,有些她能听懂,有些没听懂。 她倒是十分关心一个问题:“那我会嫁给谁?” “这个你哥哥会给你安排,他那么心疼你,一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张嫂笑眯眯地凑在她耳边,“你要是有中意的,不好意思和他说,也可以跟嫂子先说说,嫂子去帮你跟你哥哥说和。你知道不,咱们镇子上有好多男人都眼巴巴想娶你呢,就连首富王家的王公子也对你倾慕已久,他要是知道你可以出嫁,怕是要把你们药铺的门槛子都踏破了……” 落尘坚定摇头,“我谁也不嫁,我这辈子就要跟着我哥哥。” 张嫂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傻你还真傻啊,他是你哥哥,你怎么可能跟他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行?我就是不嫁人,我就是要跟着他……” 张嫂笑不出了,目瞪口呆看着她。 张嫂走后,她一个人去浮山山顶,坐在平日哥哥练剑的地方,对着天空发呆。 落日把天空点燃,满目尽是灰暗的红色,她仍想不通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嫁人,为什么一定不能跟着哥哥过一辈子,反正她不管为什么不行,她就是要这么做!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跑来这里?”宇文楚天有点喘息的声音在她的背后传来。 “哥!”她转身看着他,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和坚决:“我不想嫁人,我不许你把我嫁给别人!” 他哑然失笑,为她摘取落在发间的落叶,“好,你说不嫁就不嫁,不过以后若是你遇到意中人,你可别哭着喊着要嫁人家。” “我才不会!” “你呀,越来越任性,真是被我宠坏了。好了,就要下雨了,我背你回去。” “为什么要背我?” “你身上不方便,不能走山路……” 在如血的夕阳下,她靠在他温暖的背上,幸福得嘴角都要笑抽筋了。那时候,她真是年幼无知,她以为她不会嫁给任何男人,却不知道她终会遇到陆穹衣和萧潜,就像她以为最疼他的哥哥不会离开他,却不知道他有一天会不辞而别,连一句“保重”都没给她机会说…… 那日,正值深秋。 裘叔在浮山上精心培育的曼陀罗终于开花结果,它的果子很奇怪,圆滚滚的,上面长着毛茸茸的细刺。楚天帮裘叔把曼陀罗的果子全都摘了回来,捣碎了碾成了泥。 那天下午,她就觉得他很奇怪,走路很慢,还经常分不清方向,她问他怎么了,他只随口答了一句:“没什么,忽然有点头晕,可能昨晚没睡好。” “那你去休息吧。” 她以为他回房睡一会儿就会没事,谁知她去看他时发现他便躺在了床上浑身颤抖,表情很痛苦,额心沁出汗滴,一双手紧紧握成拳。 “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伸手抹了抹他的脸,温度并没什么异常。“我去叫裘叔来看看你。”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静静睁开眼,一向清澈的黑眸闪过一种幽深的光芒。 倏然,她眼前一晃,人不知怎么就躺在了床上,他反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娇笑着捶打着他的心口,“你太坏了,居然装病吓我,看我怎么……” 她剩下的话彻底被他的气息吞没。 她受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无限放大的黑眸。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吻过她很多次,但都是脸颊,或者额头,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的唇…… 第六章 情愫暗生(五) 落尘彻底乱了,脑子里一团乱,似乎明白他在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但她没有抗拒,一动不动任由他越吻越深,越吻越重…… 柔软的碰触与吸吮,让她全身都软软麻麻,身子像融化了一样,即使躺在床上,仍有种随时会跌落万丈深渊的错觉。 唇瓣辗转片刻,他的舌又挑开她的牙齿,滑入她口中。她的心彻底被他的舌尖搅乱,脑子里煮成一锅粥,她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躲开,可他强势的身躯压在她身上,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由着他亲的更深,更疯狂…… 她能感受到他浓烈的气息,带着陌生的占有欲,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一样。起初她有些害怕,之后渐渐适应了这种不一样的吻,也开始喜欢上这种被火焰缠绕,吞噬的滚烫感觉。她不由自主与他靠得更紧,颤抖的指尖缠在他的肩上…… 他唇舌又移开,从她的脸滑到颈上…… 这种亲吻就一点都不舒服了,他亲到哪里,哪里就像被火烫过,又痛又热。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不禁收缩,指甲嵌进了他的肌肤。 突然,他身体骤然一僵,如梦初醒般推开她,闪身下床。 “这不是梦?!”他眼中的迷乱瞬间冷却,“怎么会这样?不会的……” “哥?” 他一步步回退,直到看见门口站着的裘叔。 裘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站了很久。暗夜里,她看不清裘叔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脸上并无惊讶,像是早已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 他怔然一瞬,猛然冲了出去,再没回来…… “哥?!”她想去追,但裘叔将她拦住了。 “我哥哥到底怎么了?”她问裘叔。 他温柔地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摸着她的头说:“小尘,你别怕,也别多想,你哥哥中了毒,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 “他中了毒!什么毒?” “曼陀罗,一种可以让人……变疯狂的花毒。你不用担心他,这种毒最多能维持几个时辰,他吹吹冷风就没事了。” “裘叔,那我们快去找他吧,别让他到处乱跑,让人看到他发疯的样子就不好了。” “我去找他,你在家里等着。” 她摇头,“我也要去!” “我想,他现在不会想看见你……” ******* 雨打屋檐,水珠轻落敲石栏,稀疏声渐弱,雨过云散,东方露出灰白。 宇文楚天怔怔望着鞋边微微沾染了水珠,他不明白今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当时,他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她轻轻靠近他,轻纱薄幔,青丝顺垂,软玉温香,而他全身酸软无力,血气一阵阵想要冲破束缚,这分明就是梦中才有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无所顾忌,却不想这一切竟是真实,他竟然真的吻了落尘,他的妹妹,而且还差点……他简直禽兽不如。 草地稀疏声传来,宇文楚天抬头,只见裘叔撩起长袍,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 “裘叔,我刚刚好像中了毒,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裘叔点点头,道:“不错,你的确是中了毒,曼陀罗的毒。曼陀罗花与火莲天性相克,你虽然有火莲护体,百毒不侵,但却抵抗不了曼陀罗的毒,你以后一定切忌,决不能靠近曼陀罗,最好连香气都不要闻。” 他点头,得知这一切都是花毒的驱使,他的羞愧之心稍有平息。 不料裘叔理了理衣摆,又道:“你知道么,曼陀罗虽然会麻痹人的经络,却绝无催情的作用,它只会让你的意志变得薄弱,做出你平时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这句话,让他如同被点了穴,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僵硬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看小尘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一个哥哥看妹妹的眼神。我也知道你一直能控制住自己,只是曼陀罗让你失去了自控力,所以,你做了你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 隐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秘密被窥破,他很想辩解,可是面对裘叔那双透析世事的眼,他什么样的辩解都是苍白的,他对自己的妹妹有了非分之想,这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他应该做的不是辩解,而是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宇文楚天道:“裘叔,我已经决定了,明日我就会离开,希望我的离开,可以让她真正长大,可以明白什么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离开?你要去哪?”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迟疑片刻问道:“裘叔,我有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不知……” “你问吧。” “你可认得我的父母?” 裘叔不言。 “我父亲是宇文孤羽,我的母亲……” “我知道。”裘叔答。“我与你的父亲本就是旧识。” “旧识?那你一定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是不是?” 裘叔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前不久才听说他们被人害死。” 看出裘叔不想说,他没有再多问,深思良久,又问:“那么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是一对很登对的璧人。”裘叔的眼光望着远方,似乎望着过去的种种,“你娘是天下第一剑陆无然的女儿,剑术精湛,又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美女,而你爹,是北周的皇子……” 那夜,雨过天晴,裘叔给宇文楚天讲了一段很长的故事,那段被掩盖的岁月,脱去了尘封的外衣,展现了它鲜活的色彩…… 宇文孤羽原是北周皇子,天生英俊不凡,一双黑眸似墨般纯透,眉宇间荡然浩气,骨子里更是透着与生俱来的傲然尊贵之气。那一年,朝廷动荡不安,皇位争夺之战此起彼伏,他厌倦了北周的宫中政治斗争,也志不在此,便抛下别人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富贵荣华,只身来到了中原武林。 中原原属北齐,那时的北齐还没有被战争破坏过的痕迹,正是鼎盛时期,北齐虽与北周摩擦不断,但中原的武林是向来不涉政治的。而中原这一方沃土,气候宜人,不似北周寒冷,而且风土人情也十分和善。加之宇文孤羽武功不凡,又气度不俗,到了中原没过多久,便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也包括江湖中曾名极一时神医的裘翼山,也就是裘叔。 于是,宇文孤羽深深喜欢上中原,隐去了身份地位,留在中原做了一只闲云野鹤,游山玩水,潇洒自在。 若不是遇到陆琳冉,他恐怕这一生都会逍遥如仙。 他与陆琳冉的相遇,是在苍梧渊,那个改变了他们后半生命运的地方。 那天下着雨,很大,苍梧渊被掩盖在一片雾气之中,宇文孤羽刚从苍梧山上下来,便在悬崖边听见了阵阵微弱的低吟声。 他身系长藤,飞身而下,只见地面下倾身而坐这一个女人,素色罗裙上沾染了些污泥,头发被雨水打湿,沾染在娇颜两侧,样子有些狼狈,仍美得动人心魄。 见她的右腿被血水浸染,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他立刻用长藤将她带起,飞身出了苍梧渊。 他询问后得知陆琳冉的父亲久病成疾,她在山海经上得知苍梧渊的山崖石缝中上长有一种上古的奇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可治她父亲的病。 她在苍梧渊的悬崖峭壁上攀行了三日,终于在石缝中找到一株,她因过于急切采药,没有留意脚下,结果草药没有釆到,还摔伤了腿。她的腿受了重伤,无法挪动,宇文孤羽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将她安置好。 或许是日久生情,亦或是命中注定的因缘,苍梧渊数日的相处,他细心的为她敷药,为她治伤,还在悬崖峭壁上为她釆到了熏草,陆琳冉被他细心和儒雅的气质所打动,也被宇文孤羽的柔情感动。 两个人虽然没有互道心意,但却已在心里暗自明了。 后来,陆琳冉是被无然山庄的人带走的,临别时,宇文孤羽问她要去哪里,她没有回答。 因为,他们相遇太迟,那时的陆琳冉已经和武当派的魏苍然有了婚约。她虽然心中对宇文孤羽有情,但当时的陆家已经内外皆虚,空有天下第一庄的虚名。 庄主陆无然又久病不起,大儿子陆林峰心胸狭隘又心机深沉,女儿陆琳冉虽有大家风范,无奈到底是个女子,只能勉强支撑陆家,难再创陆家的辉煌。 所以陆无然得知武当派的大弟子魏苍然对陆琳冉情深意重,甘愿为他放弃武当掌门之位,与她相伴一生。陆无然自然极力撮合他们,希望魏苍然做了陆家的女婿之后,陆家便可重现当年的荣耀。 得知父亲的心意后,陆琳冉没有反对,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尽管魏苍然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段传奇而已。 而宇文孤羽对她而言,便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浪漫,她留恋却不得不斩断。 不知是缘分未尽,还是命运作弄,他们很快又再遇了。 那日,宇文孤羽闲来无事去群雄论剑的会场凑热闹,陆琳冉以无然山庄二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她一袭素色罗裙,在山巅舞剑,雾绡之姿,灵动如飞,仪态万千,渺若烟尘。那张绝美的脸,清冷的明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气若清风…… 从那一刻起,宇文孤羽暗暗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第七章 重逢何处(一) 群雄聚会之后,宇文孤羽便去了陆家庄找陆琳冉,他在陆家门外等了整整七日,陆琳冉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七日,滴水未进。 陆无然到底心疼女儿,也被宇文孤羽的真情打动,与陆琳冉恳谈了一夜,他说他确实不想陆家没落,可也不想牺牲女儿的幸福,如果她想见宇文孤羽,他绝不阻拦,就算她想取消婚约,他也不会反对。 可陆琳冉却说:武当是江湖的泰斗,魏苍然更是江湖人人敬畏的君子,这场联姻全江湖的人都在看着,若是此时她悔婚,陆家就不只是要没落,还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最终,陆琳冉还是嫁给了魏苍然,那一场婚礼盛世空前,但凡在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全都到了场,其中也包括宇文孤羽,他亲自登门道喜,微笑着送上一对前年冰玉的玉如意。 陆琳冉从此成为了魏夫人。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段“美满”的姻缘只维持了三日,三日后,陆琳冉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魏苍然发了疯一样的找她,恨不能将整个江湖翻过抖一抖。 后来,他得到消息,有人亲眼看见陆琳冉和宇文孤羽在一起。他默然转身,此后返回武当山闭关修行,再不问世事…… 武当山的魏苍然在众人眼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永远清高自持,永远朗月风清,却原来他也是人,一个堪不破万丈红尘劫的男人。 就在陆琳冉与宇文孤羽私奔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之时,他们突然出现在裘翼山的家。那时,陆琳冉身中剧毒,奄奄一息,若不是宇文孤羽拼尽所有内力为她护住心脉,她早已香消玉殒。 裘翼山经过询问后才得知真相,原来陆琳冉在婚后的第三日遭遇暗算,身中剧毒,还被黑衣人追杀,差点丧命,幸好宇文孤羽及时出现救下了她。他原本打算将她送回陆家,交给魏苍然,谁知陆琳冉说什么也不肯回陆家,她让宇文孤羽带她走,她想回去苍梧渊。 她只希望看着苍梧山的落日,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讲到此处,宇文楚天忍不住问道:“是谁暗算我娘?” 裘叔道:“我也问过她很多次,她由始至终都不肯说一个字,是她不知道,还是她不愿意说,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后来呢?您救了她?” “不是,你娘中的毒叫‘瑶华之水’,是夜枭特制的毒药,根本无药可解。唯一能救活你娘的方法,就是找到生于苗疆的火莲。可火莲是龙族的圣物,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人拿走。” “但我父亲还是去了。” “嗯,他说,只要有一线的生机,他也绝不会放弃,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后来,他将你母亲托付于我,一个人去了苗疆。他走后不久,你娘突然失踪了。我找遍了浮山都没找到她,以她当时的身体情况,寸步难行,能消失的如此无影无踪,一定是被人带走的。而带走他的人,也同时带走她维系生命的药物和随身衣物,包括剑也被带走。”言及此处,他低头看了一眼宇文楚天随身的剑,剑身光华流转,正是陆琳冉当年随身的佩剑。 “这么说带走她的人无意害她,应该会悉心照料她……” “不错,后来我没再见过你娘,但我也听人说过,你父母都还活着,他们厌倦了江湖的争斗,找了个地方隐居避世,想不到几年前还会被夜枭所害!到底是谁,一定要置他们与死地?” 说到此,裘叔不禁又长叹了口气,他说:整件事情有些扑朔迷离,陆琳冉,魏苍然和宇文孤羽之间牵扯了太多的关系,没人说得清,道的明,只能靠着一点点猜测和揣摩,但却也只能读懂其中一二。 宇文楚天听完这段往事,久久无言。他只知道爹娘夫妻情深,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是再想想,整件事情有太多的疑点需要去琢磨,他一时间无法猜透,锁眉深思。 裘叔他轻拍了拍宇文楚天的肩膀,又继续说道:“这些年,北齐皇帝昏庸无能,残害忠良,北齐怕是用不了几年便要元气尽了。而北周整顿吏治,国势日强,我你父亲曾说过,他与北周皇帝为同胞兄弟,感情甚好,白玉蝴蝶即为信物,我想,若是你想为你父母报仇,可去北周找你的叔父,他一定会帮你。” 宇文楚天伸手摸出半只白玉蝴蝶,反复看了看,又小心收好,说:“裘叔,多谢您今日坦诚相告,楚天感激不尽,日后,小尘……还希望裘叔能帮我照顾她!” “这是自然的。” “时辰不早了,楚天告辞了!”说完,他长跪于地,拜别了裘叔,从此踏入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走下浮山,身后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宇文楚天看着那条和小尘走过无数次的石子路,仿佛昔日他与小尘并肩而走的画面就在眼前…… 夕阳渐落,染红了一片天。 小尘,希望你一切安好。 ******** 浮山气候幽若,雾气总是缠绕于暗林之中,小径两旁,盛开着几株兰草,而那条路的尽头,长身而立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绿色轻裙,披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有几丝雾气萦绕在她身边,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娇媚,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灵眸倩兮明兮,眉间一点朱红美人痣,柳眉蜿蜒入鬓丝,樱色的唇微微上扬,独立于长林之中,明净,美好。 她看见他,笑道:“你终于下山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站住脚步,问道:“姑娘可认识我?” “当然,我不只认得你,我还救过你的命呢!” “你?”宇文楚天努力回忆,却始终想不起曾经认识眼前的女孩儿。 “我叫孟漫,我哥哥让我转告你,当年有人出万两黄金杀你父母,我们夜枭的副门主亲自带人执行任务,等我和哥哥赶到时,你的父母已经被杀,哥哥只就下了你和你妹妹的命。” 宇文楚天顿时想起,当年小尘也曾告诉过他,一个黑衣男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儿,救了他们的命。而那个男人,被人称为左护法,应该就是夜枭的护法。 “你们当年为什么要救我,今日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若是想知道答案,想知道当年是谁买凶杀你的父母,那么,就来落月楼找我吧……” 孟漫说完,挥动了下月白色的斗篷,毫无踪迹的消失在迷雾之中。 宇文楚天皱眉思忖了一会,之后,露出了一个深邃的笑容,他单足而立,飞身而起,轻点树枝,随之,也消失在一片阴暗雾气之中。 ****** “哥!” 落尘是在睡梦中惊醒的,天已经大亮了。她浑身湿冷,目光黯然闪烁,窗户被风吹开了个缝,有丝丝冷风入骨,她断断续续的喘息,捂住胸口,一种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这是她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一种感觉,那种心慌,无法言喻。 窗户被轻轻关上,像是怕惊醒梦中人一样,只发出微微的声响。 “哥?是你么?” 她快速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房门,当她露出满怀期待的笑容时,却见裘叔执着一柄烛火正站在她面前。 “裘叔?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风太大,我怕你着凉,过来给你关下窗子。”裘叔进门,道。 “裘叔,我哥呢,他……我……”落尘欲言又止,脸色不禁泛起了潮红。 裘叔将她带到桌案面前,让她坐下。 “小尘,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可是他是你哥哥,他该明白的。你放心,以后安心在这里,裘叔会照顾你的。” 落尘忽然间愣住了,一双灵眸氤氲着水汽,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闪烁着,如同一只被禁锢的蝴蝶折断的翅膀,她抓住了裘叔的衣袖:“裘叔,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哥哥他怎么了,他在哪里?他说了什么!” 裘叔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尘,你哥哥已经离开了,如果你想让他放心,就好好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不!我要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小尘咬着唇,泪珠滚滚而落。 裘叔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小尘,你哥哥要去完成一件大事,把你带在身边,会有危险的。” “那哥哥会有危险么?” “楚天武功高强,一定不会有事的,反倒是带着你在身边,不免有所顾忌。你不如留在这里,等他办完事便会回来找你。” “那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这……”其实他也不知道楚天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说,究竟还能不能回来。看着落尘泫然欲泣的眼睛,他微笑着道:“很快的,他办完事很快就能回来。” 她点点头,用力地点了点,她此刻已别无所求,只希望哥哥能够一切平安,能早日回来找她。 第七章 重逢何处(二) 宇文楚天走后,再没回来。 落尘每天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六个月…… 他离开的时间越久,她期待的心情越迫切,日升日落就越漫长。她每天都会坐在门前,抱着膝盖守在着回家的路上,每天都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 太阳升了又落,她的希望跟着起起落落,而他始终没有出现在这条小路上。 一日,裘叔的药铺突然来了个女子,她长得很美,有似月光流转的眼波,似黑玉莹润的黑瞳,女子斜睨了她一眼,问:“你就是小尘?” 落尘没有回答,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记得那双眼睛,正是记忆中最可怕的夜晚里,救了他们兄妹的黑衣女孩儿,她长大了,也长高了,她变了许多,但眼睛没有变。 女子见她不答话,也不理她,径直走进裘叔的药铺。 她急忙跟进去,只见女子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裘叔,道:“这是宇文楚天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他一切都好,让你们不要挂念。” 裘叔诧异地打开信笺扫了一眼,又迷惑地看着女子,“他怎么会让你带信来?” 女子娇笑一声,“他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人了……自己人!” “他……小尘?!” 裘叔还没说完话,落尘已经急不可耐跑过去拿走他手中的信,信写了很长,字字工整: “裘叔,小尘……” 只看了这几个字,她的眼睛被水雾遮挡,她用力擦了擦眼泪,一字一字将心中的内容反复读了三遍。 他在信中说,他想做的事情还未做完,现在不便回来浮山探望他们,只好托孟漫捎来一封信,告之近况,以免他们挂念。 然后,他粗略提及了他离开后的经历。 他离开浮山后结识了许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他还在武当附近的小镇中遇见了魏苍然,他确实是世间少见的俊逸男子,衣袂过处,纤尘不染,他还说,魏苍然见他资质非凡,破例收他为徒,指点他剑法和心法,让他受益匪浅…… 信中还写道:前不久,他去父母坟前拜祭,遇见了陆家庄的陆无然和陆穹衣,也就是他的外公和表哥,外公年事已高,身体早已如风中残烛,难以久系。但外公见到他很是欢喜,一定要带他回陆家看看,他不忍拂了外公的心意,便跟着他回了陆家,写信时他正在陆家,一切安好...... 最后,他还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在苍梧渊遇见一个叫尉迟玉卿的女人,她有个女儿叫尉迟雪洛,尉迟玉卿见他医术非凡,问其他是否认得裘翼山以及他身在何处,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告之裘叔。 那一晚,落尘抱着信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直到看着信睡着,又梦着信醒来。 黎明时分,她悄悄起床收拾东西,她已经决定了,她要去陆家庄找哥哥。当然,她也猜到裘叔一定不会让她走,所以她不动声色地去做早餐,帮裘叔整理药材,落日十分,她也照常在路边等着哥哥回来。只有意无意问起裘叔陆家庄在什么方向。 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机会。那天裘叔去较远的一个村子出外诊,裘叔刚一出门,她便偷偷拿了裘叔药铺里的银子,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和食物上了浮山。 她没有选择大路,因为她知道,裘叔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朝着陆家庄的方向去追,她必须选择相反的方向,翻越浮山走另一条路,这样裘叔就一定追不到她。 有些事情计划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不简单。 落尘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黑,前路还是漫漫,山峰还是连绵,放眼望去,百里之内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她望望回头路,裘叔的家已经湮没在群山中,天地间就剩她一个人无家可归…… 她闭上眼睛想想哥哥笑起来的样子,心里的失落很快消失。再幻一下着她找到他,扑到他怀里大声说:“这辈子,你别想丢下我,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她立刻有了力气,吃过自己准备的干粮,换上一双新鞋子,继续向前走。 两天之后,她终于看见一个比较繁华的小镇,伸手擦擦汗水,才发现汗都快成泥了。走进一间看起来比较简陋的客栈,她偷偷从怀里摸出一个碎银子交给掌柜:“老板,给我一间最便宜的房,再给我几个馒头。” 从掌柜鄙夷的表情,她完全猜得出自己有多狼狈,不过这样挺好,根据她过去被骗的经验:如果有人用闪亮的眼光看你,就是表示他们在打你的主意。 她相信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会很安全,因为,几乎没有人会抢乞丐的银子。 睡在满是灰尘的房间,在摇晃的床板上做着噩梦。惊醒后,她忽然发现噩梦原来不可怕,至少比起她的处境,噩梦并不可怕。 闭上眼睛,落尘幻想着哥哥就在身边,对她微笑。 她也对他甜甜地笑着:“哥哥,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这样想着,她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照常赶路,谁知刚出了城门没走几步,她就被一伙衣着破烂的流民团团围住,他们看着她装食物的背包,咽了咽口水。 看来她错了,这个哀殍遍野,强盗遍地世道,别说乞丐,就连死人怕是也要被抢劫一空的。她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弊,虽说小命重要,钱财耐身外之物,可是没了食物和银两,她的小命又能保几天? 犹豫了一下,她丢了装衣服的包裹,找了个空隙之处,扭头就跑。 可惜,她太高估自己的脚力了,面对那些年轻力壮的流民,她就是个小鸡崽儿,转眼就被老鹰叼住,洗劫一空。最后,她只能靠着乞讨维生,这一次,没有哥哥的保护,她的路途走的更为艰辛。可她从来都没想过放弃,继续打听着陆家庄的方向,一路前行。 偶尔幸运时,她会遇到一些赶路的好人,比如一些道士或和尚打扮的人,或是看似名门正派的江湖中人,她也会跟着人家顺一段路,蹭吃蹭喝,顺便蹭点盘缠。 就这样,她整整走了一个月。 每当她腰腿酸痛得抬不起,双脚磨得血肉模糊,她都会闭上眼睛想着要和哥哥说什么话,后来她发现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止痛方法,只要想着他路就不会很长,她便能继续走下去。 经历了不知多少辛苦,落尘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碧城,如果她打听得没错,陆家庄就在这碧城东方的一处山明水秀之处。碧城比她走过的所有城镇都要热闹,已是入夜时分,街上仍是车马穿行,路边张灯结彩,行人络绎不绝。酒馆中也是热闹非常,满座的客人都在围着一个说书的,听得聚精会神,不是想起叫好声。 落尘原本想找一个小客栈落脚,等到天亮再去找陆家庄,不想路过的酒楼一个比一个奢华。 最后,她别无选择进一家。 一进去,她就有点慌,酒楼里的小二居然有十几个,楼上楼下地忙碌。这里的客人也都不一样,腰里都别着剑,就是手里握着大刀,威风凛凛的。 她窃窃地从怀里摸出两个银子,点起脚放在掌柜的桌子上,“给我一间最便宜的客房……”踌躇很久没敢说要馒头的事,估计她的银子够房钱就不错了。 掌柜拿起银子掂了半天,才道:“罢了,反正后院有个闲房,去吧去吧!” “谢谢,谢谢!”她正要离开,又想起这么大的酒楼必定人来人往,最适合问路,于是讨好地笑笑道:“我看您器宇不凡,必定您见多识广,我能不能向您打听个地方。” 掌柜一副算你问对人的表情道:“说吧!” “您知道陆家庄怎么走吗?” “陆家庄?你要去陆家庄做什么?这陆家庄可不是说进就进的。” “我去找人,找我哥哥。” “你哥哥在陆家庄?”掌柜的脸上顿时满脸堆笑,一副遇见贵客的表情,“你哥哥在陆家庄做事的?” “不是的,我哥哥是,”她想了想道,“是去认亲的。” “认亲!”掌柜上下打量她,她的背后已经响起议论声。“认亲,去陆家庄认亲,这小丫头该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肯定是胡说八道。” 忽然,她身后响起舒缓清冷的声音,“你哥哥是什么人?” 她转过身,只有坐在里间的一个男人正在看着她,他的衣服有金丝刺绣,端着酒杯的姿势很优雅,而且手上的皮肤细嫩光滑,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他的样子长得也很好看,清秀的五官虽不及哥哥,也绝对称得上英俊。尤其那双细长的眼睛,不笑也含着笑意,似乎很好相处。 第七章 重逢何处(三) 第七章重逢何处(三) 听见说话声,众人都看向雅间,刚刚雅间撂下了帘子,大家都没注意里面的人,现在帘子撩起来,坐在里面的翩翩佳公子形象一览无遗,大家不仅都倒吸了口气,悄悄议论起来。 落尘依稀听见他们说什么“少庄主”,也不感兴趣,无意细听,侧头朝雅间细看,琢磨着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要这么问她。 “小丫头,我们少主问你话呢!”年轻公子身边的随从道。他看上去三四十岁了,皮肤黝黑,体格硬朗,气势迫人,若不是由始至终站在那公子身边伺候着,还真看不出是个随从。 “呃!”她正要开口,忽然被人用力拨到一边。 她退了几步勉强站稳,揉着被撞痛的手臂打量刚才撞她的两个人。走在最前面是个半百的人,脸阔耳方,硕大的身躯看起来特别强壮有力。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手里谨慎地捧着一个锦盒。 她偷偷瞄了一眼红木的锦盒,单那锦盒就肯定很值钱,不知里面的礼物有多贵重。再看那小童都穿得那么体面,她就知道他们不是我得罪得起的,只能悄无声息往后退。 “少庄主。”那髙壮的人走到年轻公子身前作揖,推她时的盛气凌人荡然无存:“在下陈闵,今日刚去过陆家拜会您,没见到您,刚才正在犯愁,不想在这里偶遇少庄主,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那位被成为少庄主的人抬抬手,脸上不见一点喜色:“陈大侠,您太客气了!” 那人立刻一脸受宠若惊,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在下去陆家庄多次,均无缘得见少主,今日特备此厚礼,请您务必收下。” “穹衣多谢陈大侠美意,礼物就罢了……” 穹衣,他就是陆穹衣?! 那岂不就是哥哥在信中提到的表哥?落尘顿时大喜过望,她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亲人,兴奋之情难以言喻,恨不能上去直接拉着陆穹衣去陆家找哥哥。 可惜人家还跟人说话,她只能忍了又忍,忍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她原本以为陆穹衣会和那个陈大侠客套一会儿,没想到,他拒绝了礼物便直接转过脸来问她,“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你哥哥是谁?” 我马上答:“我哥哥是宇文楚天。” 他立刻坐正,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翻,道:“你是楚天的妹妹?” 她连连点头。 不知陆穹衣吃惊不已,整个酒馆里的人要都因为这个名字沸腾了,就连站在他们身边的所谓大侠也倒吸了口冷气,惊到:“宇文楚天?!” 周围也有人讶异道:“宇文楚天,可是两个月之前连败点苍七剑的宇文楚天?” “据说他是陆琳冉和宇文孤羽的儿子,陆老爷子的外孙……” 还有人说:“我还听说魏苍然破例收他为徒了……” 马上有人反驳:“魏苍然?那怎么可能!魏苍然从不收徒的,你肯定是听错了!” “就是就是,更何况这宇文楚天可是陆琳冉和宇文孤羽的儿子,别胡扯了……” 甚至有人站起来,朝他们这边张望。“我好像听说他妹妹确实丢了,他正在到处找,不会真是这小丫头吧。” 她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问陆穹衣道:“前阵子我收到哥哥的信,他说在他陆家庄,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你能现在带我去见他吗?” “噢?”他又打量我一遍,似乎还在评估她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 那位公子没说话,他身边的一位中年随从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少主,江湖险恶,不可不防。如今,宇文公子丢了妹妹的事情人尽皆知,难保有人借此做文章……” “我才没骗人。”落尘从贴身的衣襟中掏出贴身保存的信笺,展开后拿到陆穹衣的眼前,“你看看,这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信,我才不是骗子呢!” 陆穹衣想拿过信去细看,见她死死抓着不肯松手,便凑过来扫了几眼,顿时露出和煦如阳光的笑意,“果真是楚天的笔迹,你真的是落尘!” “恩恩,可不就是我!你快带我去找我哥哥吧。” “好,不过,你哥哥已经不在陆家庄了,他去了苍梧山。” “什么?!”她顿时小脸灰白,一颗雀跃无比的心顿时重重跌落,摔成了渣了。可是,转念再想想,虽然她眼前这个人自称是陆穹衣,别人也叫他少庄主,可是万一他们是合起伙来骗她,也未可知。 “来,你坐这里先吃点东西,吃过东西,我带你回陆家庄。” 她还是迟疑,侧目又看看他,他修身玉立,一袭纯白长衫,质地极好,图腾的绣工更是精细到了极致,他用的是纯银雕花的筷子,腰间的翡翠更是她从未见过的细腻润泽,她还真从未见过这么有钱的骗子。 陆穹衣被她狐疑的目光看得忍俊不禁:“我不会怀疑我在骗你吧?” 她眨眨眼,没有回答。 他温柔地牵了她的手,“你不用怀疑,我确是楚天的表哥,也是你的表哥。前几日你哥哥收到消息,说你不见了,他立刻离开陆家去找你。你先跟我回陆家庄,我马上让人传消息给他,让他回来找你。” 小尘乌黑的眼睛转了转,今日这么多江湖中人都在,即使他骗她,日后也有处可寻,想到这里,她连声应道:“恩恩,好!” “来,过来吃点东西吧。”然后,他转头对随从交代:“文律,多再加几个菜,还有派人回庄里准备一下。” “是!” 文律出去安排,陆穹衣细心地招呼她吃东西。满桌的酒菜随便吃不限量,找到亲人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她感动地看着陆穹衣,无意中发现他温柔起来还真和哥哥有几分相似,脸形,鼻梁和唇都很像……尤其对她笑的时候,和哥哥一样暖。 她还发现陆穹衣有个习惯,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自觉躲避,用的筷子也与别人的不同,好像是自己带的。其实哥哥也有这个怪癖。他一见到不干净的东西秀气的眉便会拧在一起,小心地避开。不过他从来不会嫌她脏,常常会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衣袖为她擦去脸上的脏东西。他也和陆穹衣一样,在外面吃东西必须带着自己碗筷,可他从不会介意她的口水流到他碗里。 发现了陆穹衣和哥哥的共同点,落尘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表哥好感倍增。 ****** 吃过饭,陆穹衣带她回了陆家庄。文律驾着马车出了城,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她掀起帘子看窗外。 走了这么久的路,第一次发现远方的山是翠绿色,天边的晚霞是鲜红色。路边原来生长着那么娇艳的野花......偶尔几只鸟儿缠绕着飞过,落尘盯着它们看了良久,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仿佛无限美好。 “渴吗?”陆穹衣问。 她放下手中的帘子,咽了一下口水,真是挺渴的。 陆穹衣立刻将他砌好的茶倒上两杯,拿起一杯递给她。 她小心地接过,刻意不要碰触到他,可手背还是不小心顺着他掌心滑过。他的掌心是清凉的,不似哥哥那双不论什么季节始终都温暖的手。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每逢天气转凉,她最喜欢被他握住双手,汲取他的温暖…… 唉!她的脑子里永远都抛不开哥哥。 茶香轻淡,色泽翠绿,雾气缪缪,喝在口里浓香掩住微苦,细细回味唇齿间留有甘甜…… “这是什么茶?好香!” “西湖龙井。”陆穹衣问道:“喜欢吗?” “西湖龙井?!” “你要是喜欢,这些茶送你吧。”说着他从一个红木的盒子里拿出一个绢丝小包递给我。 “谢谢表哥……”她小心翼翼接下来收在包袱里,哥哥以前最喜欢的就这种茶,可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就没再喝过。 他凝视着我,细长的眼睛里竟然有和哥哥一样的光彩。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傻笑着左看右看,正好看见陆穹衣腰间系着一把攒玉长剑,他说话时双手总会不自觉抚摸着他身边的长剑,那剑鞘是纯金打造,上面缀满闪亮夺目的东西,晃得人睁不开眼,剑翘的尾端嵌着一颗圆润的翠玉,尊贵无比“表哥,你的剑好漂亮!” 他露出一种你真有眼光的笑意。“这把剑叫无筽剑,被称为‘天下第一剑’。” “天下第一剑,就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才可以用的剑,对吗?” 他笑而不语,又为她续满了杯中的茶水。他的笑意就像这杯中的茶一样,温和,清雅,有种耐人寻味的柔和。 马车停下来,她撩起帘子,高耸大门闯入视线。 铁门上挂着的黑色匾额,烫金的四个字“无然山庄”大得在数里外看得清清楚楚,匾额旁边的暗纹繁复交错,无比庄严。足矣展现陆家不可动摇的地位。 陆穹衣扶着她下车,带她踏着理石的甬道,走进庄严肃穆的庄园。 不知是否因为是深夜,陆家就如同一个黑白的水墨世界,望不到边际的一栋栋楼阁环环围绕,压得人透不过气。一处处嶙峋怪石,似巨兽在张牙舞爪。就连一池的莲花,也都是毫无生机的白色,美得绝望。 凉风袭来,带着柔柔的清莲香气,都能唤起人的哀愁。 再次回首,宏伟的铁门在她身后轰隆隆关闭。 一个老人被人搀扶着凑到他们面前。他穿着一身墨色的锦缎,一双眼睛有些浑浊,脊背有些微微屈着,手中把玩着一串玉珠,脸上虽挂着微笑。 “穹衣见过祖父。”陆穹衣在一个老人面前恭恭敬敬行礼,然后悄悄扯了扯她的手,低声道:“小尘,快点叫外公。” “外公!”她急忙准备屈膝跪下,谁知她刚要俯身,一双干枯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她的双手,“你就是小尘?” “外公……”抬眼看着面前的老人。 他和她想像的完全不同,没有正气凛然的风姿,也没有呼风唤雨的霸气。 就仅仅是一个老人,深灰色的眼瞳里满是失落,微黄的脸上皱纹并不是很多,但却很深,尤其是双眉之间,两条深深的沟壑,融着一生道不尽的沧桑。 他伸手摸摸落尘的脸,“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随后,他又看向陆穹衣,问道:“楚天呢?还没回来吗?” “楚天说他有要事要办,等办妥之后一定来探望您老人家。” “哦!”他咳了一阵,旁边几个下人快步上前,有的扶住他,有的帮他捶背,手忙脚乱忙作一团。 陆穹衣见此情景,低声吩咐文律些话。 因为声音压得低,她没有听清,只听见外公喘着气道:“穹衣,你先安顿好小尘,然后来我房里……我有话问你。” 第七章 重逢何处(四) 那晚,落尘被陆穹衣安排在西厢的别院,因天色已完,几个下人草草帮她洗漱整理一番,便将她留在了空旷的房间里。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她无法适应,折腾到了天明时分,才刚迷迷糊糊睡着,就听见院子里的下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她探头向窗外看看,只见几个下人早已排好了队等在门口,见她醒了,下人鱼贯而入,把她团团围在中间,从里折腾到外。 为首一个穿黄衫的丫鬟说道:“表小姐,少爷为您准备了几件衣服,让姑娘自己挑选,如果还缺什么,就告诉他。” 青绿色的案子上,几件衣服排排而列,落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里层是粉红色的薄薄丝绸,外面罩着一层淡粉色的轻纱,像是天上仙子穿的衣服。 “表小姐喜欢吗?” 落尘的手不自觉悄悄碰触一下那衣袖,好柔软......自从哥哥因为她想要的一个手镯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就再没和他要过任何东西,每次看见别的女孩儿穿漂亮的衣服走在街上,她只能偷偷扯扯自己穿了很久的衣裙,装作毫不在意地仰起头。 “小姐穿这件绿色的吧,您生得这么白,绿色更加衬你!”丫鬟将一件浅绿色的衣服捧到了落尘的面前。 落尘点点头,任由几个丫鬟为自己穿衣,上妆,梳头,原来在外面散漫惯了,如今要过大宅子里的生活,她还不知道,一件衣服竟然可以精致到这种地步,一个发式居然也可以繁琐到令人惊叹。 “好了,小姐看看如何?”黄衣丫鬟将一柄玉钗插入她的发髻,然后将铜镜转过来给她看。“是不是美得像个仙子!” 落尘怔怔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镜中那个明艳动人的女孩儿真的是她吗?肤色白皙,如羊脂白玉,一双美目巧盼生波,如花唇瓣,似水若棉,精美的发髻衬得她一张小脸越发较小,一双流苏镀金双飞步摇随着她的摆头轻轻颤浮,洁白的耳垂坠着两颗南浦明珠。 这样的她,如幻似梦,就连她自己都感觉不真实。 “小姐,少爷已经用过早饭了,这会儿正在书房,我们先伺候您用早餐吧。”丫鬟灵巧的将她长衫的侧面系上一个蝴蝶结。 “好,我正好也饿了,先吃饭。” ****** 吃过早饭,天微微凉了些,有微微小雨落下,落尘打折一柄浅粉色的油纸伞,走在山庄的游廊中。扶手游廊下是一汪碧水,几条金色的锦鲤养在里面,穿梭在盛开的朵朵荷花之中,高墙长立,粉黛青墙,稀疏的竹林绿意而生,垂花门旁傍着一座假山,十分映意。 落尘以前抓鱼都是来吃的,如今看见几条好看的锦鲤游在碧水里,还真是挺有食欲的,一时不觉竟看得出了神。 此刻,陆穹衣正处理完要事,本来想去别院见落尘,刚转过游廊便被眼前的美景所惊住。淡色的天空下,一抹浅绿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她执着一柄油纸伞,美目流转,盼睐倾城,他慢慢的走进,怕惊了这一片美好,走近之后,才发现,换上了绫罗绸缎的落尘竟然这样美丽脱俗,如坠落凡尘的仙子一般。 陆穹衣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手环轻碰发出微微的声响,还有浅绿色广袖轻纱随风舞动,散发着迷人的娇弱之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照顾。 落尘抬头看见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表哥?你怎么没打伞呢?” 见他被小雨淋着,将伞执到他的身前。又见他的头发和脸微微有些被雨淋到,她连忙从袖口拿出手帕,给他擦拭几下。 陆穹衣一怔,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她的呼吸幽若,散发着兰花的幽香,一双美目温润若水,唇色嫣然,他不禁一怔,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 落尘一怔,手臂僵在那里,不明所以的看着陆穹衣。 他忙接过她的手帕,自己擦拭起来,还说道:“不碍事的,这点小雨不算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我想去看看外公,方便吗?” 陆穹衣犹豫了一下,“他这个时候刚吃过药休息了,晚点我陪你过去。” “好!” 从那之后,落尘住在了陆家,每天她都会去外公房里看他,大多时候外公都是睡着的,呼吸散乱而沉重。偶尔醒着,他便会拉着她的手和我说几句话。但大体也就是同样几句话翻来覆去问问罢了。 不是问她小时候是不是受了很多苦,就是问她住的可习惯,还有什么需要的? 每次从他房里出来,落尘都会感觉自己的呼吸困难。 而陆穹衣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无论什么东西,她只要看两眼,第二天一定出现在她房间。不论他有多忙,每天傍晚都会陪着她聊聊天,给她讲他一天都做了什么事情。 得知她晚上经常做噩梦睡不好,便安排了他贴身的丫鬟来陪伴她。她叫浅沋,十六七岁年纪,一张白净的脸,清秀的五官,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细细柔柔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让人舒心。 浅沋每晚都会睡在落尘的房间里,在她的塌下帘边放了一张小小的凉席,每次落尘只要微微挪动下,她就会起来照看她,这一夜,落尘又在一次梦中惊醒,发出呓语声。 浅沋马上就会拿着手帕帮她擦额头的冷汗,并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 “表小姐,你梦见什么了?真的很可怕吗?” “不可怕!如果有一天我在梦里都不见他,那才是真的可怕。” “是你的心上人吗?” “心上人?”落尘第一次听说这样特别的词汇。 她把手放在她心口上,很慎重地道:“就是闭上眼睛的时候,放在这里的人。” 落尘闭上眼睛,心里沉甸甸的,因为每一下跳动都载着对他的思念。 她很喜欢这个词:心上人——铭刻在心上的人!只是,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她真的很想他,很想…… ******* 终于有一天,陆穹衣告诉她,他刚收到的消息,宇文楚天在北华山。 “真的?!”她开心地跳了起来,“表哥,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他看她期待的神情,眼睛里像是又光芒流泻,让人无法抗拒,“好,我马上去安排。” 很快,文律驾车,带着一对下人,他们去了北华山。不出半日,他们便赶到北华山的峰顶。山峰直挺入缥缈的白云中,站着峰顶,脚下是飘忽不定的云雾弥散。 原本清净的山峰上此刻挤满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他们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元阳真人输了,一位足矣与天下第一剑陆穹衣并驾齐驱的高手竟然惨败。 她完全没有心思听他们神化这场比斗,用尽全力挤到最前面。而她想找的人已不在,断崖边只有几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头发全都盘在头顶,露出有点灰暗的脸庞。 “小尘?”陆穹衣的呼唤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陆少侠?!”一位白胡子的老人看见他们,迎过来热络地打招呼。 眼见人家输了比武,他也不好说自己是来找宇文楚天的,只得客套道:“我原本是来拜访元阳真人,正巧赶上真人比武,不知真人他……” “哎,这宇文楚天武功果然了得,师傅受了伤,在后堂休养。” “元阳真人的伤势严重吗?” “皮外伤,修养几日便无碍了。” 不等陆穹衣再开口,落尘已经迫不及待问:“宇文楚天呢?他在哪?” “他已经下山了。” 她又来迟了一步,又一次和他擦肩而过。 站在峰顶,望着远方孤烟渺渺,她真的不知道这茫茫世界,究竟有多大,她要走得多远才可以追随上他的脚步。 陆穹衣伸手揽住她的双肩,“小尘,你别急,我马上让人去找他……” 她黯然点头。突然间,一阵疾风掠过,她的双肩被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紧,顿时天旋地转,一阵眩晕。 “小尘?!”急促的呼唤让她蓦然醒悟,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孔。 是他,真的是他! 曾经无数次幻想与他相逢的情景,以为自己会大哭,会一遍遍倾诉我的思念和委屈,可是真正面对他,一切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他在她面前。 第七章 重逢何处(五) 期待已久的一刻,落尘什么也说不出,而楚天,也什么都没说。 他捧起她的脸,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她,顺着她额前的发,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嘴唇,移到下颚。 他的每一下的触摸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像是触碰着美好又随时可能破碎的梦境……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肩上,重重地将她搂在怀中。 周遭的嘈杂都变得微不可闻,她能听见的只有他的心跳,紊乱而急迫,还有他的呼吸忽轻忽重落在她耳边。 “哥……”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出了口,她压抑的悲伤情绪突然爆发,这一路的委屈一幕一幕在眼前重现。 她想起她被血染红的鞋子,想起她被人抢走的包裹,里面有她为他缝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的外衣,她也想起那月光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她跌倒了不知多少次,摔得膝盖都失去了知觉。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今天这样的重逢。 所以,她一路上再痛都没有掉过一滴的眼泪,现在见到他,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慌乱的手指帮她擦掉眼泪,泪水瞬间湿了他的衣袖,“小尘,你去了哪了?我到处找你……” “我还能去哪?!你在信上说在陆家庄,我当然是去陆家庄找你了!” “陆家庄。” 宇文楚天抬头看向陆穹衣,陆穹衣点头道:“前几日我在璧城找到了小尘,要不是看见你写给她的信,我真以为她是骗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柔弱的女孩儿,能长途跋涉千里从浮山找来到璧城。” “从浮山到璧城?”楚天的眉峰又紧蹙在一起,“你,你真是太傻了……” “谁说我傻,我很聪明的,你看着我这不是找到你了。” “……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她用力摇头,伸手抚平他的眉峰,“一点都不苦,你知道么?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好人,他们知道我要找哥哥,都很关照我,后来,我居然在路上遇上了表哥,他带我回了陆家,我天天锦衣玉食,别提过的多好了。”说着,她又抓着他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腰,“你看,我的腰又粗了一圈,再不减肥,你就背不动我了。” 楚天不禁被她可爱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傻瓜,你就是胖成猪,我也背的动。” “真的吗?那你背我下山吧。”说着,她旁若无人地攀上他的后肩,努力往他身上蹦。 他便俯下身,在众多江湖豪杰诧异的眼光下,背起落尘,与陆穹衣一路下山。 一路上,楚天走的很慢,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尽量选平坦的路走,也尽量避开路边茂盛的杂草,偶尔有树枝被压得很低,他会伸手挡去枝桠,免得树枝碰触到懒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的人。 陆穹衣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兄妹俩静宁又温馨的画面,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情绪,有感动,温暖,好像还有一种微微的嫉妒,那感觉就像自己发现一件玲珑剔透的美玉,却是被别人雕琢而成。 下了山,落尘才从他背上爬下来,正准备扯一扯身上皱了的衣裙,陆穹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把她拉好衣裙,顺便摘下她裙后挂了一路的一支枯枝。 “多谢表哥。” “小尘,你中午还没吃饭,一定饿了。前面就是我们陆家开的笑雅阁,酱鸭舌特别香,我们去吃吧。” “好啊!” 她感激地对他粲然一笑,扭头却发现楚天的正凝神看着他们,目光有些发怔。 ****** 笑雅阁,随处可见的沉香描金招牌,随时爆满的高间雅座,它的闻名并非是金碧辉煌的奢华,更不是令人望而却步的高昂价格,而是因为它是无然山庄的产业。 落尘并不知道无然山庄在江湖地位如何,但她在找陆家庄时听说许多武林人士为有机会在笑雅阁吃一顿便饭而深感荣幸,许多富甲一方的豪侠争得你死我活仅为在金字间宴请一次宾客。 而此刻他们坐在金字间,与江湖最负盛名的陆穹衣同桌而坐,她不知道别人面对这种殊荣如何表达,而宇文楚天对着陆穹衣双手奉上的茶杯静默足有半刻。 那银杯虽然很干净,但杯壁有些摩擦的痕迹,杯口已经泛灰,一看就是以前有人用过的。 落尘见哥哥还是对着面前飘着茶香的银杯一言不发,整个气氛变得尴尬,赶紧解释道:“哥哥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茶杯,表哥可以给他换个新的吗?” 陆穹衣端起茶杯,一边端详上面的花纹,一边道:“这是琳姨在这里饮茶用的杯子,尽管她离家十八年,祖父还是命人留着。” 宇文楚天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喝了一口茶,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这茶,还是合他口味的。 陆穹衣淡笑了一下,他用银筷夹了一片玉笋放进落尘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这里的玉笋味道也不错,你尝尝看。” 落尘轻点了一下头,夹起放入口中,随后赞道:“是不错。” 陆穹衣的目光闪烁着愉悦,见小尘没有拒绝,又夹了点菜到她的碗里,还吩咐小二准备一些精致的糕点和花茶来。 落尘本就饿了,再加上笑雅阁的饭菜确实好吃得不得了,她自然吃得不亦乐乎。薏仁甜米汤端了上来,冒着丝丝甜香的热气,落尘接过陆穹衣端来的甜汤,忽然发现哥哥索然无味地用银勺搅动着米粥,一副毫无胃口的样子。 “哥,这饭菜不合你口味吗?” “还好。”他冷淡道。 “哦!”她猛然想起一件事,“你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落尘出去后,文律也跟着出去,楚天还是不放心,也跟出去看。 在笑雅阁找了一圈,他毫无意外地在厨房门前看到她忙碌的背影。 一年不见,她长高了,也瘦了,背影越发的纤瘦,让人总是忍不住想揽她入怀好好呵护,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想不到小尘还会做饭?”陆穹衣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他的视线还落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上,“是的,她煮的白粥特别香,入口即融,还有一丝清甜。” “噢?被你一说,都有些想尝尝了。”陆穹衣笑道:“如果你不介意,一会儿分我一半,可好?” 楚天沉默了一下,“就怕表哥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这清粥。” “山珍海味吃的多了,难免有些腻,清粥小菜才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这是小尘亲手为你煮的,味道必定与众不同。” 楚天淡淡地笑了笑,看着落尘在厨房里盛了两碗白粥,端出来,他忽然觉得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哥?表哥?你们怎么在这?” “来看看你在做什么?”陆穹衣道。 “我在给你们煮白粥……” 不等她说完,楚天打断她,“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我要去办点重要的事情,你和表哥在这里等我吧。记得多吃点东西,你最近瘦了好多。” “你要去哪?”她急忙把粥放在一边,一把扯住宇文楚天,“哥,我跟你一起去......” “那个地方,你不方便去。” “那我也要去!”她看出他确实有重要的事,而且一定是带着她不太方便,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不管他到哪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否则她就不安心。 “小尘,你挺好,和表哥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不!”她坚决摇头,扯着他的衣襟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终于,楚天拗不过她,“好吧。” 然后,他转头对陆穹衣微笑道:“既然你喜欢喝这粥,那就两碗都给你吧。希望合你的口味。” ******** 离开了笑雅阁,楚天带着落尘去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女人都穿着不能完全遮盖住身体的衣服,挂着暧昧的笑容。 男人各个衣装光鲜,相貌确实龌龊不堪,尤其是笑容,令人无法直视...... 他们刚一进门,便有个穿着打扮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大娘飞扑般冲过来:“这不是宇文大侠嘛,真是贵客啊!” “梦姑娘可有空?”哥哥问道。 “有,当然有!” 旁边立刻有个男人抱怨:“月姨,您不是说梦姑娘没空吗?” 那位大娘撇撇嘴,冷冷道:“有没有空要看梦姑娘,你当我月娘说了算呐?” 随即她又换了张笑脸对哥哥道:“宇文大侠,楼上请,梦姑娘久候多时了,刚才还差人来问呢。” “多谢!” 哥哥拉着她的手与月娘一同上楼,经过每一间屋子时,里面都传来奇怪的叫声,有时还有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阴森恐怖。 她见有个男人从其中一间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整理着衣衫,便好奇向里面张望。居然看到一个女人*裸躺着床上,头发散乱不堪,白皙的皮肤上留着许多淤青。 一只用手挡住她的眼睛,他有些不悦道:“不要看!” 她拉下他的手,又偷偷张望一眼,“她怎么啦?” “没事!”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哟,难怪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姑娘,原来宇文公子有个这么漂亮的心上人......” 落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美貌的女子虚倚着门,一身艳丽的玫粉色长裙半挂在身上,露出一抹雪白的香肩,她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那女子妖娆的眼睛停留在落尘的脸上,见她瑟缩地躲在楚天背后,笑道:“美是美,就是有点不解风情,要不要嫣儿帮你调教一下,教教她如何讨你欢心......” “不必!” 要不是他一口回绝,其实落尘还真想跟这位嫣儿姑娘讨教一下,怎么才能让她这个阴晴不定的哥哥开心一下。 …… 跟着月娘绕过了长廊,他们停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月娘对里面道:“梦姑娘,你日盼夜盼的人来了。” 门立刻打开,落尘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梦姑娘竟是孟漫,那个来自夜枭的女子。 她期待的脸色在看见落尘时僵了僵,又恢复了笑容,“月娘,给宇文公子和这位姑娘砌两杯上好的龙井。” 她似乎想起什么,摆手道:“看我这记性,宇文公子素来嫌弃我这里的东西......月娘,准备一杯好了。” “是。” 月娘出去后,孟漫问道:“以你的武功和现在的声名,要在江湖混出点名堂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做这种事?” “我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何必明知故问。” 孟漫轻轻拍拍手,一脸意兴盎然。“我就欣赏你这种性格。” 这时,月娘端上一杯清茶递在我面前,落尘伸手去接,不想楚天抢先接过,低头浅尝一口,才交给她。 她正大惑不解,听孟漫娇哼了一声,道:“放心吧,我不要命了,才会在你宝贝妹妹的茶里下毒。” “……” 说完,她起身从身后的红木衣柜里拿出一卷画轴,一盒黄金放在桌上道:“规矩你该知道,如果你活着我付你另外七成。” 他连卷轴都没打开,直接收起画轴拉着我起身道:“准备好另外七成,我明天一起取走。还有,黄金太重,我更喜欢银票。” “好!我明天一定准备好银票等你来!” 第八章 情爱之毒(一) 走出那栋充满欢笑声的小楼,落尘伸手拉住楚天的衣袖,盯着他手中的画卷问道:“哥,那个梦姑娘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给你银票?” “小尘,别问了,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不,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要知道。哥,你答应过我,你永远不会骗我……” 他的确答应过。 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楚天拉她走到一个僻静无人处,对她说:“我要查出杀父母的幕后真凶,查出他们所谓的主人,我必须要接近他们。” “所以,你加入了他们,帮他们谋财害命?!”她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要挑战那么多武林高手,他是要做给梦姑娘看,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为了加入夜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组织,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 “哥,那你有没有想过,因果善恶,终有循环,凡事有因,必有果……” 宇文楚天点点头,“我想过,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总有些因果是必须承担的。”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做这些,就为了替父母报仇吗?就算你报了仇,他们也没办法死而复生,这值得吗?” 他轻轻摸摸她的头,用特别沉静的声音告诉她:“不值得,可是如果可以铲除夜枭,可以推翻暴政,还给中原一份平静,还给人世一片乐土,我做的就是值得的。” 她仰头看着他闪耀的黑眸,她不懂什么江湖恩怨,也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她只看到他眼中闪动着灼灼的光,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相信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夜枭绝迹江湖,武林各大门派不再明争暗斗,腐朽的北齐也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中原的青山绿水间再无皑皑白骨,荒山野岭再无流民游走。落尘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满世繁华,望着孩子们脸上童真的笑颜,她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这世间没有人知道,他为此承受过什么,付出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 ****** 直到夕阳落尽,他们才回到笑雅阁,在陆穹衣早已安排好的天字号套房落脚住下。 月色如水,空中的星星如同镶嵌在一块宝蓝色的绸缎上般,莹莹夺目。 落尘坐在床前毫无睡意。 此刻,她的哥哥就住在她隔壁,思及此,她就一阵心花怒放,没错,这种形容太贴切了,她现在真的感觉心头开了一朵娇艳的芙蓉,在荡漾的碧水中随风浮动,不时激荡起心头的一阵阵涟漪,哪里还睡得着。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响起,落尘急忙下床,满心欢喜的去开门,结果却看见了满目柔光的陆穹衣,他一袭青衫,十分清爽,手中还端着一盒点心。 落尘的笑容僵了僵,“表哥,你怎么来了?” “你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就走了,现在一定饿了,我命人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玫瑰乳糕,想吃吗?” 玫瑰的香味慢慢飘散开来,落尘顿时喜上眉梢:“多谢表哥。” “表哥,你进来坐啊。”她闪身请他进门。 陆穹衣却很守礼节,没有半分逾越,“天色太晚了,我不便进去。” 她也没有强留,目送着他离开之后,便迫不及待抱着糕点回房。她之所以开心,不是因为她现在正腹中空空,而是她知道这个时辰她的好哥哥也一定饿了,她正好可以拿这糕点和他一起共享美餐。 于是,她迅速梳理好头发,抱着一盘子玫瑰糕走出房门。 笑雅阁临水,可隐隐而见碧天水墨,不经意,她在水中看见一个清风朗月般的人影,站在碧水的回廊上,出神地望着月色。 “哥!”落尘惊喜地差点把手中的盘子丢进水里,“你怎么在这儿?在看风景吗?” 他回身,对她笑笑:“是啊,这里的夜色很美,本来想叫你一起来看,看到你有玫瑰糕吃,我猜你一定只顾着享受美食,没心思欣赏美景。” “谁说的?!”她义正言辞反驳,“看着美景吃玫瑰糕,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 他侧头,忽然问:“若是美食和美景不能兼得呢?你是舍美食,还是舍美景?” “美食和美景……”她随手拿了一个玫瑰糕塞进他嘴里,“我都能舍得,唯独你,我舍不得!” 他笑弯了嘴角。 她眨眨灵动的眼,嘴角也弯了。她是与他从小长到大的,岂会不明白,他言语闪烁,绕来绕去,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九曲回廊,绕过满园夜色,他与她并肩而坐,长相凝望,月色再撩人,也终是陪衬…… “小尘,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房睡了。”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遍催促了,她继续欣赏夜色。“我还不困呢。” “可是我困了。” 她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分明还是那么清亮,哪见半点困意。“你再陪我坐会儿,说会儿话嘛。” 她努力想找点话题,终于又想到一个话题,“哥,裘叔不是和你一起找我吗?他现在去哪了?回浮山了?” 他似乎没听见,“小尘,起风了,我陪你回房睡吧。” “你别又岔开话题……呃!”她蓦然领悟到他刚才的话,“你说什么,你陪我回房睡?” “恩,如果你不用,那就算了……” “用啊!用啊!”落尘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拖着他就往房间走,“我们回房吧。” “你不是说你不困?” “现在有点困了。” 他哑然失笑,陪着她一起回了房,锁上了房门。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年岁,同房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的。 这一夜,他们不止同房,而且同了床。 寂静无声的房间,青罗幔帐之内,她轻轻依偎在他肩膀,感受着他独有的温度,还有他真切的心跳声,再次拥有这种久违的幸福,她才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渴望,多么期待这样的相依相偎。 她确实有些困了,可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生怕眼睛一闭一睁,这种幸福感就悄悄溜走了。 她知道他也没睡,因为他的呼吸时轻时重,“哥,你怎么还没睡?” “我,不困……” “哦,那正好,我也不困,我们聊天吧。” 楚天睁开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的容颜,看着她轻眯起来的眼,忍不住想伸手抚摸,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你想聊什么?” “恩,为什么我每次问起裘叔在哪,你都不回答我?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不让你告诉我他在哪!” 见宇文楚天沉默,落尘有种不祥的预感,猛地坐起身来。 “哥?!” 楚天继续沉默。 这一次,她的脸色有些变了,眼睛里闪过一种恐惧,“是不是裘叔他出了事?哥,你别吓我!” 他靠近她,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紧得几乎让她窒息,“小尘,裘叔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了?” “他让我告诉你,他是不会想你的,你不要想他,如果控制不住想他,就把他给你的百草集拿出来念念……” “裘叔他到底去哪儿了?!”隐隐的不安越发强烈,她的声音已经嘶哑。 “他,去世了。”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用力地抱着她,因为此刻要不是被他的双手死死禁锢住,她一定会发疯一样冲出去,去浮山找裘叔,去亲眼看看裘叔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挣扎得没有了力气,他才放开她,抹着她眼角干涸的泪痕。 她颤抖地握住他的手,“哥,你告诉我,裘叔是怎么死的?” “他,中了毒。” “怎么会?裘叔医术高明,更是对天下毒药的药性都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中毒?” “他的确对天下的毒都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世界还有一种至毒是他解不了的……” “什么毒?” “情爱之毒,瑶池之水!” 纵然裘翼山被称为神医,无病不治,但终有解不了的毒,这种毒叫做——情爱! 这个无眠的夜晚,他给她讲了一段凄美的故事。这段故事,要从十七年前说起。 十七年前,裘翼山正值年少,英挺俊朗中透着一股医者的儒雅,再加之医术出神入化,他也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风流倜傥的人物。 有些女人注定是这种男人的劫数,就像陆琳冉之于宇文孤羽,尉迟家骄傲的大小姐尉迟玉倾就是裘翼山的劫数…… 天池初遇,尉迟玉倾错把裘翼山当成了淫贼,三十枚见血封喉的雪花钉没有钉死裘翼山,却牢牢钉住了他的魂儿,他发誓这三十针的痛不能白受,他这辈子就跟她耗上了。 尉迟玉倾的骄傲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可想而知,裘翼山是多么辛苦才终于得偿所愿。 然而,这段嬉笑怒骂的爱情并没有以美满的婚姻结束,反而,从此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他们婚后一年,尉迟玉倾身怀六甲之时,江湖忽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各大江湖世家先后被灭门,以暗器闻名江湖的尉迟家族百余口人也突然中了一种奇毒,毒性猛烈前所未见,就连神医裘翼山都素手无策。 那一日,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尉迟玉倾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在她怀中,其中包括她未满三岁的弟弟,而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那种恨,那种仇,不是眼泪可以冲刷掉,也不是一句刻骨铭心可以形容的…… 第八章 情爱之毒(二) 随着各大家族被灭,各大门派高手被暗杀,在江湖一片混乱之时,一个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夜枭现身于江湖,没有人知道夜枭藏身何处,受谁掌控,目的为何,江湖中人唯一知道的就是——夜枭接下的买卖,绝不会失信。 对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夜枭,有人痛恨,有人惶恐,自然也有人暗暗窃喜。因为有了夜枭,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用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了,只要存够了钱,你想谁从这个世界消失,都轻而易举! 所以,江湖延绵多年的秩序一夕之间被打破,江湖转瞬变成了一个生杀予夺,肆意妄为的世界。 裘翼山希望带着尉迟玉倾和刚出生的女儿雪洛远离江湖,远离是非,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研究解那种奇毒的方法。然而,灭门之仇未报,尉迟玉倾自然不会同意,她坚持留在尉迟家,找出各大家族被灭门的这正原因。 裘翼山不愿勉强她,便陪着她留了下来。他说,是生是死,他绝不会离开她半步…… 真相总是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是因为它有着丑陋不堪的外表。当尉迟玉倾拨开层层迷糊,看到真相的真面目,她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一夜,她哄睡了女儿,拖着拽地的罗裙,缓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裘翼山刚刚从药房里出来,满脸疲色,靠在床边小睡。她一步步靠近他,近到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她慢慢抬起手,三十枚淬了剧毒的雪花钉落在他的各大穴道上…… 他全身再无法动弹,他在剧痛中睁开眼,眼中褪下困意,充斥痛苦。 她对他说:“裘翼山,我真傻,我早该想到,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你解不了的毒…….” “玉倾……” 她冷冷地笑笑,“瑶池之水,如果我猜错,是你取的名字吧?” 裘翼山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无言地闭上眼睛。 在这生死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场景,天池之水升腾着暖暖的雾气,传说,那是瑶池之水贪恋红尘洒落人间,年轻男女同时被水溅到,他们就会一生相爱,一生幸福。 三十枚雪花钉射过来,溅起点点水花,他便在那飞溅的水花中见到了她,从此中了人间至毒,至死不悔。 …… “夜枭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们制毒?” “……” “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挥剑,剑锋落在他的颈间,忽然一转,刺穿了他的右腿。 他咬着牙,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颤抖的剑尖上的鲜血凝聚,滴落在地上,像是盛开在天池的鸢尾花,红得绝艳。 眼泪流出她悲伤的眼,她举起剑,抵在他咽喉处。 倏然间,她听见女儿的哭声,她下意识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失神,一团黑影蓦地一闪,带走了受伤的裘翼山。 从此,她找遍了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再也没有找到他,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每次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报仇雪恨的快感,心中全都是绝望。 所以,她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 十五年的寻找,漫长得像是过了几辈子。 就在尉迟玉倾几乎想要放弃寻找的时候,宇文楚天出现了,她不认得他是谁,可她认出了他随身携带的银针,纤细如发,那是裘翼山惯用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一路跟着宇文楚天,便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相隔十五年,她与他相对而立,隔着仇恨和诉不尽爱恨,两个人无言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玉倾笑了,岁月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她的笑容却还是像天池初见一样绝艳。 裘翼山深吸了口气,轻声唤道,“玉倾。” “十五年没见了,你好吗?”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他特别意外,忙点头,“还好!” “雪洛十六岁了,”她嘴角含着笑,眼底闪动着泪光:“她经常问我,爹爹去了哪?什么时候能回家?她还给你缝了双新鞋子,蓝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 “我……我能见她一面吗?”他颤声问。 她点头,“今天有空吗?回家吃顿饭吧,雪洛看见你回去一定很高兴。” 宇文楚天从来没见过裘翼山如此高兴过,他拖着一条跛了的腿,在街上买了好多的东西,有精美的衣服,有唯美的首饰,还有天香楼的芙蓉糕。 然后,他们跟着尉迟玉倾去了苍梧山,那一片静谧的青山绿水间,有一处木屋。木屋前站着一个女孩儿,一身素白的衣裙。 那时宇文楚天第一次见到雪落。 雪洛,人如其名,如站着雪中的洛神,轻音软语,恍若仙女般玲珑剔透,她的肌肤纯如白雪,恍如透明,那日在山巅,她吹着玉笛,有几只蝴蝶在她身旁萦绕,那一颦一笑,和柔和的目光,竟有几分和小尘相似。 宇文楚天有一瞬的恍惚,怔怔的看着吹笛的雪洛。 “雪洛,你就是雪洛?”裘翼山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又有些犹豫。 雪洛立刻认出他来,“爹爹?你回来了?我是雪洛,我是你的女儿……” ******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裘翼山吃得特别愉悦,一顿饭都在笑,看着女儿时笑得满足,看着妻子,笑得满眼柔情。 尉迟玉倾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喝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一饮而尽。 爱与恨,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过了饭,裘翼山便起身,匆匆告辞。 雪洛拉住他,求他留在苍梧山住些日子,但是他坚持说要陪着宇文楚天去寻找落尘的下落,他还说:这么多年,他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希望雪洛能够原谅他。等他办完了事,他一定回来陪她,以后都不离开了。他们一家人,以后都不分开了。 雪洛笑着点头,嘱咐他一路小心。 裘翼山快步离开,越走越远,他不断回头,看到雪洛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树林里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宇文楚天见状,连忙将他扶起,准备运功,可是裘翼山却抓住了他的手,连连摇头,“不必了,我中的是瑶池之水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什么?!你怎么会中毒?”他恍然大悟:“是刚才,那杯酒?!” “是的,我早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这样也好,我死了,她也该放不下这段仇恨,这样,也好。可惜,我看不到小尘最后一面了,你告诉她,别想我,如果她忍不住想我,就让她好好读读我给她的百草集……楚天,我知道你对小尘的心意,可是小尘的心思,你知道吗?她还是个孩子……” “裘叔,你别说了,我给你运气压制住毒气,我去给你找火莲。” 他摇头,“天下只有一株火莲,已经被你娘服下了,再没有了。” “不会的,总会有办法的。你让我再想想,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克制瑶池之水的毒?我记得,你说过……” 裘翼山摇摇头,打断他的思考:“不用想了,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 “楚天,你要记住,一定要远离夜枭,人不能走错路,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当年,夜枭的人用玉倾和我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来要挟我,我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帮夜枭配置了无药可解的毒药,瑶池之水。我当时以为我可以找到克制瑶池之水的方法,夜枭不会得逞的。我真的没想到……” 他顿了顿,又说,“一切来得那么快,我还没找到解毒的方法,他们就用我研制的毒药害死了尉迟家一百余口人,他们是玉倾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这都是我的罪孽。我那时候就想告诉玉倾真相,可我还需要时间,我还没找到解瑶池之水的方法,所以,我隐瞒了她……” 裘翼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宇文楚天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才听见他模糊地说:“十五年,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解毒的方法,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什么?你找到了解毒的方法?!你快告诉我!” 裘叔的气息更微弱了,嘴角的鲜血滴在衣服上,晕染了一片青黑,他的声音更低,断断续续,微不可闻,“楚天,你,的血能化解一切,毒,包括,瑶池……” 他终究连最后两个字都没说完,紧握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凝视着一个方向,嘴角噙着的笑意永远定格在脸上。 楚天顺着他目光凝视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林的深处,尉迟玉倾一身素白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没有恨,也没有痛,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他至爱了一生的男人,是用她的手来了结的。而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当年他为夜枭炼制毒药,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 …… 等宇文楚天讲完了这件事,落尘已经泣不成声。 “小尘,等我们办完事,我带你去苍梧山祭拜裘叔,他现在很好,不用自责,不用逃避,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的妻子和女儿,这就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第八章 情爱之毒(三) “嗯……”落尘哽咽着点点头。“可是,这样的天人永隔,真的是裘叔应得的结局吗?他帮过那么多的病人,救过那么多条人命,为什么自己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在她眼中,裘叔无论做过什么,都是个好人。他救了他们的命,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安身的家,给他们父亲一样的照顾和教导…… 而她,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再见,从今后便再也不能相见了!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江湖上的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好人就可以长命百岁的。有人告诉我:想要在江湖立足,必须足够的强大,足够的冷血,不能让人有伤害你、要挟你的机会,否则,你终究是别人的陪葬品。” 落尘使劲的点点头,事实上,她并不完全明白。 江湖,这个听来如此平静祥和的名字,究竟是一个怎样嗜血杀戮的世界,让身在其中的人都不能善终?那么她的哥哥呢?踏进了这个世界,成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杀手,他的结局又将如何? 他轻轻搂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小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裘叔走了,没人能照顾你,我仔细考虑过了,现在唯一能保护你的就是陆家。” 闻言,她的心头狠狠一沉,明知是徒劳,明知他做过的决定很难动摇,她还是努力说:“哥,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可以照顾自己,你让我跟着你吧。” “你跟着我不安全,我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 他没有回答,另一只手抵住她的咽喉,将她按在床上,他的脸近在咫尺,一望无际的眼眸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她被吓得忘了反抗,瞪大眼睛望着他。 “你不需要保护?!如果我是坏人,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我为所欲为。” “我……”她无言以对,索性任性到底,闭了眼睛。“那你就为所欲为好了!” “你!” 许久没有了动静,她睁开眼,发现他还看着她,阴沉的戾气褪去,他的眼眸比烛光更加摇曳不定。 她眨了眨湮湿的睫毛,继续再接再厉地恳求:“哥,你那么厉害,你能保护我的,对不对?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我们要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朝朝暮暮,相伴一生。我今生今世都陪着你,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朝朝暮暮,相伴一生......你真的愿意?如果......” “如果什么?” “……”他原本抵在她咽喉的手,缓缓松开,手指落在她的脸上,掌心有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热度。 “如果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他的手缓缓向下,这种触摸和以往的怜爱完全不同,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她感觉他的手走到哪里,她的身体就麻痹到哪里,最后,整个身体都软得不像属于自己。 “我愿意!”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张嫂说过的话,想要弄清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可是脑子一团乱,什么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 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过程。 “小尘......”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颤抖的,灼热的气息撩动她的唇,弄得她的头也昏昏沉沉,就知道傻傻地点头。 等到了她的认可,他含住她的唇,轻柔地浅尝,就像蝴蝶在花瓣上舞动。好痒,好痒! 她很想笑,可笑不出,奇怪的声音从双唇发出,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她被吻得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不由自主贴在他的身体上,想要寻找些可以降温的清凉,不想他竟然比她还烫人。 缠绵的吻延续了不知多久,他在她浑身难受的时刻,停下来,沉默着为她盖上了被子,轻轻的拍了两下,在她身边躺下。 “呃……”就这么完了?为什么她总觉得还应该继续点什么? “哥?” “嗯?” “刚才孟漫给你喝的茶里,是不是放了曼陀罗?” 他看着天花板,特别认真,像是看着绝版的医书。“……天快亮了,早点睡吧。” 落尘乖乖的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完全理不清头绪。她索性不去想了,反正她打定了主意,她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生死相随! 后来,她似乎睡着了,她梦见了裘叔,裘叔从浮山回来,背了满满一背篓的草药,他对她挥手,笑着说:“小尘,我回来了……” 梦境被沉稳的敲门声惊扰,落尘被惊醒,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嘴就被楚天的手捂住。他指了指自己,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她立刻明白,对门外问:“是谁呀?” “是我,表哥。”是陆穹衣的声音。 她声音干涩地道:“呃,这么早了有事吗?” “不早了,已经巳时了,早餐已经准备好多时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这就出去吃。” “那好!”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小尘,你见到你哥哥了吗?我刚才去找他,他不在房里,床褥也没动过,应该是昨晚一晚都没回来。” 她看了一眼楚天,见他微微摇头,便回道:“我没看见,大概……去附近的林子练功了吧。” “噢?他经常彻夜不眠去练功吗?”陆穹衣的声音有些惊异。 “嗯,是,是的。” “哦,那我再派人去竹林找找,我先去昨天那间雅间等你。” “好!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陆穹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没了声音,她才不解地问身边的楚天:“哥,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在我房间?”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的。” “我十六岁了,我已经长大了!” “等你懂了,你就长大了!” “……” ******* 楚天穿好衣服便先行离开,落尘坐在镜子前,认清了多厚重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红肿的眼睛的事实,索性放弃了,简单梳理一番,淡妆素颜来到昨日的雅间门前。 雅间里面除了等候多时的陆穹衣,还有穿衣服比她迅速得不是一点半点的宇文楚天,两人正在聊天,似乎聊得特别愉快。 “小尘,怎么能和其他江湖女子比?她没练过武功,看似单纯柔弱,可是她有她坚持的东西,我想这世上除了她,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儿敢在这样的乱世独行千里寻找哥哥,还能奇迹般地活下来……” 原来是在夸她,想不到她与陆穹衣认识不久,他这么了解她。 谁知与她从小长到大的哥哥却不冷不热回道:“若不是裘叔教了她一些制毒和用毒的技巧,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哦?!小尘会用毒?!” “是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毒,因为她总是把握不好用毒的分量,”他好心提醒道:“表哥,你以后千万小心些,很多毒,她只会用不会解。” “呵呵,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陆穹衣笑了笑,话锋一转,又道:“我刚刚跟你说的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尘还小,等她再大些,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正琢磨着陆穹衣到底提的是什么事,却听里面淡淡的声音传来:“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腿部酸吗?进来喝碗银耳鸳露粥吧,表哥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她推门进去去时,身边走过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穿道袍的男人,落尘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能把道袍穿得这么清风道骨,浑然正气,仿佛是已经羽化成仙,不染世事尘埃了一般。 他看见了她,对她浅淡的一笑,淡眉清目自带清宁,一张看不出岁月流梭却沉稳刚毅的面容,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 正巧门被她推开一半,透过开启的门,楚天不经意向外看了一眼,立刻起身迎了出来,“魏前辈,别来无恙!” 那道长闻声也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脸上未见笑容,眼底却溢出了光芒,“很好,你可找到妹妹了?” “找到了,”楚天起身过来拉了她的手,“她就是小尘。小尘,这位是武当派的魏前辈。” “前辈,您好!”她款款施礼,魏苍然轻轻扫了她一眼,客气而疏离。 这时,陆穹衣也随即上前,恭然行礼,“贤侄无然山庄陆穹衣,见过魏前辈。” 按理说,无然山庄和武当也算是至交,如果不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件事,他可能还要恭敬的称一声姨丈。 魏苍然淡笑着点头:“你爷爷近来身体可好?” “还好。爷爷总是提起您,说是很久没见您了,不知前辈何时得空,来陆家庄坐坐。” “说起来,我确实好多年没见过陆老了,这样吧,我这次办完了事,便去陆家探望他。” 陆穹衣大喜过望,笑道:“那穹衣便在陆家恭候了。” 魏苍然又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才离去,不过在他走之前,倒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落尘一眼,并拍了拍宇文楚天的肩膀,道:“今日诸多不便,他日有缘定当一聚。” 宇文楚天点头,目送他一路至楼下。 “哥?他是谁呀?” “魏苍然,武当的一位前辈。” “他好像和陆家很熟呀?” 楚天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的确有些渊源,或者说,他是娘亲真正意义上的丈夫……” 第八章 情爱之毒(四) “啊?你说他是……”落尘惊讶的合不拢嘴,看着魏苍然的背影,诧异了半天。 “不错,他们名正言顺拜过堂成过亲,也做过三天的夫妻,后来娘遇到了意外,从此,再没回陆家……” 楚天带着落尘回到雅间,而陆穹衣却还站在原地,看着魏苍然离开的背影出神,他的脸上丝毫看见刚才的谦卑恭顺,紧抿的薄唇透着丝丝渗骨的冷意。 楚天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落尘又问:“这么说,魏苍然应该与我们的爹娘有旧怨哪,可我看他好像对你特别……不一样呢。” “是吗?大概是因为他心系天下苍生,对过往之事早已看淡了吧。” “哦。” 这时,陆穹衣正举步进门,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问:“哦?你是如何知道他心系天下?” 楚天深深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轻描淡写道:“数月前,我修习内功时分神,内息紊乱,幸得他指点,才不致走火入魔。我与他在涿光池相处过几日,听他谈了一些家事国事,有此感触。” 顿了一顿,他话锋一转,又道:“有些人相处数十年也未必了解,更何况几日相处,我只是有这种直觉罢了。表哥,我看你似乎对他有所保留?” “没有,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看出他不愿多言,楚天也没多问,开始吃早饭。 这顿早饭吃了不长时间,席间,陆穹衣依旧十分殷勤的照顾着落尘,他似乎已经摸清了她的饮食习惯,选的每一样饭菜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口味,所以她吃的特别多,几乎空不出嘴来说话。 所以这顿早餐,也吃得特别安静。 用过早餐后,陆穹衣问他们有何打算,如果没有,便与他一同回陆家,毕竟,陆家也是他们的家。 楚天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不如这样,你带小尘先回陆家,我办完了事会立刻去追你们。” 落尘本想提反对意见,但猜到他要去办的事应该和孟漫给他的画像有关,她便顺从地点头。 “我等你!” ****** 无然山庄在北华山北侧,一路山势巍峨绵延数千里,山顶积雪常年不化,但山下却终年长青,传说这是个汇聚了灵气的地方,所以,风景自然钟灵俊秀。 来的时候,落尘心心念念着哥哥,无心欣赏美景,此时再看着山清水秀,呼吸着暖暖的熏香,品着上佳的龙井和最精致的玫瑰糕,再听陆穹衣讲的无然山庄的事,还有江湖中的事,前路似乎很短,转眼就进了璧城。 落尘想起了一件事,“表哥,今天早上你和我哥哥聊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说我还小?” 陆穹衣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浮荡的翠绿茶叶,道:“我是问他,你如今已十六岁了,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曾婚配人家。”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尊重你的决定,只要是你钟情的人,他也会欣然接受。” “哦……” “小尘,你可有钟情之人?” 她摇摇头。他似乎对她的终身大事特别热心,而她还不懂何谓情之所钟。只是听他提起时,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昨夜的吻,身上又涌动起一种莫名的热度。 “小尘?你在想什么?” “呃?”她猛然回神,摸摸发烫的脸颊,“我在想,钟情于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陆穹衣看着她,目光中的热切似曾相识,“就是你看不见她的时候,会心慌意乱,看着她时,别无所求……只想和她共度一生,朝朝暮暮。” “只想与他共度一生,朝朝暮暮……” 原来,这就是钟情于一个人的感觉,可是为什么,她会忽然想起一个人? 很想,很想,想与他共度一生,朝朝暮暮。 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尘连忙卷起马车的帘子,向着马蹄声望去,她正想的人,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惊喜地挥手,“哥!” 骏马夹着疾风从马场边掠过,她只觉眼前一晃,人已被腾空抱起,落在他强势的怀抱中。 马长啸一声,在一片碧蓝的天空下,肆意地奔驰。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你是什么感觉? 她会说,陆穹衣刚才所说的四个字再贴切不过——别无所求! ****** 直到看完了落日,楚天才带着她回到无然山庄,彼时陆穹衣的马车已在山庄门前久候多时。 无然山庄临水而建,九曲回廊,一座四层聚宝雕檐楼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水榭楼台,别院清苑无一不全,初见只觉宏伟庄严,置身其中却又觉得无比清静雅致,实为一处瑰宝圣地。 陆穹衣先是带着他们去见了陆无然。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陆无然正端坐在草地上的石凳上,四目无光地望着笼中的鸟儿。他年纪大了,有又些顽疾,难得这会天气好,在婢女的搀扶下,出来晒晒太阳。 宇文楚天一步步走近他。 对于这个外公,他在很小时便听父母提过,在他的印象中,外公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应该有着比父亲更健硕的身躯,更霸道的气势,还有无人敢靠近的庄严。 然而,他面前的仅仅是个老人。一身华衣掩不住他风烛残年的身体,微微佝偻着的脊背仍直直的撑起,只是一个背影,就已让他有了心伤之感,他抿紧嘴唇,在陆穹衣的轻声告之后,慢慢的靠近。 “外公。”宇文楚天单膝跪地。 陆无然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慢慢的转身,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在见到宇文楚天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在陆穹衣扶住了他,他的脚步稳健而急促,忙将宇文楚天扶起来。 “好孩子,你回来了。”他又看看落尘,笑着点头,“你们兄妹终于团聚了。” “是,外公。” 陆无然关切的看着宇文楚天的脸,忍不住用那双苍老的手去抚摸他的眉眼,一时间竟然有些情难自抑,道:“你长的,真像琳冉,真像!” 陆穹衣将陆无然扶到石凳旁边坐下,陆无然还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一直摇着头:“若是琳冉还在……若是琳冉还在……” 宇文楚天劝慰道:“外公,您不必自责了。” “不……你不懂,楚天,日后就留在这里多陪陪外公好么,外公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只是人老了,难免总想起以前的事,若是你和小尘能在这里,我也能少点愧疚。”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好。”陆无然高兴的竟然有些老泪纵横,他握住了宇文楚天的手,含笑看着他,久久不肯放开。 ******* 落尘还住在情苑,宇文楚天原本被安排在一个前殿的偏苑里,和陆穹衣在同等位置,但他坚持内外有别,要留住后殿的成碧阁,因为那里与落尘住的情苑仅有一墙之隔。 陆无然认为他们兄妹两个住的近些也好,可以相互照顾一下,交代陆穹衣尽快让人将成碧阁重新整修了一番,换了新的桌椅,茶具,帷幔。 落尘也觉得这样很好,方便她夜深人静去找他......叙旧。 在陆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慢慢习惯起来,落尘慢慢发现,无然山庄比她想象的要大的多,光藏书阁就有三层,陆穹衣说这是陆家先祖代代相传的珍贵典籍,其中不乏医书,见她有兴趣,便带她去看看。 之前在裘叔那里学习了一些医术,但是落尘觉得自己的水平还远远不够,她只是孰知一些药性,但是裘叔的医术易学难精,很多东西她看到文字描写,并没有见到实物,但是这次,陆家的藏书阁里真的是无奇不有,厚厚的一面墙几乎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医书实录。 除了医书,藏书阁里还有许多记录江湖之事的江湖录,里面不仅有各大门派各大家族的来历渊源,还记载了很多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她如获至宝,抱着一堆医书和江湖录跑去成碧阁。 因为腾不出手来,她直接省略了敲门的步骤,推门而入,“哥!你看,我找到了这些书。” 楚天正在换衣服,闻声匆忙披上外衣,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袖,落尘已经惊叫了一声,“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他拉好衣袖,“没什么,只是一点皮外伤。” “皮外伤?!”她丢了手中的至宝,捉住他的手臂细看,是刀剑类的割伤,伤口的确不深,但上面有新旧的结痂纵横,看上去是用锋利的刀在同一处反复割开。 若是这样的伤口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有很多可能性,但它出现在宇文楚天的手臂上,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伤,是你自己割的?!” 41第九章 金风玉露(一) 落尘留意到陆穹衣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表哥,你手里拿的什么?” “你前几日不是让我帮你做一套随身的暗器么,我找人连夜赶工,为你做好了。” “真的?!”她惊喜地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套精美绝伦的首饰,双鸾呈飞玉头钗,凤尾折玉点翠簪,并蒂鎏金步摇,就连挽发的玉钗,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落尘小心翼翼拿起点鎏金步摇细看,鎏金细而结实,呈水滴状,拿在手里一点都不觉重量,衔接处看似缜密,轻轻一碰便射出一枚细针,速度极快,幸好她早有准备,不然一定被针刺穿心脏。 陆穹衣又拿起一支点翠簪,将簪的底部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纹路说道:“这里有个机关,只要按一下,簪子上的珠玉便会自动脱落,我命人用蜜蜡封固,若是遇血,便会生成剧毒,这点翠簪就作为保命之物吧,另外,簪体是空心的,可放书信。如何?” 落尘仔细看了看,果然设计精巧,寻常人看到,就只是个精美的发簪,并无其他。与她想要的一般无二。 落尘点点头,“正是我想要的,多谢表哥费心!” “这点小事,哪里费心。不过,你想要的极北银蚕丝有些难找,”陆穹衣面露难色,说道:“银蚕丝倒是并不稀罕,只是极北之处,银蚕不易存活,且吐丝量少……我命人去高价收购,要过几日才能有消息!” “我当时就是随便一问,找不到就算了,我有这些宝贝就足够了。” “这些暗器虽威力巨大,但也不是轻易就能掌控的,要发挥出这些东西真正的作用,你还要多加练习才行,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暗器的入门之术吧。” “嗯,多谢表哥。” 之后,落尘每天清早开始便和陆穹衣学习如何使用这些精巧的暗器,练得极为刻苦。 陆穹衣本以为以落尘柔弱的身体,不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不过几天下来,她倒是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了她的天分和努力,纤细的暗器稳稳的正中目标,且力道均好,强顿有力。 进入六月,日头格外大起来,炙烤得空气都有一股被燃烧的味道。落尘仍在炎炎烈日下苦练暗器,她下手又稳又准,陆穹衣见她颇有成就,就将寻常暗器换做了一些零散的弹珠,这样一来,目标又小了一圈。 渐渐的,宇文落尘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虎口处,也磨出了几道茧子。 日光下,晒得人皮肤隐隐作痒,落尘的额头和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微红,被汗水沁湿的纱裙紧紧贴在身上,她用手背擦了擦汗珠,正要准备执出弹珠,却被陆穹衣握住了手。 他摊开了她的手掌,指尖微红,有些磨损,他有些心疼的抚摸着上面新生的红痕,道:“小尘,你休息一下吧。” 她坚定摇头:“这弹珠比寻常暗器要难掌握的多,我还没有领悟到要领,要是现在停下来,肯定是要忘的。” “这样的珠子取的是指尖之力,而不是腕力,你的重心不对,侧一下身体。”说着,他的身体慢慢的贴了上来,一手环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带动她的手腕,奋力向前投去,弹珠正中靶心。 落尘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有些暧昧,而是又取出了另一枚弹珠,让陆穹衣再教她一次。 她的头发散发着幽幽的茉莉花香,长发入水,柔柔的披在身前,薄纱之下,是玲珑有致的曲线,他尽量不去触碰到她的身体,仍耐不住嗓子干涩得难受。 见他迟迟没有行动,落尘忽然回头,恍惚间,他的嘴唇,好像触碰到了她白皙饱满的额头。 “表哥?你怎么了?” 发现到自己的异样,陆穹衣连忙放开她,然后定了定神,才继续教她接下来的步骤。 恍惚之间,身后的香樟树晃动了一下,落尘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惊喜万分地回头,却见那里什么也没有,难道是她看错了,可是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气息…… 这几日她为什么总有这种错觉?难道是因为她晚上休息不好? 看来,她今晚要好好睡一觉了。 ****** 月星沉暗,孤灯微颤。 细算日子,距他离开已经三月有余,落尘每每坐在窗下,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都会望很久,不知下次月圆之时,哥哥能不能回来。 沋沋端来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表小姐,你都连着几夜不睡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今晚早点歇息吧,就算睡不着,也要躺一躺。” 落尘笑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今日这茶格外清香幽冽,我以前从未喝过,又是表哥找的稀罕东西吧?” 沋沋回道:“少爷见你夜里总失眠,特意取了早晨竹叶之露,嫩草之露,松针之露,兑好了给你煮成茶,据说这茶可以安神静气,你多喝些吧。” 落尘翻了翻茶盖,淡淡的清香无声的四溢着,她放到鼻尖处嗅了两下。 沋沋又端来了一盘点心,道:“少爷知道您喜欢吃玫瑰乳糕,但夜里吃太腻的东西容易伤身,就特意制成了玫瑰蒸奶,配着茶吃下,既不会甜腻,又很清爽。” 落尘拿起玉勺,尝了一口,果然香甜,只是再好的东西,久了也会腻。倒是这新茶有种竹叶的味道,会让她想起他...... 沋沋看着她喝茶,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艳羡:“奴婢在这庄里待了这么久,还没见少爷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表小姐真是好福气呢!” 落尘淡笑,“是啊,表哥真是待我太好了……” 换了寝衣,她躺在床上,满室雕梁画栋的极致奢华,可是她的眼里却只有窗外的那轮明月,那柔软恬淡的月光深深的照进她的心里,也将遥远的思念,种在她心里。 她却不会知道,她想见的人,今日已回来过。 一个时辰之前。 夕阳西下,暮云染流霞之时。 陆穹衣处理完了庄内琐事,命人增加了庄内的灯烛,因为落尘怕黑,所以即使是在夜里,他也会尽量让无然山庄灯火辉煌。 回廊处,一个人影消无声息的出现,陆穹衣收起手中的信笺,道:“我以为你又会一声不响地走了。” 寂静的暗夜之中,一袭黑衣的宇文楚天凭空而现,月光洒落了他一身落寞,却更添冷毅。 他将一团晶莹剔透的细丝放在桌案之上,“听说表哥最近四处寻找这个,我刚巧遇见,拿回来给你。” 陆穹衣淡笑:“多谢!其实这个不是我想要,是小尘想要,你不如直接给她送去吧。” “我一会儿还有事情,不便久留,我这次就不去见她了。”说着,楚天又拿出一包东西,“这是我为小尘配制的安神茶,让她每日喝一杯,应该可以缓解失眠之症。” 陆穹衣看着安神之茶,露出不解的神色:“你明知道她需要的并不是安神茶。你既然回来,为什么不去见她?”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反问他道:“表哥可是以真心待她?” “这个自然。” “那就好,以后小尘便交给你照顾了。” 宇文楚天准备离开,听见陆穹衣清淡却明净的声音问,“你是真的因为要事在身?还是你在躲避什么?” 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道,“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躲避她,那就算是吧。自从父母去世后,她跟着我四处漂泊,吃了很多苦,我不想小尘在跟着我受苦,更不想让她卷入江湖是非的漩涡,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你对她避而不见,希望她能慢慢放下对你的依赖,安心留在陆家。” “是的。”他道:“这些日子,小尘与你相处的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楚天,我对她再好,毕竟不是他的亲哥哥,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回来看看她吧。” 说到“亲哥哥”三个字,宇文楚天的眉峰一收,却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暗夜之中。 陆穹衣看着他消失后的长廊,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文律从后门进入,垂首恭然道:“表少爷出了陆家庄,往武当山的方向去了。” “嗯,我知道了。”陆穹衣忽然问:“文律,以你之见,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忽然不愿意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相见。” “他刚刚不是说过,不想表小姐跟着他受苦。或许,他是不想表小姐成为他的负担,有心成全你们的姻缘?” 陆穹衣摇摇头:“不,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宇文楚天更不会那么简单。” 第九章 金风玉露(二) “少主说的没错,他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文律立即赞同地点头,“我刚得到消息,数月前,他去了北周的皇宫,北周皇帝以亲王之礼接见他。据闻那晚北周皇帝与他长谈了一整晚,连宫宴都没有参加,第二天又亲自送他至宫门外,这是前所未有的礼遇。” “没什么好奇怪的。”陆穹道轻笑道:“先不说他的父亲宇文孤羽在北周的身份,单凭他如今在中原江湖的名声,那北周皇帝也不敢怠慢。不过,我始终想不通,他做了这么多事,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与江湖各大高手决斗,为少林的梓悲方丈治病,结交武当派避世多年的魏苍然,以及,他到无然山庄和北周皇宫认亲,这些或许是为了迅速稳固自己的江湖地位,可是他为何要与夜枭的孟漫交往甚密?” 文律仔细想了想,猜测道:“我听闻那孟漫美艳绝世,见过她的男人无不为她神魂颠倒,他会不会被孟漫的美色所惑……” “不会,像他这么聪明的男人,岂会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可以碰,什么样的女人万万不能碰。” “那么,他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被夜枭所害,想为父母报仇。” 陆穹衣默然思索一阵。“也有这种可能。” “若真是如此,那他与我们倒是同路了。” “希望如此。文律,你可查出这段时间他还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他离开北周后,又去了苗疆,他想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但听说兰溪早在多年前已经疯了,下落不明。” “兰溪?可是苗疆龙族的圣女兰溪?!” “正是她。” “他找她做什么?”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错,兰溪应该是……”文律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陆穹衣深沉的眼神,“表小姐的亲生母亲。” “哦?!” “当年宇文孤羽去苗疆寻找火莲,不幸受伤,失去了记忆,与兰溪有过一段情。两人在一起生活过三年,还生下一个女儿叫宇文浣沙,后来宇文孤羽恢复了记忆,想起……您的姑姑,所以带着女儿离开了兰溪,回到了中原。据说兰溪失去了丈夫女儿,承受不了打击,便神智失常,下落不明。” “这么说,小尘不是姑姑的女儿,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是的。”文律又接着汇报:“他离开苗疆后又去了苍梧渊去见裘翼山的遗孀,尉迟玉倾重病不治,前几日已经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近几日都是跟在他身边。” “嗯,我明白了,你继续派人关注他,切记小心,别被他发现。” “是,属下明白。” ****** 第二天一大早,陆穹衣便将极北蚕丝送去给落尘。 “小尘,你看!这蚕丝当真稀奇,无论在多热的天气里都能散发出寒冷之气。” 落尘放下手里的书,接过那条丝带,放在手中细细的看着,蚕丝冰而纤细,却十分强韧,色泽纯净,迎着阳光可见银色耀眼的光芒,与她在书上见的一模一样。 “你要这个做什么?”陆穹衣好奇地问。 “我想把它做成腰带送给哥哥,他缠于腰间,便于携带又隐蔽,可做防身之用。而且,这冰蚕丝可以疗伤止血,他以后若是受伤了,也可以用它疗伤,一举两得!” 陆穹衣怔然看着她,今日天气炎热,她只披了件薄衫,粉嫩的轻丝下可以隐约看见她穿在身上那抹嫩黄色的抹胸,而此刻,落尘完全被银蚕丝吸引住,眼中闪动着梦幻般的光泽。抬眸时,才对上陆穹衣有些躁动的目光…… “在你心中,只有你的哥哥吗?” 其实,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我的心里还有你! 然而,落尘垂眸笑了笑,那不胜娇羞的一笑染尽温柔。他一时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小尘……” “表哥?”她愣住了,低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又抬头看看他 偏在这时,泠泠端着茶水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慌乱打翻了手中的茶。于是,这短暂的动情时刻被尖锐的撞击声打破。 “对不起!我,我……我先退下了。” “泠泠,”落尘叫住她,“茶打翻了不要紧,再去准备两杯端来。” “呃,是!” “不必了。”陆穹衣又叫住她,“我还有事要出去,不用准备我的茶的。” “是!” 陆穹衣有些匆忙地离开,泠泠也有些慌乱地去准备新茶,落尘低头看看自己还残留着余温的手指,似乎有些懂了陆穹衣刚刚想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又想起了在来陆家庄之前的那一晚,楚天在她唇边的亲吻,还有他那句“朝朝暮暮,相伴一生……你真的愿意?” …… 坐在紫檀木的书桌前,她拿起备好墨的笔,工工整整书写着四个字:宇文楚天。 她的指尖轻轻触摸着上面的名字,眼泪落在纸上,字迹湮湿,浓墨散了一片。 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他会抽空教她学一些字,最先教她的四个字就是:宇文楚天。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歪歪扭扭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拂过她耳侧,有点痒,有点热,很缱绻的感觉...... 所以,她总故意把他的名字写得很丑,或者少写上几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从不会恼,让她坐在他膝盖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着她。 后来,落尘每天都拿着乱七八糟的字给他看,他总会特别宽容地笑,耐心地再教她几次,她就缩在他怀里,窃窃地偷笑。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她用树枝在地上悄悄写他的名字,他揉乱她的头发,佯装生气地瞪着她。“宇文落尘,原来是在耍我?!” 落尘无辜地眨着眼,对着他傻笑。 地上的字真的特别的美,一撇一捺就像是他的一举一动般飘逸……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一种情愫种在她心里,只是兄妹之情把这种情愫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分不清她对他那种生死相依的依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直到今天,陆穹衣欲言又止的表白,才她才恍然醒悟,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是兄妹之情,多少是男女之爱,她的心中除了宇文楚天,已再容不下别人。 她不想做他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妹妹,她想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追随与他,不论天涯海角…… 她低头,又在纸上写了很多很多他们的名字,宇文落尘,宇文楚天,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笔画似乎都在倾诉着她心中无限缱绻的心思。 她忽然更加想念他,想要告诉他——“宇文楚天,我不要再做你的妹妹。” 不知道他听见这句话会是怎样的表情,是惊吓还是惊喜? ****** 以后的日子,落尘仍旧在各种书籍中打发时间,陆家的藏书几乎被她看遍了,她不但知道了何为江湖,何为武林,江湖上的各门各派,每个在江湖上显赫一时的侠客,她都已经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来。 时间悄然而逝的一年中,她也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儿,变成一个温婉的少女。 寒冬,风霜仿佛将无然山庄的灰暗覆盖起来。 落尘坐在暖炉边,翻开书卷,映入眼帘的一段话她读过不知多少遍,现在看来仍旧从心地往外地发寒: 夜枭,极其隐蔽的暗杀组织,自十几年前在一月间灭了各大世家,人人闻之丧胆……组织内的人一旦暴露身份便会马上被灭口,所以没有人知道幕后真正的操控者。被夜枭暗杀之人不仅有江湖上一流的高手,还有许多达官显贵……从夜枭的行事和实力方面评估,该组织极有可能与北齐朝廷有关联。 合上书卷,她窒息好久。 他就在这样可怕的组织里命悬一线,不知道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如何过的?他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表小姐!”沋沋急匆匆跑进来,一脸的惊喜:“少爷让我告诉你,表少爷来了,在老爷房里......”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表少爷?” 沋沋拼命点头,“是啊,你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快步跑出门,根本没发现自己向外跑的时候,踢倒了火炉! ****** 夜里的无然山庄如同一幕海天水墨画般被泼洒在绸缎之上,恢弘大气,波光粼粼。 落尘在黑夜中跌跌拌拌跑到陆无然的门外,甚至忘了敲门,就直接推门冲进房间。 香案鼎炉前,一袭修长挺拔的背影在她眼前模糊,尤似梦境。银丝的披风,绣缎的锦衫,衬得他发黑如漆,那双墨琉璃似得双眸沉寂而疏离,身傍长剑,谦然玉立。 “哥,哥!”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叫过这两个字,还是这个称呼让她太过思念,这两个字从口中唤出,竟然份外地陌生和伤感。 他快速转身,薄唇轻启,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看得出他叫了两个字:小尘! 第九章 金风玉露(三) 然后,转过头继续和外公说话。 落尘想去抓他的手,却发现的手指握着剑柄。他换了一把新剑,剑身通体青紫,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剑柄镶嵌着的那块翡翠,光芒缭绕,像极了陆穹衣那柄象征着至高无上身份的宝剑,一看就非寻常之物,而剑柄上,已经没有她为他做的剑穗了。 外公扯着他另外一只手,摸着他的掌心,眼神流连在他脸上闪着难得一见的光彩:“既然回来,就别在走了,我把陆家名产下所有客栈和酒楼都给你……” 楚天的目光快速扫过陆穹衣毫无表情的脸,微微皱眉:“我还有很多事,明天就走。” “为什么?”外公紧张地半撑起身:“何必为了那些虚名和人拼得你死我活,在陆家你一样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没人给得了。” 他的语气很淡,只有视线与落尘相碰时眼中闪过一丝的情绪波动,但很快隐褪了。 她听得出那淡然里包含着多少无奈和坚定。这就是他,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也明白将要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痛,可他偏要去做,即使染黑自己的灵魂。 …… “那你究竟要什么?”陆无然又问。 “外公,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您一定要给,就把这些留给小尘,让她风风光光嫁给她想嫁的人。” 陆无然对着楚天的脸哽咽难言,又开始咳嗽起来。 落尘刚上前轻拍着他骨骼突起的背,哽噎难言的又何止外公一人,她的满腔热情也被楚天的一句话打击得粉碎,多少个不眠的日日夜夜,她幻想着与他重逢时要倾诉的千言万语…… 今天她等到了。而他,已经距她那么遥远。 遥远到站在她面前,她也无法伸手去触及…… 这时,一个女孩儿托着一碗散着热气的药走进来。 一身白衣胜雪,墨发轻而柔软,简单的发髻,系着白色丝带,眉目如烟,淡如山水之画,气质如雾,星眸流转时,这个沉闷的房间都变得清馨。 落尘以为孟漫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和这个风资出尘的女孩儿比起来,多少有些俗艳…… 楚天一见她进门便快步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柔声问着:“烫到没有?” 女孩儿轻轻摇头,比丝缎还要柔顺的发在身后撩动,风情无限。 “药要趁热服下才好。”她的嗓音比她的容貌还要醉人。 “嗯,我来吧,你坐下歇歇。” 一双璧影默然相对,没有刻意的言语和动作,也掩不住彼此的心事。 “还是我来吧。”落尘上前拿过托盘里的药碗,任由灼热烧伤手指,痛楚刺入心间。她将碗握得更紧些:“哥,你们一路风尘,去休息吧,这些我来就好。”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眼光闪动一下,即刻转头对陆无然道:“您服药后先睡一会儿,我晚点再过来看您。” 陆无然点头,不舍地看看他:“好!让穹衣带你们去休息吧。” 看着他和那女孩儿并肩跟着陆穹衣出去,落尘笑着搅动碗里的汤匙,吹得开药里浓浓的热气,但却怎么也吹不开眼前凝结的雾水,喂外公一口口喝着药,自己口里却比喝药还苦涩。 喂完药,等外公睡下,落尘才悄悄退出来,出门就看见沋沋守在门外,月色如水,整个庭院倒影在天水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浩渺。 “有事吗?” “少爷说你烫伤了,他脱不开身,让我给你上药。” “表哥?”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 落尘本以为会是他的意思,他看见雪洛端着药碗微微颤抖的手,也明明看见自己接了过来,虽然他不动声色,但她仍然能看得出他眼角眉梢下那抹转瞬即逝的情绪,他一定是看到了。 掩饰好自己的失落,落尘跟着沋沋回到房间。 一进房门,沋沋就扶她坐在床榻上,将一个精致的白瓷盒子打开,抹了一下透明的药膏,非常轻微地涂抹在她手指上。 冰凉的感觉立刻将灼痛掩盖,红肿很快消了许多。 “这药可真好!”说着,沋沋又为她脱下鞋子,没想到脚趾肿得比手指还要厉害,她连什么时候弄伤的都想不起。 “表小姐,你平常做什么都很谨慎的,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 “今天有点累。”落尘支着下巴,若偶若无的将外衫的金丝盘扣解开。 “也是,你昨晚又是一夜没睡。我给你点上香熏,你歇歇,睡会儿吧。” “香熏?什么香熏?” “雪洛姑娘送你的。”沋沋将淡蓝色的香粉撒在香炉里,回道:“说是专治失眠和梦魇,雪洛姑娘特意为你带来的......还有烫伤膏,也是她给少爷的。” 雪洛……很好听的名字,也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儿,难怪他会对她那么…… 落尘不自觉搓了搓十指,那里又开始钻心地痛起来。 不知是那香熏有效,还是她真的太久没有好好睡觉,她真的觉得累了,累得什么都不愿再去想,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会儿。 ****** 又是子夜,又是噩梦,落尘猛坐起身。 怀抱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血和他的温暖,落尘批了件披风,下床喝了杯冰冷的龙井茶,熟悉的香气带着寒意入口,心绪才稍稍宁静些。 沋沋似乎听见声音,勉强睁睁朦胧的双眼,翻了身继续睡着。 看来雪洛的香薰果然很有用,两年来沋沋都没这样安静地睡过。她帮熟睡的沋沋盖好被子,为了不吵醒她,推开房门走出去。 一个人静静站在水池边,遥望对面的窗内的烛光,思念在骨血里翻滚,双腿却无法迈近一步。 这个时辰,他该睡了吧,为了什么烛火还没熄灭…… 池中的水被满月染了一层金光,风吹过,池水荡漾,金色也跟着荡漾,几片薄冰飘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映出……两个寂然独立的人影。 她以为自几看错了,一转身,正看见身后不远处……另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站在阴影里,背倚着怪石,手里握的不是剑,而是她送他的那条剑穗…… 月光洒在他黑瞳上,照亮他眼中的影像,一抹柔光,似梦似幻,那是她在望着他,浓浓的期盼,真真切切。 他慢慢走近,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蔓延,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沉静。 落尘仰头都已经仰到麻木,还是不见他开口。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准备回房时,他忽然脱下披风搭在她肩上。“非要这么任性吗?” 落尘咬紧下唇,她不是任性,她伤害自己不过就是想听见他也那样温柔地问我一句:烫到没有? 可他竟然连问都不问,完全不在意。 “生气了?” “我不开心!”落尘转过脸故意不看他。“从小到大你就从来没问过我一句:烫到没有!” 他拉起我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看看,长长叹息一声:“那是因为你总会被烫到。” “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烫到都会把手缩到袖子里,我不问,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 满腹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落尘嘴角不自觉地挑起。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等你晚上睡着后,会偷偷给你上药。” 落尘震惊地一句话都说不出,难怪每次她的手烫伤后都会好的很快,我还以为自己的皮肤容易愈合。 “在陆家过得习惯吗?” “很好!表哥特别照顾我。”她努力装作一副很幸福的表情,笑着对他说:“他就像你一样,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知道……”他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让她有点琢磨不透。 “明天一定要走吗?就不能多留几日?” “你该知道我的处境,我在陆家不便多留的。”陆穹衣接落尘到陆家后对外宣称是远房表妹,对她的身世绝口不提。她当然知道这是哥哥的意思,也知道他顾忌的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听说外公病重,我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回来看看。” “仅此而已?” 回答她的只有寂寞的风声,呼啸在远处。 她很想问:那就没想过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想知道我在陆家过的好不好?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辈子,朝朝暮暮,永不分离……现在有了雪洛,你就把所有的誓言都忘了?都说男人寡情薄幸,难道,你也是如此吗? 可她并没有问,因为她最关心的是他的生死安危。 所以,她走近他,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问:“哥,夜枭那么严密的组织,早晚会发现你的身世,怀疑你的目的。” “踏上这条路,无论多危险我都要走下去!” “就为了报仇?你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他们也都是有儿有女,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的感受?” 他诧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我的发,但没有像以前一样揉乱。“我的小尘终于长大了!” 他掌心的温度是冰的,不似从前。 她拉着他的手,用双手包住,哈着热气。 他一定很冷,他的手不停地在抖着。 良久,他才缩回手,叹道:“就算我不动手,夜枭也一样派别人取他们的性命,我出手至少还能不牵连无辜的人。” “你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你迟早会出事的。” “我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 “你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 他别过脸,在那一瞬间,她看得懂他的无奈和决绝。“为了我想做的事,我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我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你这么做值得吗?” “付出再多都值得!” 冰天雪地里,月色迷离,星光绚烂。 她搂着他的腰缩到他怀里,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僵直,过了好久,他才将双手搭在她的背上,将她揽住。 缭绕在周围酒气,让落尘有些醉了。醉得忘了他是她哥哥,偷偷地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宇文楚天! 第九章 金风玉露(四) 期盼已久的相拥,还是那么炽热,可以驱走等待的寂寞和凄冷。她用力搂得更紧,分明已经近得毫无距离,她好像还不满足,想要与他靠得更紧,更近…… 他的身上散着清冽的酒香,缭绕在她周围,让她有些醉了,醉得忘了他们的关系,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楚天…… “你认为值得就值得吧,”她靠在他怀中,已是别无所求,只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我等你来接我!”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呼啸的风声。 落尘闭上眼睛,眼泪悄声落下脸颊。 她多希望他骗她,说他一定会回来接她。可惜他不会,从小到大他都有个习惯,无论多么重要的事情,只要她问,他就一定会如实的回答,从不说一句谎话。 “小尘!”宇文楚天捧起她的脸,帮她拭去满脸的泪水:“表哥今日已经跟我正式提亲了……陆家才是你最安稳的归宿。” “我不嫁!”她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跟你在一起,如果要嫁……我也要嫁给你!” 她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她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只要他说:好!她什么都愿意。 她没有想到,在如此深情款款的时刻,他却笑了,那种嘲弄的,无可奈何的笑声就像是嘲笑着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傻丫头,你都多大了,还什么都不懂!这种话以后可不要再随便乱说,让人听到会岂不笑死!” 落尘悄悄在背后握紧十指,努力让自己在午夜的风雪里笑着,笑得天真无邪。“你觉得好笑吗?” 宇文楚天的笑意凝滞在脸上,别开的目光清晰地表达出他的逃避。 东方出现了淡白色的光,将池水波染成灰白色,风异常的冷,她一下子就被冷风吹醒了。 原来,就算她愿意跟着他一生一世,不在乎世俗的鄙夷,也在乎别人蜚语流言,但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再疼爱,再纵容也都只是妹妹而已。 “好!”她用尽全力点点头,“哥,我以后不说这种傻话了!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不行!”他的回答十分坚定。 “为什么?!”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惊起池边栖息的水鹭。 她已经做到最大让步了,就算他不爱她也没关系,他能好好活在她面前,即便仅仅能远远看着他,看他和雪洛甜蜜缠绵的生活,她都愿意,可他竟然连她这点卑微的期望都要扼杀。 “小尘,江湖险恶…….” “别拿什么江湖险恶来搪塞我,如果在你身边真的那么危险,你为什么把雪洛带在身边,难道你就不怕她遇到危险?!” “你和她怎么一样?!我是说……她会武功,她能自保。” “我也能!” 她话音未落,手指快速触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镯,手镯上的机关马上被触动,数枚纤细如发的银针无声又快速地刺穿几片雪花,飞向他的胸口,月光下,闪烁着湛蓝色的冷光。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宇文楚天又毫无防备,当他警觉到危机,纵身向后飞跃时,银针已经贴着他的衣襟掠了过去。若是她发射的力度再大一点,角度再正一点,那银针必定一根不落刺进他的胸膛。 “你看到了吗?我不仅能自保,若是我想杀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微微苦笑,“你以为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从不对你有任何的防备?” “其他人也有和你一样的反应速度?” 他无从反驳,最后放软了声音哄她:“小尘,听我的话,留在陆家过安稳的生活吧!我是你哥哥,我为你选择的,都是对你最好的……” “对我最好的?!把我丢给别的男人不闻不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好,既然你认为这是‘最好’,那你就走吧,从今往后,你怎么样都不需要你管,我的死活与你再没关系……” 她彻底愤怒了,狠狠推开他,将他为她披上的披风甩在地上,转身跑向陆家的大门。 明知不可能,她还是想走出陆家高高的围墙,离开这没有一点色彩的世界,回到浮山,看一次色彩斑斓的落日。 冰雪初融,格外湿滑,她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她双手撑着被落雪覆盖的地面,刚要爬起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就把她抱起来。 “放开我,不要管我!”她挣脱他,继续向前跑。 他很快又追上来扳住她双肩,语气少见的郁闷:“够了!不要再闹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愤怒,此时的他真的像个来自夜枭的魔鬼,生硬的双手似乎随时将她扼死。“你以为我不想留你在身边吗?我不想每天都能守着你吗?” “你当然不想......” “你以为我愿意把你留在陆家,你以为我不想每天看见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你无忧无虑的生活,想你可以有个安稳的栖身之处。” 落尘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大脑在瞬间空白,只觉得今天的风特别的刺骨,丝丝入髓。 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稍一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双臂那种让人窒息的力度好像在倾诉他难以言说的不舍。“小尘,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哥,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快乐,不要幸福,就算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跟着你!” 他叹了口气,答案依旧是那最坚定的两个字,“不行!” 这一次,她是真的怒气攻心了。 她一把推开他,脱口喊道:“宇文楚天,你会后悔的!如果你不带我走,我保证你后悔一辈子!” 他僵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宇文楚天!”落尘扬起头,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咬着牙,挺着胸膛。 他忽然笑了,笑声特别动听。 他伸手揉乱她的头发,“才几个月没见,你真是长本事了,学会威胁我了!” “我就威胁你了,怎么样?!宇文楚天,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带我一起走,你再见到我时,一定是冰冷墓碑!” “你!” 她咬牙,从牙缝中逼出阴冷的六个字:“不信,你试试看!”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带我一起走!” 他瞪着她,瞪了很久,她回瞪着他,也瞪了很久。 “……好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回房去收拾东西吧,我带你一起离开陆家。” “噢!”她片刻不敢耽误,快步跑向情苑,跑了两步才发现跑错了方向,又转头跑回来。经过宇文楚天身边时,仰头朝他笑笑:“哥,你等我,我很快的!” “不用急,我还要去跟表哥辞行。” “恩恩,记得帮我说句:谢谢他,我会想他的。” “好!” ****** 站在陆家的大门前,看着陆穹衣命人把为她准备的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搬上马车,听着他轻拍着她的肩膀的交代:“我把饲养了多年的信鸽送给你,他们认识回陆家庄的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让信鸽传书给我,我一定会满足你。” 她想说:我就想要我哥哥,有他我就足够了。可她扭头看看身后的雪洛,忍住了。 陆穹衣又没完没了说了很多话,她完全没记住他说了什么,胡乱地点头说,“好!” 他终于啰嗦完了,她迫不及待跳上马车,看着陆家离她越来越远,陆穹衣雪白的人影久久伫立,她还不能分清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因为这样的梦她做过太多,多到忘记喜悦的滋味...... 她用力掐掐自己的手臂,很疼,看来这次是真的! 马车开始缓慢行驶,她不自觉向角落移动了一些,与雪洛拉开一点距离。其实马车很宽敞,不知为什么和雪洛坐在车里,就让她感觉有点拥挤。 “你的烫伤,可好些了?”雪洛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她点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我,是你哥哥让我给你的。”雪洛卷起车窗的帘子,弯着眼睛,一汪秋水毫不掩饰地缠绕着车外马背上的人影:“这些年他把你留在陆家,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一有时间就来陆家看你。”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你说他来陆家看我?” “是啊!”她见我一脸诧异,也很惊讶:“你不会没见过他吧?他每个月都来的。” “每个月......” 看着马车外那在熟悉不过的面孔,她忽然觉得陌生起来。他每个月都会来看她,却不见她,他逃避的到底是什么...... 相依相伴多年,她以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没想到她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落尘从宇文楚天身上移开目光,才看到雪洛的神色有些不对。她双眉低垂,失神地望着前方的小路,双手将自己的衣服揉皱了却不自知。 第九章 金风玉露(五) 看见雪洛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尘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哥也真是的,来陆家看我也不让我知道,一定是怕我纠缠他,非要跟着他走……” 雪洛闻言,手中捏皱的衣襟展开,偏头看向落尘:“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呢?你在陆家不好吗?我看你的表哥对你关切备至,细致入微,你为什么还要走?” 这个问题正戳到了重点,落尘本不想回答,可看着雪洛温柔娴静的眼睛,再想到这些年裘叔如果细心地照顾她,落尘便不自觉把她当做了姐姐看待。 她坐近雪洛身边,满脸的真诚:“雪洛姐姐,不瞒你说,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习惯了和他在一起,我离不开他。” “我知道,其实你哥哥也是走到哪里都惦记着你。” “是吗?!”落尘眸光蓦然一亮,“他有跟你提起过我?他说我什么了?” “他倒不常提起你。” 落尘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她正要叹气,又听雪洛道:“不过他为了医治你的失眠之症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古籍,药典,终于配制出一种朝露茶。” “朝露茶?”她猛然想起每日喝的安神茶,据说那就是用朝露所沏。 “是啊!那茶中混入了三十多种花草粉,都是他一种一种采摘研磨调制的,他还每日取竹叶和桃花上的朝露之水封存,用来泡茶,只因为他知道你最爱竹叶之清香,桃花之清韵,这个味道会让你心中安宁……” 听到雪洛如此说,她再回味起沋沋每日为她准备的安神茶,她的唇齿间仿佛流过竹叶上的清香,就连心底隐隐的酸意都被冲淡了。 于是,她忍不住问起雪洛和宇文楚天的事,雪洛羞赧地笑笑,一双眼睛诉不尽的情意绵绵,嘴里却撇清关系:“你哥哥是受我爹娘临终重托,才会一直陪着我,照顾我,保护我……” “哦!”落尘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们的爹娘也在临终前宇文楚天他照顾她,可也没见他还不是把她丢在陆家,这就是差距啊! 路途颠簸,马车行驶得极为缓慢,所以落尘和雪洛在车上聊了很多,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直到马车在客栈前落脚,她们才发现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他们一进客栈,掌柜急急忙忙跑过来,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啊呀!这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在叫,真没想到是宇文公子大驾光临......小林,快把楼上的雅间腾出来,别忘了把上房都好好收拾一下!” 宇文楚天从怀里摸了一张银票给他,掌柜拿着银票,眼睛睁得几乎掉出来,对这银票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回过神。 “您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我把客栈其他人都请出去?” “不用,随意就好。” 刚在雅间坐下没过多久,桌上便摆上了好多精致的小菜。落尘看着宇文楚天体贴地帮雪洛夹菜,看着他为雪洛挑开每根鱼刺,本来大好的心情突然跌入谷底,满桌佳肴顿时索然无味。 她呆呆地搅着面前的燕窝粥。 “你怎么不吃?不合口味?”宇文楚天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她勉强喝了一口,粥都噎在喉咙处,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燕窝推到他面前,“剩下的你帮我吃吧。” 他看了一眼被她搅成一团糊的燕窝,迟缓地舀了一勺放在嘴里。 雪洛瞪大眼睛看着他把粥咽下去,才吞了吞口水,样子看起来特别担忧:“喝不下就不要勉强......” “味道不错,比我想得好多了。” 落尘不解问:“你没喝过吗?” 他淡淡摇头,低头继续喝着。 雪洛替他解释道:“他从来都不吃燕窝的。” “哦,我听说这燕窝是金丝燕的口沫和羽毛凝结所筑......”她看见他拿着勺子的手一顿,嘴角微动,她的心情顿时变好,笑道:“听说还有种燕子也不知吃什么,吐出的东西都是带血的,所以里面带着红丝,叫血燕......” 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把最后一口燕窝咽下去,抬头时脸色发白,可见有多么食难下咽。 “味道还好吗?”她问。 他对站在一边偷笑的小二道:“上一碗血燕。”然后他转脸对她笑,笑得相当阴险:“你敢不喝,试试看!” “有什么了不起!”她挺挺胸膛,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道:“小二,来两碗!” 雪洛强忍住笑,悄声对她说:“看来你们兄妹感情真的很好,我认识楚天这么久,就是我的碗筷他都不会用,更别说让他吃人剩下的东西。” “你不知道……”宇文楚天道:“她小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吃剩的东西倒在我碗里,我不吃,她就大哭……哭到我吃完为止。” “才没有!”她不满地反驳。 “哭完了还要用我的袖子抹眼泪,弄得脏死了。” 见他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落尘愤然地抓过手臂擦了擦嘴。“我就擦,怎么样?!” 他望着她,眼神荡着层层烟波…… 然后,他抬起手,用她擦嘴的位置轻轻擦着他的唇。 她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他浅粉色的薄唇线条悠扬,充满诱惑,使她记起山顶的亲吻,唇齿间的碰触,罪孽的激情…… 如果他只当她是妹妹,那个吻又算什么! 第十章 桃花初绽(一) “雪洛,”他打断她未说完的话。“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吗?!你别告诉我,你对孟漫没有任何倾慕之情!” “……” 好久没有了声音,等了一会儿之后,落尘听见雪洛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很奇怪我怎么知道的?”雪洛说:“从我跟你离开苍梧渊,我就看出你心中有喜欢的人了,因为每一个从你身边经过的女人,不论美或不美,你都不会多看一眼,也包括我……” 落尘忽然发现雪洛的声音很美,即使这么凄凉的对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也一样动人心弦。 “我还看到你每晚练完剑,坐在月光下用剑峰镌刻一块白玉,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个人像,女子的人像。” 宇文楚天没有反驳,听着她说下去。 “起初,我始终想不通,你不是一个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男人,既然有心中挚爱之人,为什么宁愿承受刻骨的相思,也不去找她。直到,我遇见孟漫,我才明白了.…..她的确是那种让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房间里沉默了一下,宇文楚天有点无奈的声音才传出:“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和孟漫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么复杂!” “那是什么样?” “我与她只是单纯的做交易。” “交易?”雪洛忽然笑了,“对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是个妓女,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没有感情。” “我……”宇文楚天最后选择了不去解释,只说:“雪洛,既然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你若是不愿意嫁给我,我绝对不会勉强。” “……” 房间里又好久没了声音,落尘抽空的力气也恢复了,她悄悄离开,不想再打扰他们。 …… 回到房间,她沏上一杯茶,缪缪茶雾中,她又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她缩在他怀里看日落,不小心摸到他的肋骨,他惊叫着躲开,表情特别可爱。 她又伸手去抓他腋下,他笑得浑身发颤,慌乱地躲闪。 “原来你怕痒?”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怕痒,兴奋地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在雪地里。 她的手指不停在他腋下,软肋处游走,他拼命求饶,笑声在满山谷回荡。 那天,她们浑身都是雪,但丝毫不觉得冷。 现在,就是坐在这温暖的房间,还是觉得寒气逼人。 …… 她还沉浸在回忆里,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那种力度和节奏再熟悉不过,她急忙跑到门前打开房门。“哥?你怎么来了?” “不想我来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进门,坐在桌边喝了一口她杯里的茶,“我以为你去找我有事,所以过来看看。” “呃,你发现我了?” “如果连你这种没有武功的人我都察觉不到,还能活到今天吗?” “也对哦!”她坐在他身边,再倒上一杯茶。双手捧着茶杯,她特意仔细观察他的眼神,他始终低头喝茶,没有多看她一眼。 看来雪洛说的没错,他真的对任何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也包括她。 “其实我找你没什么事,就是无聊,想找你聊聊天。”她说。 “哦?”他终于抬头看她一眼,可也只是匆匆的一眼,“有什么想问的,你就直接问吧,不用跟我兜圈子了。” 既然他这么说了,她也就不用客气了。在脑子里整理了一番她想问的一堆问题,她清清干涩的喉咙,挑了一个最关键的:“哥,你和雪洛姐姐……真的要成亲了?” “嗯。”他揉揉额头,脸上没有一点即将做新郎的惊喜。 “你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娶她?你们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啊?” 他宇文楚天瞥她一眼,眼神透着凉薄,“你还小,不适合知道这种事。” “我还小?!”落尘立刻挺起胸,做出一副成熟女人的端庄模样,“我都是十七岁了,我这个年纪早就该嫁人了,都是被你耽误了!” “我耽误你?!明日我便送你回陆家,把你的婚事办了,如何?” “不要!你别想再把我丢回陆家,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她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可惜还是一脸的淡漠,低头又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也不知是听不懂她情真意切地表白,还是故意装作不懂。 她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又把话题扯回来。“哥,你和雪洛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损她名节的事情?该不是,你们……” 第十章 桃花初绽(二) 落尘扶着他躺倒床上,颤抖的手指搭着他的手腕,他的脉象十分特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他血脉里急速穿梭,又未伤及他的心脉,它似乎只是让人承受痛苦,而没有性命之忧。 又一阵剧痛席卷而来,他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定是怕会惊动隔壁的雪洛。她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上依稀可见许多的齿痕,这说明他的毒发并不是第一次,这种毒应该是定期发作,需要服用夜枭定期给他的解药。 “解药呢?在哪里?”她一边问,一边在他身上寻找。 “别找了,我身上没有,在孟漫那里。” “孟漫?我去帮你要解药……” “不!”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抱住,正好一波剧痛稍微平息,他缓了口气,告诉她:“他们给我下的是一种蛊毒,这种蛊虫用曼陀罗喂养,没到月圆之夜必须喰食曼陀罗,否则......” 他还没说完,汗珠突然从额边滚滚而落,他咬着牙再发不出声音。不过,落尘已经听懂了。他每到月圆之夜必需服用曼陀罗,喂养他体内的蛊虫,才可以安然度过这一晚。然而,曼陀罗花的毒性虽弱,可常年日久服用也会成为无药可解的剧毒。 也就是说,他若是无法承受蛊毒噬心的疼痛,终难逃一死。 “你不吃解药真的能熬过去吗?如果你实在坚持不住,就别硬撑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他蜷缩的身体靠在她的怀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我能忍住……有你……在我身边,再痛……我都能可以忍。” 他能忍,可是她已经忍不了了。在她的记忆中,宇文楚天是个从不会喊疼的人,她记得小时候,那时他才六岁,练功摔断了腿,父亲给他接骨的时候,他咬着牙连哼都没哼一声。现在,他的手臂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厚重的衣衫完全被汗水湿透,冰凉冰凉贴在他身上。 后来,他发疯一样挣扎,甚至拿剑划开自己的血脉,鲜血流了一地。折腾到后来,他什么力气都没有,便缩在她怀里,浑身都在痉挛抽搐。 她哭着抱住他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她知道这对他所承受的痛苦来说毫无意义,可是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渐渐地他在她怀中一动不动了,像是昏死过去。 “哥!哥!?”她用力摇他,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从窗子一晃而入,落尘急忙挡在宇文楚天身前,她的手指刚触及耳环,就看清了蒙面女子的眼睛,那双媚惑入骨的黑眸除了孟漫,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她一晃神的功夫,孟漫手一挥,直接她推出一丈远,摔在地上。孟漫也不理她,走到床前扶起全身僵直的宇文楚天,将一颗药丸塞到他口里。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又以内力帮他调息,打通血脉,让药力尽快发挥作用。 孟漫坐在床边守了半个时辰,宇文楚天才有了反应,只是还没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含着:“小尘,小尘......” “我在这里......” 落尘刚走到床前,孟漫已握住他伸出的手,柔声说着,“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他睁开眼睛,眼神被曼陀罗麻痹得迷离不定,声音也模糊不清,“你?孟漫......” “嗯,是我。你好点没有?还疼吗?”娇嫩无比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凄迷的眼睛里泪光点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蛊虫食不到曼陀罗,就会啃噬你的经络,这种痛苦没有人能挺的过去,你非要白白承受这种折磨。” 孟漫又道:”你知不知道所有得不到解药的人,最后都选择了自杀!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活人能承受的折磨。” 谁知宇文楚天缓过气力后,一把推开她,“我说过我不用你给我解药,我的事不用你管!” 孟漫气得浑身颤抖:”对!你要死就死吧,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枉我到处找你,你这种男人就该让你疼死!” ”如果不是没法向主人交代,你以为你不会?” ”你!”孟漫盛怒之下,转身一挥手,一个用尽全力的耳光打在落尘的脸上。 落尘只觉眼前一黑,人摔倒在地上,脸上一点都不觉得痛,因为已经麻木。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刚才还躺在床上眼神迷离的宇文楚天此时已经拔出剑来,剑尖的光芒直攻向孟漫的咽喉。 孟漫拔剑接了他急招便再无招架之力,手中的剑被击飞,同时宇文楚天的剑光横在她的喉咙。 他浑身上下都是逼人的杀气。 可孟漫却有恃无恐,自若地笑道:“你不会杀我的。” 他的手腕一沉,刀锋慢慢割入孟漫白皙无暇的颈,血顺着他的剑流淌,一滴滴落在地上。 “动手啊?!为什么不动手?你舍不得杀我吧!”她还是无所畏惧地看着他。 宇文楚天也看着她,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减小。最后干脆收了剑,”滚!要是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孟漫还是一动不动,宇文楚天没再多看她一眼,半跪在落尘面前,伸手摸摸她红肿的脸,“疼吗?” ”我没事!以孟姑娘的武功,”她笑着说道:”要真想打我,我早就死了!” 孟漫摸摸自己的伤口,血染红了她纤细的手指。”宇文楚天,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无情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一边帮落尘揉着脸颊,一边道:”我有没有感情与你何干,别的男人对你有感情就行了!” ”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居然这么说!” 她的眼中毫不掩饰的一往情深,而宇文楚天却一脸嘲讽道:”省省吧,你觉得我会信吗?” 孟漫无力地放开手,退后一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身形一闪,从窗口飞出去。 她走后,落尘清楚地看见地上有一滴眼泪,映着月光的金辉。 ****** “哥,你的毒真的解不了吗?” 他为她处理好脸上的红肿后,她的脸上也不再麻痹了之后,她才说出心中最想说的话。 “能解的,孟漫正在帮我研究解毒的方法,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找出解蛊的方法。” “哦!”她总算放下心,安静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想着刚才孟漫对他的百般容忍,她忍不住又道:“哥,孟漫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那么对她,换做我是孟漫,我会气疯的。” 宇文楚天充耳不闻,横抱起落尘走到床边,将她放在床。“天快亮了,我们早点睡吧。” 然后,他脱下外衣,躺在她身边。他的手臂从身下环住她的肩,让她躺在他胸前,发丝散落在他脸上。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睡姿,每次靠在他胸前就会特别容易睡着。 可现在,和他相拥躺在床上,她已不再是以前单纯无知的小女孩儿,他们之间也不单单是纯粹的兄妹之情,所以,此刻被他拥着,她浑身的气血都在倒流,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僵硬。 “呃!”她看看身边的他,又问:“她那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非要气她?” “小尘,你太单纯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真心对你好,除非你有利用的价值。”他见她还处于呆滞状态,没有反应,以为她没听懂,又解释道:“孟漫故作对我有情,不过是想我帮她。我现在不杀她,也是因为只有她才能接近主人,看见他的真面目,而且,只有她能帮我查清是谁出钱取父母的命。” “可我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傻丫头,别轻易相信别人,人心是最险恶的。” 她想了想,觉得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孟漫这种女人能在夜枭生存,必定不简单,又岂是她能看透的。 “如果,她对你是真心的呢?” “......那我就更不能对她好了。”他轻轻搂着她,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要让她越陷越深。” 落尘知道,这句话他不只是说孟漫,也是在说她。 她笑着点头,依偎在他怀里。 冬夜,有他的怀抱便不再寒冷。 噩梦,有他的体温便不再可怕。 每次睁开眼睛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落尘心里便会很踏实,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几乎忘记睡觉是什么感觉。 “小尘!”她迷迷糊糊听见雪洛的呼喊声和敲门声,以为是做梦,拉着宇文楚天的手放在腰间,又接着睡。 “小尘,你有没有看见你哥哥?”朦胧中,雪洛焦急的声音又传来。 宇文楚天惊得坐起来,快速摸起外衣披在身上,系着衣带。 落尘也顿时睡意全无,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回道:“没,没看见!” 他身体一僵,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我怕……她误会。”她压低声音道。 “你这么说,她就不会误会了?!” 第十章 桃花初绽(三) 雪洛在外面拍门的声音又大了些。“小尘?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支吾不清。幸好雪洛看不见她现在的样子,否则她这张红得像中了毒的脸,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她没事。 “小尘?!”雪洛没听清她的回答,又喊她一声,敲门声也更急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提高了些声音。 转头对上宇文楚天直直看着她的黑眸,墨似琉璃,沉入深海,眉宇间皱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落尘忽然感觉一阵心慌意乱,恍若心底最柔软的一个地方被触动,她不自觉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敢再看。 宇文楚天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拨开她遮住脸的乱发。见她羞得没脸见人的样子,他忽然笑了,愉悦的笑声带着炽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她被笑得更不知所措,伸手捂了他的嘴,“别笑了,万一让雪洛姐姐听见,她一定会以为我和你……” 话说了一半,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改口道。“我是说,雪洛姐姐心思细腻,我怕她万一想多了。” “不管她怎么想,我们是兄妹,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是啊!她们是兄妹,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同房,她从未在乎过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当初被陆穹衣撞见,她也没觉得怎么样,她现在在怕什么?心虚什么? 可她就是心虚,尤其看见他那双勾魂摄魄的眼,她就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门外的雪洛还没走,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开门,又道:“小尘,我有些话想问你,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 “我......”她望望满室的凌乱,还有床榻上不该出现的男人,她其实真的很不方便。 见她一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模样,宇文楚天笑着捏捏她红透的脸,下床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哥?”落尘慌忙爬下床,挡在门前。“不,你还是别出去,你藏起来好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躲藏?小尘,雪洛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放心吧,她不会误会的。” 她仰头看着他,他似乎真的变了,脸上柔和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俊朗的脸上褪了稚气,多了男人坚毅不屈的英姿。迷人的双眸多了些孤冷的温度,特别是沉静的时候,能让人如沐冰川……这样的男人,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可惜是她哥哥! 他将发呆的她拉到身后,推开房门。 这一日的阳光特别好,明媚地照射进门,轻暖温和,仿佛任何的晦暗不明都无法逃过这样的阳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轻轻浮动,却也填补不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叫做‘世俗’的沟壑。 雪洛看着站在门前的宇文楚天和落尘,如水的黑眸从呆愣变为惊讶,又变为疑惑。特别是当她看见落尘只穿了一件中衣时,脸色骤然血色褪尽。 ”雪洛……” 宇文楚天刚开口,就被雪洛打断:”你不用解释,我只问你一句,你昨夜是不是睡在这里?” ”是!”他正色道:”我和小尘两年没见,过来找她聊聊天?” 雪洛眼泪就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楚楚动人。”聊天会聊成这样?” 落尘扯着褶皱的衣衫,偷偷回头看看房间里面。床铺因为哥哥昨夜毒发被折腾的惨不忍睹,残破不堪,这种情形想不让人联想到什么都难。 他回头淡淡扫了一眼,面色依旧从容:“雪洛,小尘是我妹妹。” “可是,你们……”她顿了顿,改口道:“你们虽是兄妹,同房而眠总是不合适的,小尘还未出嫁,你也该为她考虑。” “嗯,多谢你提醒,我以后不会了。” 雪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勉强挤出点笑容。 楚天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下楼吃点东西,一会儿还要赶路。” 落尘低头看看自己不整的衣衫,“你们先下楼吧,我收拾一下。” 雪洛顺从地点头,对落尘关切地交代道:“需要我帮你吗?” “不麻烦了,我自己收拾就好。” 雪落柔柔的笑了一下,见宇文楚天出门后,进了落尘的门,耐心的帮她整理已经褶皱不堪的床铺,还为她选好一套衣衫,原本素色的罗裙在她的巧手点缀下,变得生动轻盈,她不善于打扮,雪洛还给她绾了一个很好看的流云发髻,做完这些,雪洛盈盈一笑。 “走吧,别让楚天等久了。” “雪洛姐姐,你刚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雪洛低头,迟疑了一下,问:“我原本想问问你昨晚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见她不答,雪洛了然笑笑,“我昨晚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从你房里出来,是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孟漫吧?” 落尘忽然发现雪洛是个心细如尘又心如明镜的女人,既然雪洛已经猜到了,她再掩饰反倒更让他们生出嫌隙。于是,落尘点点头,坦然答,“是的,她来找哥哥有些事,谈完事便走了……” “哦?他们谈了什么事?” “都是些江湖上的事情,我不懂。还有,孟漫说哥哥对她太无情了……她为哥哥做了很多事,哥哥却对她没有半点情分,哪怕是感激之情。” “她真的这么说?” “嗯。” 雪洛顿时展眉,嘴角终于露出点真心的笑意,“我们下楼吧,别让你哥哥等急了。” ******* 又吃了一顿让人食不下咽的早饭,他们继续赶路。宇文楚天知道落尘很想去看看裘叔,没有拒绝,带着她和雪洛先去了苍梧渊。 苍梧渊比落尘想象的更加荒凉,峭壁之上立着一处新坟,坟前的墓碑上刻着‘裘翼山夫妇之墓’。墓碑旁边长出了些青草,与淡紫色的野花交错着缠绕而生,山崖旁边长满了绿色的植被,长长的延伸着,并向崖底。 她无声地跪在坟前,手指轻轻拍拍坟前的刚刚被雨水润湿的土。“裘叔,对不起,我离开浮山的时候都没跟你好好道别,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你照顾了我和哥哥这么久,要不是我当初任性离开……你也不会……”落尘沉沉的呼吸慢慢转而抽泣,握住清香的手,不住的颤抖。 宇文楚天拍了拍落尘的肩膀,柔声道:“裘叔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能怪你。” 落尘点点头,给裘叔的坟墓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拜祭完裘叔,雪洛说她想陪陪父母,在苍梧渊住一阵子,宇文楚天没有多说什么,带着落尘回到了浮山。 浮山没怎么变,山岳连绵起伏,瀑流清溪绕山而生,草地的气味还是那么清香。就连山间开花的位置,都没怎么变。 夕阳没入远峰,彩霞依旧漫天,遥望群山悠悠,暮色冥冥。 落尘伸开双臂,迎着熟悉的风,不由得感叹道:”以前以为哪里的落日都是一样的美,现在才知道,只有这里的天最蓝的,风最清,山最高……”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他脱下披风搭在她身上。”天冷了,以后再出来看吧。” ”不要!” 她丢开他的披风,在草地里肆意地奔跑,让飒飒风声吹动心灵。那株她想念已久的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她与它拥抱,尽情地摇晃它,抖落着它繁密而茂盛的树叶。 …… 树叶飘洒而落,落了她一身,也沾在宇文楚天比雪花还洁净的脸庞上,沾了水的树叶溅在他的眼角眉梢中,像极了眼泪。 她跑过去,开心地大笑,撩起地上微湿的叶子,让嫩绿在她手之间飞舞,也在他身上潇潇而下…… 可他由始至终都像雪雕一样站在那里,一点笑容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他面前挥动手臂,唤回他不知飘向何方的心思。 ”哥?你是在想什么?想雪洛,还是想你的意中人了?” 他很认真地摇头,轻轻把她头发上的树叶弹开,“我在想你!” “我?想我什么?” 他没有回答,转身弯下腰:”走吧,她背你下山。” ”好啊!”她跳到他背,脸贴在他背上,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体香:”哥……我好想你!” 她听见他很轻地说了句话,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 其实她听到他的话了,但不懂白他的意思。 他说:”为什么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女人……” ...... 踏进竹屋,看着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样东西,她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她绣的木棉花枕头安静地躺在床上,旁边还是她给他缝了一半的披风,折得整整齐齐。衣柜里,他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一起,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桌子上放着他们的碗筷,似难舍难分地默然相对。她拿起桌上的碗,发现它们明显旧了很多,碗口都磨坏了。她悄悄擦干眼泪,转身看向他:”你经常回来吗?” ”每次做完事,我都会回到这里,这里是我的家。” 这个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在细诉着他对她的想念。 她扑到他怀里,一边捶打他的胸口,一边抽泣:”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他们没有过海誓山盟,不懂什么是海枯石烂, 他们可以轻言别离,互道珍重, 他们能笑着对彼此说:你一定要幸福, 转过身,让眼泪流在彼此看不见的角落…… 这就是他们的感情,注定心中装满了彼此,却不能相伴一生。 第十章 桃花初绽(四) 有些东西,失而复得后会疯狂的迷恋,就像她和他流失的岁月,失而复得,一分一秒都变得弥足珍贵。 他们竭尽全力一般做着记忆中的事,除了没有睡在一起。 落尘每天还是会很早起床,给他煮好粥,等他低着头默默把所有的粥喝完,她就陪着他上山,靠着又粗壮了一圈的树干看他练剑。练完了剑,他们就在山上寻觅裘叔种下的各种珍奇药材,挖一些回去放在裘叔院子里晾晒。再把已经晾干的药材放进他的药房,一一摆放好。 忙到太阳落山,星空璀璨,他们一起看裘叔留下的医书,尽管那上面的文字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他们还是会很认真地逐字逐句去读。读到深夜,她再为他煮一碗白粥,粥的味道没有变,弥漫了一室的稻米香,窗外也还是那轮明月,流泻一地暗光。 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即使靠得很近,再怎么刻意去模仿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就如同他的剑法,以前他出招像在舞剑,灵动而飘逸。现在,他出招时枯叶漫天,风声萧萧,犹如疾风骤雨摧毁万物。 杀人的剑,当然不可能再有那般轻灵飘逸。 ****** 时间像是不只疲倦,飞快地奔跑,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腊月十八到了,很特别的一个日子。 落尘连夜把一件新衣缝完,睡下时已经天亮,所以睁开眼睛时已过午。 她迎着正午的阳光推开窗,看见宇文楚天站在她房门外,青灰的长衫垂地,与天空一样的颜色,一样洁净得一尘不染。他的表情沉静淡然,若不是在听见她开窗的声音,回头看时脸上多了惊喜,她一点也看不出他在等她。 “你醒啦?“见她醒了,他直接推门而入:“你总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你找我有事啊?”她明知故问。 “好久没逛集市了,我想带你出去逛逛。” “我今天有点累。”她刻意甩甩酸麻的手臂,有气无力地揉揉眼睛:“我还要睡会儿,明天再去吧。“ “别睡了!走吧,出去走走......最近胖的我都背不动了。“ “真的?“她摸摸脸,紧张地捏捏自己的腰,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 一定是她最近太好吃懒做,真该出去走走! ...... 宇文楚天带着她去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闲逛,在落尘的记忆中,这个北齐不知名的边陲小镇久经战乱践踏,民不聊生。在寒冬腊月里几乎渺无人烟,仅有的几间孤零零的店面,都是门庭萧索。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的一切与她走的时候完全不同,热闹的集市熙来人往,各种名贵的玉器店,兵器店,还有做工精美的绣坊比比皆是。 “这里怎么变得这么热闹?”她问。 “半年前,北周攻占了这里,不但把无家可归的流民都安顿在这里,还允许两国在这里通商,所以这里很快就繁荣起来。” “哦?难怪,这里有这么多的奇珍异宝卖......咦?”她讶异地看着眼前不断有笑声溢出的小楼,门上清晰分明地写着三个字“梦仪楼”。她正好奇,这栋小楼为何会与她初见孟漫的小楼有相同的名字,就见月娘妩媚的腰肢轻摆着从里面迎出来。 “宇文公子?你说说你,平时不来找我们梦姑娘也就算了,今日总算把你盼来了,却又带着这美貌的姑娘,这不是成心让我们梦姑娘呕血嘛!” 宇文楚天冷冷道:“我只是路过。” “路过?!哦,既然路过,那就上去坐坐吧,梦姑娘早就沏了上好的龙井等你呢。”月娘说着,伸手就要拉扯他,他更快一步,拉着落尘退后一步,避开月娘的手。 “不了,我还有事!你帮我转告梦姑娘,她的茶我喝不惯,让她请别人喝吧。” 说完,他拉着落尘离开。 离开梦仪楼很远,落尘还忍不住回头看,“哥,她说的梦姑娘,就是孟漫吗?” “嗯。” “梦仪楼为什么会搬到这里?”这里虽说比以前热闹些,可到底是个边陲小镇,繁华也是有限。 宇文楚天看出她的疑惑,低声告诉她:“梦仪楼是夜枭与买家交易和打探消息的场所,分店遍布天下,孟漫便是楼主。这里是两国交界,往来的人多,最适合打探消息,所以孟漫时常来这里落脚。” 落尘抬眼笑了笑,“也最适合打探你的消息,是吧?” “......前面的玉器店不错,进去看看吧。”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一个玉器店,在琳琅满目的各色珍宝之中,他拿起一枚翠绿的玉镯,帮她戴在手腕上。“喜欢吗?” 她淡淡摇摇头,取下来放回原处。 “那你想不想选点什么送我?”他又问,语气充满期待。 她还没开口,店主忙热情地招呼道:“一看姑娘就是眼力非凡,我这里可是有件至宝,保证姑娘喜欢!” 说着店主小心翼翼地从里间捧出一个锦盒,在她面前自信满满地打开。里面放的是一块深紫色通透无暇的美玉,雕琢成一条气势磅礴的怪兽,似龙非龙,似麟非麟,那色泽和形态倒真是透着几分诡秘。 “这种玉出自深海,百年不遇,正配得上公子这把无双的宝剑,姑娘以为如何?” “在剑上挂这种东西多俗气!”她瞥了一眼,偷偷附在宇文楚天耳边道:“不如我缝的剑穗雅致,是不是?!” 他赞同地点头,“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 逛了一下午,他们也没选到一样合适的东西,街边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贩在卖着杂物,他们拿着连一个铜板都不值的货物在每个经过路人面前晃动,满眼都写着期盼别人回眸的渴望。 一个老人佝偻着挺不起的背,颤抖着手将几个桃木雕的护身符伸到落尘面前:“姑娘,买个护身符吧,保平安的……一个铜板一对。” “这能保平安?挺好看的!”她从老人手里接过两个,桃木上还有黑节,雕刻得也非常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他那双苍老而皲裂的手。 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护身符比刚才的紫玉美得多。宇文楚天见她意兴昂然,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交给那个老人。 老人哆哆嗦嗦伸手,犹豫一下又缩回去,有点失望地摇头道:“这一对就送你们吧,祝两位能一生平安,白首偕老。” 她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都合不拢,“白首偕老”,她喜欢这句祝福! 宇文楚天将银票塞在老人手上,特意嘱咐几句:“这银票是真的,你去任何一个钱庄都能兑换成黄金。收好,千万别丢了!” “这,我这东西不值钱。” “可她喜欢......” …… 青石的长街上铺了一层薄雪,因为走的人多了变得光滑如冰,她挽着他的手臂故意走的很慢,很久。 等回到家里时,时辰已经不早。 一进院子,一支飞镖以极快的速度飞向落尘的脸,宇文楚天一伸手接住飞镖,折断后从里面取出一封信笺。 匆匆看了一眼,他又眉头紧锁,“我回房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不等她说话,他已经回到自己房间,紧紧闭上房门。 其实,信笺上面的字她看到了,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今夜子时,他会现身梦仪楼,机不可失。”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被无数个念头撕扯。她想去抱着他,求他不要去;她也想过以死相胁,让他在仇恨和妹妹之间选择一个更重要的;她甚至想去跟他说,我爱你,因为她害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 当一切疯狂的想法都沉淀之后,她逐渐冷静下来。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会放弃,她更不该逼他放弃!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到厨房煮一碗面,端去他的房间。 她推门进去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正在擦拭着他的剑。 “哥,现在就出去吗?” 他点点头,见她捧着一碗香喷喷的面,双唇微动,没有说话。 她将面放在桌上,拿出新做好的衣服在他面前展开。 “这件衣服是我三年前就想要送你的,可惜还没做好你就离开了……我改了很多次,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他没说话,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她帮他解开黑色的夜行衣,露出半裸的胸膛,条条伤疤纵横交错,写满他从不说出口的伤痛。对有些男人来说,伤疤是辉煌和殊荣,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条条愧疚和羞耻,已经溃烂到心里的自责。 所以,他今天一定会去的! 为他脱下夜行衣,换上她做好的白色长衫,仰起头正看见他望着她,眼中如浮山的云雾,朦朦胧胧,又有欲盖弥彰的晦暗,一时间她像是被他蛊惑,忘情地伸手触摸他胸前的伤疤,手指顺着每一条疤痕轻移,明显感受到他异乎寻常的心跳...... 她的手指转到他心口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拖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他身前,唇与唇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澎湃的激情在身体里蔓延。 她紧张地闭上眼,可他只在她额头上轻吻,便放开手...... “护身符你带上,保平安的......”她从怀里取出护身符给他戴在胸前,然后一颗颗为他系上衣扣。 “吃了面再走吧……这是长寿面!” 今天是他的寿辰,她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看看他大喜过望的笑容,可此时此刻什么惊喜能让他笑得出? 他低头把面吃得一口不剩,便起身出门。 这样的生离死别,他由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第十章 桃花初绽(五) 在宇文楚天离开之前,她说:“哥,我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天亮之前还没回来,陆穹衣会来接你回陆家。” “我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她重复了一边,语气平静而坚决。 “......”他加快了脚步,走进黑夜。 落尘逼自己不要去想任何的可能性,就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房间静静等待。他的书桌边放着一本无名的书,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裘叔的笔迹。裘叔在书里记载了他所研究的各种奇毒,其中记载火莲和曼陀罗的一篇,极为详尽全面,她逐字逐句细细地读。 原来火莲与曼陀罗不仅相克,而且相生,曼陀罗原本毒性不强,最多会让人头晕目眩,或是看到一些幻像而已。可一旦曼陀罗遇上火莲,毒性会剧增百倍,轻则让人产生幻觉,迷失心智,癫狂发疯,重则会让人经脉尽断而死...... 无月之夜,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熄,天地一片黑暗,连洁白的雪花也融入了黑暗。 ...... 凛冽的大风雪丝毫没有影响梦仪楼的生意,梦仪楼依旧热闹非常,笑声笼罩在一片红烛摇曳之中,梦幻旖旎,飘飘然彩带轻舞,楼上的姑娘软声细语,纤腰如弱柳扶风,手中的香帕娇柔的挥在空中,散着缕缕暖香。 梦仪楼是三层独栋楼,中央是长梯,左右两边有栏杆和长台,入门的玄关顶挂上缀满了飘带和风铃,人一走过,带动极轻微的一阵气流,风铃便会在飘带的舞动中响起清脆悦耳的声响。 风铃无声无息中,宇文楚天一身孤冷走进梦仪楼,身上的冷意比外面的风雪更让人想打冷战。月娘一看见宇文楚天,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见,挥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去相迎。 “宇文公子,您总算来了!呵呵,梦姑娘和你真是心意相通,她说你今晚会来,你果真来了。” “梦姑娘在哪?”他问。 “梦姑娘自然在房里等您呢,我带你过去。” 宇文楚天挥了挥手,“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她。” 说完,他交给月娘一袋金子,转身上了楼,轻车熟路的拐进了长廊的尽头。他走进虚掩的门,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即将燃尽的熏香。 孟漫的房间总会弥漫着奇异的香味,她最擅长用香,而不同的香气总会透露着不同的信息,今日她熏的香味道清淡,沉冷,且不易消散,只沾染一点便会香很久,而且这香弥漫的也快,已散满整个梦仪楼。 这是孟漫召唤他时才会用的香。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走到床边,摸索到被褥下的机关,轻轻一弹,千年石岩的床无声地分开,露出望不见底的黑洞。 他纵身一跃,无声无息沉入暗室,与此同时,机关恢复原位,入口无声无息地合上,这地下的密室再也看不见一丝的光。 凭借上次孟漫带他来时的记忆,他刻意屏住呼吸,收敛脚步声向前走,穿过一个石门,他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陆穹衣自不量力,不但暗中招兵买马,还联络各大门派密议,想要对付我们,门主,只要您下令,我马上带入踏平无然山庄......” “就凭陆穹衣能有什么作为,杀他又没钱赚,我们根本不用理会他。”有一个声音道。 一个沙哑干枯的声音响起,语速缓慢,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霸气,“陆穹衣这个人不容小觑,孟漫你继续密切监视他,有消息再向我禀报......” 他的话音还未落尽,宇文楚天忽然在黑暗中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流,似有东西朝着他周身的穴道飞了过来,宇文楚天闪身躲避,但因为周遭一片黑暗,他又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动作不敢太大,所以闪避不及,右腿的解溪穴被击中。他只觉穴位一麻,并无异样,他伸手探向穴道处,除了一点湮湿,别无其他。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样急速袭来的“暗器”,竟是几滴水珠。 “什么人?!”里面有人听见了动静,厉声问。 孟漫见他被发现,立刻对门主回道:“启禀门主,他是宇文楚天,副门主新招揽的高手,身手不凡,今晚是我通知他来见门主的。” 再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等着门主的决断。 沙哑干枯的声音终于响起:“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宇文楚天缓步而入,里面也是一片黑暗,他凭借呼吸声音推测这密室内仅有几个人,且都是高手,那个神秘莫测的门主应该坐得很远,他感受不到气息。 手指磕在桌木上的声音传来,安静的四周,这种声音似被放大了数倍,一下一下,直击人心,过了半响,那略微沙哑的声音才开口道:“你就是宇文楚天,宇文孤羽和陆琳冉的儿子?” 宇文楚天垂手而立,回道:“是,门主。” 突然间,阴风乍起,一阵巨大的气流冲向他,像是掌风。这次他早有防备,闪身避过,掌风又自上方笼罩而下,夹着撵石成灰的力道,宇文楚天再次闪避,石地轰然而碎的声音传来,接着,变幻莫测的掌风随着飘忽不定的身形接连而至,虚虚实实,让他避无可避,最后只能硬生生用全部内力接下一掌...... 那掌心滚烫如烈焰,夹着惊涛骇浪一般的内力势不可挡地袭来,震伤了他的心脉。 一口血腥从心口涌到咽喉,宇文楚天硬生生咽了下去。 自出江湖以来,他遇到过很多的所谓江湖第一高手,他全部可以从容应对,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所以当他知道夜枭防范严密,暗算门主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他今天坦然而来,想用江湖的方式与他来一场生死之战。 然而,他终究太自负了!若是夜枭的门主可以如此轻易被他杀死,他就不会是夜枭的门主了。 在他无力支撑之时,夜枭门主收回了掌力,一切有恢复无声无息,周围还是黑暗,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宇文楚天,”夜枭门主冷然道,“你的剑法精妙,内力却不够淳厚,若是你想杀我,我劝你好好苦练一下内功修为,十年后再来吧。” 宇文楚天按着胸口,讶然原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明白,门主说的没错,以他目前的功力,即便不是在这目不可视的黑暗之中,他也根本杀不了他。但他不明白,门主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为何刚才不一掌杀了他?! “门主,宇文楚天他绝无此心!”孟漫急忙上前一步,极力为他解释,“他加入夜枭,只想找出当年杀害他父母的真凶,为父母报仇,他入门之时,为了证明对夜枭的忠心,自愿中下噬心蛊,愿与夜枭同存亡,永远效忠门主......” “噢?你真的如此相信他么?” “是!”孟漫毫不犹豫道。 “那好!靖域,也给她一只噬心蛊。”没有过多的言语,已有脚步声靠近孟漫。 黑暗中,宇文楚天看不见孟漫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她湿润却冰冷的手指伸向他,她的手在颤抖,而她的声音丝毫没有颤抖。 “门主,现在你可以相信他了吗?” “宇文楚天,从今天起,你就是夜枭的左护法,我与副门主不在时,夜枭所有人都将听命于你。” 有人将一个腰牌送到他面前,他结果,放在腰间,“谢门主!” 之后的许多年,宇文楚天每每感觉到灼心蚀骨的疼痛时,他总会记起孟漫那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那只颤抖而冰冷的手,她当时一定很恐惧,却心甘情愿为他服下了噬心蛊...... 也正因为此,不管他再怎么想杀她,他都没有动手。这世间谁都有资格杀她,唯独他,没有! ****** 下了一夜的雪始终没有停,天亮了,铺天盖地的雪铺满了院落,落尘用力推开门,站在门前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单薄的衣服抵御不了风雪,她丝毫不觉得冷,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害怕错过了他的身影。 不知道等了多久,东方将亮时,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他,他身上没有伤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哥……”她扑到他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 “别哭了!”他轻轻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已经杀了他?” “我没有!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顿了顿,“况且,他似乎知道我加入夜枭的目的,一定对我有所防范,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知道你的目的?”落尘满眼的恐慌和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杀你?” “我也不明白,或许,他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吧。”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喃喃低语,“可我看夜枭并不缺可以利用之人,只缺他信任的人,他留下我,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想不通,那个人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连心思都深不可测,要杀他,恐怕真的要等上十年才行! ****** 冬去春来,浮山的翠竹又绿了,他们多年前种下的桃花树又开了花,潺潺的溪水顺着山顶流淌而下,清可见底。 细雨微风,生机盎然的季节里,雪洛找来了。雪洛还是美得清雅脱俗,眼中还有毫不掩饰的无尽情愫。 雪洛来后,宇文楚天将裘叔的房子又重新修建。落尘不再陪他上山去练功,也不和他聊天聊到深夜,因为她很忙,忙着陪雪洛到小镇里买东西,帮她把闺房装扮得典雅精致,还忙着和她学针线女红。 雪洛特别特别会绣鸳鸯,在鲜红的绸缎上,一对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摸摸它们的羽毛,是否如看起来的那么柔软。 落尘满心期待地和雪洛学绣鸳鸯,谁知鸳鸯比桃花难绣得多,绣花针常常扎在她的手指上,血染红丝线,鸳鸯的眼睛绣成了红色。 她拆了,重绣,还是红色,红得扎眼。 如果不是那个月圆之夜,她想她会绣很多很多的鸳鸯,做成锦被,做成药枕,做成鲜红的盖头,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早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夜,万籁俱寂,雪洛早早便睡了,落尘的鸳鸯只剩下眼睛,拆了绣,绣了又拆,弄得缎布上都是针孔。她忽听宇文楚天的房里有点轻微的动静,她出门看看,他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看见天上的满月,她才想起今日是十五,是宇文楚天的毒蛊发作的日子。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一) 落尘找遍了整个家,书房、药房、厨房、前厅、后院她都找了,没有找到宇文楚天。她甚至悄悄去雪洛的窗前看,低垂的幔帐内,雪洛睡得安稳,完全没有被惊扰的迹象。 缭缭熏香飘散而出,她轻轻吸气,这安神香的分量不轻,难怪雪洛会睡得这么沉,也难怪雪洛和宇文楚天相处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月圆之夜会毒发。 可是,时辰这么晚了,他会去哪?是去找孟漫要解药,还是找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独自承受蚀骨的疼痛? 以她对宇文楚天的了解,他多半会选择后者,那么,宁谧的浮山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山间小路的泥泞未干,落尘提着灯笼细看,上山的小路上果真留下深深浅浅,不规则的脚印。她寻着脚印走到山腰,脚印没入了灌木丛里,再也找不见了。她拨开生满倒刺的灌木,在里面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她又去了他们常练功的竹林,晒太阳的小桥流水边,还有后山种草药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人影。 此时,已过了子时,满月被阴云遮住,阴风阵阵冷冽,吹熄了灯笼的火苗。她仰头望望高耸的山巅,忽然记起他说过,浮山山顶的风景特别美,层云渺渺,千山重重,他若是有一天死了,一定要葬在那里...... 她不记得自己摔过多少次,手脚都是擦伤,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不知疲倦地往山顶爬。 她终于爬到了山顶,她终于看见了宇文楚天,他倒在一株参天的青松之下,昏迷不醒。 “哥?!”她扑过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的右臂被割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还有地上的松针......他的全身冰冷,脸色比衣服还要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不是身体还柔软着,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落尘慌忙扯了一条衣襟帮他缠紧伤口,他的血很快沾满了她的手,有些微的麻痒,她奇怪地细看手指,只见几个细小的红色物体血液中蠕动。 她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血液里蠕动的蛊虫,她分明记得上一次他在客栈毒发时,也曾用剑割伤自己,血流出来时没有任何异样,现在,竟然可以看见这么多虫子...... 一定是这蛊虫在曼陀罗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他的痛苦也会一月比一月更深切,所以他宁愿承受剧痛的折磨也不想服用解药,因为这解药不会救他,只会让这蛊毒越积越深,最终噬尽他的身体...... 她不敢再想下去! 原来,夜枭的门主不杀他,不是不想杀,而是知道他根本活不了多久! “哥?你醒醒,你不能睡,你醒醒!”她呼唤他,可他毫无反应,脉息越来越弱。焦急中,她意外地发现他血液中的红色蛊虫慢慢会聚,向草丛里聚集。她讶然拨开草丛,只见草丛间有一颗墨红色的药丸,与孟漫给他服用过的解药很像,只是大了一圈。 她凑过去仔细嗅了嗅药丸的味道,他确实有曼陀罗的香气,应该就是解药。 落尘拿着解药深思熟虑了一番,还是决定喂他把解药吃了,虽然这解药以后会害死他,可他不吃解药,估计今夜都过不去。再说,这蛊毒再厉害,总有相生相克之物,总有方法可以解。 宇文楚天在昏迷中吃下了解药,脸色渐渐恢复,脉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终于,他睁开眼睛,迷离的眼神仿佛穿过她,不知看见了什么。“你又给我吃了解药?我跟说过多少次,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落尘知道他不是再跟她说话,他只有跟孟漫说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赌气一样的语气。但她没有反驳,握着他的手,柔声抚慰他:“你这么折磨自己不是什么好办法,这蛊虫再厉害,也终归就是虫子,总有方法可以把它引诱出来......” “引诱出来?!” “嗯,我刚才这蛊虫对曼陀罗的香气特别敏感,等你下次毒发,我们试试用新鲜的曼陀罗花引它们出来。” 他迷离的视线闪过一丝光亮,似乎对她的提议很赞同。 “你好些了吗?我扶你回家吧。” “嗯。”他艰难地撑着手臂坐起来,她急忙伸手去扶,因为她的力气小,所以用足了力气去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明显一僵,脸忽然凑近她的颈项,深深呼吸,近乎贪婪,“你今天用的什么香?” “我没用香啊!” “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小尘。” 她无语良久。 他又靠得更近些,鼻尖贴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喷薄出灼热的温度,那热度好像会蔓延,转眼让她全身都发烫了,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哥,你别这样,我扶你回家吧。” “你叫我什么?”他勾勾唇角,仰头与她四目相对。以前一直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今天才发现那不仅仅是好看,当他的头发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略有些苍白的脸颊蒙上一层淡淡月光,他的脸上有种蛊惑的光芒,动人心神。“你再叫一次吧!” “哥......”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你今天怎么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低沉,比醇酒还要醉人。 她低头看看自己,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同,除了衣裙在刚才爬山的时候跌得满身泥土,头发也散乱不堪,估计一张脸肯定惨不忍睹了。“哪里不一样?” 他笑了笑,似乎在看她,双眸却没有焦点,似看非看,若即若离。“你今晚好像,小尘。” “......” “你是不是去易了容?” 她有些急了:“你看清楚,我是小尘,我不是孟漫!难道这个世界,除了孟漫,就没人会管你的死活吗?!你看看我,看清楚!”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低头死死按住额头,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看他这个反应,她不禁心软了,她明明知道是现在曼陀罗在一点点麻醉他的经脉,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她又何必跟他计较? 叹了口气,她道,“算了,你爱当我是谁就是谁吧。” “小尘?”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手指移到她的脸上,拂过她的唇:“你是小尘?” “嗯,是我,”她仰起头,尽量让他看清她的脸,“我是小尘......” 曼陀罗的毒性开始发作,他眼神越来越凌乱,他拼命手按住自己额头,拼命晃头,似乎想要控制自己迷失的心神。然而,他终究还是渐渐迷失了心智,他弥散的双瞳终于有了焦点,可眼底的光芒越来越可怕,好像要把她吞噬一样。 她惊得向后退,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很陌生,很害怕。 “哥,你怎么了?!” “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哥,我也不想做你哥哥!” “为什么?” “因为......”他抱着她的手猛然收紧,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炽热的双唇贴上她冰冷的唇,反复的辗转,不似曾经那种似水的柔情,而是如烈焰般吞噬一切的狂乱。 明知此刻他的心里没有她,明知他很快就要娶别的女人为妻,落尘还是轻轻张开双唇,让他的舌闯进来,肆意地游走,激荡起她压抑在心里的眷恋…… 她以为不过是个吻,他还会像以前点到为止,没想到他越吻越深,双手开始在她身上贪婪地探索,想要索求的更多。 “唔……” 她推不动他,狠狠向他舌头咬去。无奈他反应更快,捏住她的下颚,继续肆无忌惮地亲吻,甚至将她推倒在地上…… 她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她爱他,不计较将自己的清白之身交给他,可是当他明天醒来,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是她而不是孟漫,他的心情会如何? 他以后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雪洛! 他以后怎么面对天地,面对自己! “不……哥!”她知道面对一个江湖的绝顶高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根本逃不掉,可她拼命挣扎,叫喊,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哥!不行!”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她的脸,弯着眼睛浅笑,比满月还要妖娆,比郁金香的香气还要撩人。 那一刻,她的眼前晃过他每一个温柔的笑。 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儿时,自怨自怜蹲在雪地里,以为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他跑到她面前,帮她擦干眼泪,就是这样弯着眼睛对她笑:“别哭!有哥哥在呢!” 那时他才八岁,肉肉的圆脸看起来特别可爱,从此,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告诉自己:还有哥哥在呢…… 哥哥,当他即将走出她的生命,有过一夜属于她,也好啊! …… 远处的山峦在她眼前晃动,模糊…… 满月在晃动的地平线上消失,天昏地暗。 她望着远方的缈缈流云,重重山峦,他没说错,这里的风景真的好美!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二) 这一夜,特别漫长。 落尘一直数着前面重重叠叠的山峰,一座一座,无边无际。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忽略疼痛,可很多时候,她还是痛到快要昏厥,又痛得清醒,反反复复,后来身体痛到麻木,意识也麻木了,麻木得看不清远处的山峰……她闭上眼睛,时间像是永无止境,无休无止。 有些时候,有些疼痛,还有陌生的知觉,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直到东方出现最温暖的一丝光,照亮所有的阴暗,她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停下来,他将脸埋在她胸前,心口贴着心口,两颗心以同样的节奏跳动,这一刻她才明白,痛苦原来也是一种幸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夜,的确胜却人间无数…… 或许是他太累了,伏在她身上便昏睡过去,朝露挂在他微动的睫毛上,清清潦潦。好久没看见他的睡容,如此亲近,近得可以看清他每一个睫毛。她笑着触摸他的脸,就像小时候许多美梦中醒来的早晨,她静静地望着他,吹在他脸上的气息拂动了他的睫毛。 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嘴角边会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笑着说:“又在胡闹!” 轻轻地,她靠近他,气息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薄唇轻启,“孟漫……” 一整夜都没掉过的眼泪,倏然落下,落在他的脸上。 她自欺的梦就这么破碎了! 忍着鼻根的酸楚,她尽量让声音平静如常,“你心里只有她吗?” “……” 他在梦里皱眉,皱的很紧。 …… 落尘忍着身体的疼痛用了推开他,咬咬牙,扶着身边棱角尖锐的岩石默默坐起来,那岩石上还留着血迹,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她背上的血。她看不见伤口,也不觉得疼,大概是疼痛久了就成了习惯,麻木了。 她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又为他穿上衣服,因为他的身体太重,她的手脚又不太好用,所以折腾了好长时间,才为他把衣服穿整齐。他一直没醒,应该是曼陀罗的药性还没有消失,他还活在自己的幻境里,这样也好,至少他看不到这样不堪的场景,不用内疚,不用自责,更不用后悔。 落尘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又跪坐在他身边,把昨晚给他手臂伤口包扎的那条衣襟取下,收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步走下山。 如果他当这是一场梦,或者当她是孟漫,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这丑陋不堪的一夜,她希望他永远都想不起,一辈子把她当成妹妹,疏离的亲切。 回头再看他一眼,她迎着清澈的阳光与流云微笑,笑容比浮山的风景还要绝艳,却没人看见。 她转过身,仰起头:这一夜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夜就该这么结束。 ****** 下山要比上山容易得多,落尘的一路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奔走,一转眼就到了家。雪洛还在房间沉睡,睡容还是那么清甜美好,似乎听见了动静,雪洛翻了个身。 落尘急忙加快步,回到房间,紧紧锁上房门。 床上还放着她即将修完的鸳鸯,鸳鸯亲昵地靠在一起,脸对着脸,似在诉说着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是它们没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也好,看不见那些丑陋的人和事,它们才会幸福地在一起,相信海誓山盟,相信天长地久。 收好了鸳鸯,落尘悄悄去打了一盆水,热水流过肌肤上的伤口,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伤,有草叶的划伤,有岩石磨蹭出的擦伤,还有一块块的淤青,惨不忍睹…… 不经意想起昨天一条条伤口留在身上时的场景,她不禁全身发抖,心底油然而生恐惧。所以她闭上眼睛,不敢看自己的身体。 也不知洗了多久,反正水洗到冷了,流过身体时不会疼了。这时,敲门声传来,落尘吓得一抖,水盆“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撒了一地染了血的水。 “小尘?”是雪洛的声音。 “啊!”她努力吸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声音还是紧绷的。“我,我没事,刚刚洗脸把水弄洒了,我要收拾一下。” “哦,饭我做好了,你要出来吃吧。” “嗯,我收拾收拾马上就来。” “好的。快点啊,不然饭冷了。”雪洛温柔地叮嘱。 “好!” 她在衣柜里选了一件最厚重的衣服,将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又在镜子前施厚厚的胭脂,总算遮掩住苍白的脸色,照了好多遍。 这一耽误便过了好长时间,雪洛中间又来叫过她一次,说是他们都在等她。 雪洛说的是“他们”,落尘的心狠狠一沉,正在涂的唇色涂到了脸上。 “我,我马上就来。” 然后,她又费力收拾一番,还把地上的水都擦得干净,才磨磨蹭蹭出了房门。 一进中厅,落尘看见宇文楚天端坐在桌前咬着筷子若有所思,她的双腿抖得快要站不稳,瑟缩地退到墙边贴着墙才勉强站稳。 他抬头看看她,平静如常,除了面色有些疲意。 尽管她装扮得很精细,他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异样,“小尘,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没有啊!没有,我很好!”她暗中提了口气,恐慌的心绪略有平复,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你的饭在锅里热着呢,我去给你拿来。”雪洛说。 “不用,我自己去.....”她还没说完,雪洛已经快步去厨房。 她不安地看着宇文楚天直视她的眼睛,又开始心乱如麻。 “你的脸色不太好?昨晚......” “昨晚?!”她掩饰好自己的心慌,先发制人问道:“哥,你昨晚没事吧?” 提起昨晚,他的神色一动。 她装作若无事其继续问:“我是说,昨晚是月圆之夜,你的蛊毒又发作了吧?” 提起蛊毒,他的眼中果然闪过一丝回避,“嗯,孟漫给我吃了解药,我睡了一晚,没事的。” “哦,你昨晚一夜都没回来......我很担心你,一晚都没睡好。”她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脸,故意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你看,我涂着这么多的胭脂,脸色还这么差。” 刚好雪洛端了热乎乎的饭菜进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平淡道:“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了。” “吃饭吧!”雪洛将碗筷递向落尘,落尘把手指缩到袖子里去接,谁知她刚伸手,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伸过来,抓住她的手指。 她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宇文楚天拉到眼前,昨晚被草叶划伤的细小伤口一览无遗。 “怎么弄的?”他哑声问。 只是看见她手指上几点细小的划伤,他的表情就这么心痛,她心里更加难过。不敢想象如果他知道他做过什么,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急忙抽回手,落尘解释说。“我昨天整理草药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 “以后别弄了,让雪洛整理就好!” “雪洛姐姐弄伤了手,你不是一样心疼。”她笑着问。 “她不会像你这么笨。”宇文楚天一句话就把她噎得哑口无言,“还有,以后也别再绣花了。需要什么,就去买,秀纺里的绣娘比你绣的好多了。” 雪洛忙道:“是啊,我早就说嘛,你别跟我学什么绣花,你的手指被扎伤了,你哥哥会心疼的。你看看,他果真心疼了吧?” 看出雪洛有些歉疚,她也只好忍了:“好吧,我以后不绣了,你看哪个绣娘绣的好,让她给你绣好了,连衣服也找她们给你做。” 说完,她埋头吃东西,一大口一大口,把嘴塞得满满的。明明咽不下去,还是不停地塞。 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她头都没抬,直接往嘴里灌。 “雪洛,一会儿你带小尘去买几件衣服吧。”宇文楚天又道:“天气转暖了,她这身衣服会很热。” “好!楚天,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我正好在绣坊看中几款花样,拿不定主意,你去帮我选选吧。” “……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办,改天吧。” 听说他有重要的事,她也不好勉强,点点头:“哦,那好吧。” 落尘继续低头吃饭,他们这对有情人商量事情的时候,她从来不插一言。 院子里扑腾扑腾响了两声,落尘扭头去看,原来是陆穹衣送她的鸽子飞回来了。 自从她离开陆家,陆穹衣送她的鸽子有事没事就呼扇着翅膀飞来飞去,不知是想念陆家美味佳肴,还是想提醒她,陆家还有人等着她报平安。所以她偶尔会让鸽子捎信给陆穹衣,简短地报个平安,陆穹衣总会很快给她回信,告知她近况。 她正好吃的食难下咽,看见信鸽回来,立刻放下饭碗,“唔,我吃饱了。” 生怕宇文楚天阻止,她飞速跑到院子里。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三) 信鸽一见落尘,呼扇着翅膀乖顺地落在她手边,毛茸茸的脑袋磨蹭着她的手指,像在撒娇, 她一边轻抚着信鸽的羽毛,一边解下鸽子脚下的信笺,展开,陆穹衣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温润飘逸: 小尘:得知你一切安好,楚天也即将成亲,我甚感心悦。陆家一切如常,只是少了情苑烛下静读的人影,冷清非常。情苑还在,寂寞的孤灯不知何时还可以映出人影? 穹衣 信上字里行间隐晦的情谊让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也想起陆穹衣对她悉心的照料,还有那些精心准备的各种美食糕点,至少不会让她味同嚼蜡,难以下咽。那时候,她以为想见不能见的时光是最寂寞的,如今与他日日相对,最寂寞的是最紧密的相拥时,他梦中念的是别人的名字。 “表哥来信了。”宇文楚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本就心有余悸,宇文楚天的声音突入其来,她毫无防备,受惊地退后数步,满脸来不及掩饰的惊恐惧怕。 “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他目光扫了一眼绢布的信,伸手想要拿信。 不想他看见信上暧昧的话语,她直接把信笺收进衣袖里。“没什么,表哥说陆家一切如常。” 他也没有强求,收回了手,“我下个月想去陆家看望外公,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他又要送她回陆家了。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吗?是该斩断所有的痴心妄想,不再打扰他幸福生活的时候了吗?可是她真的不想走,不想离开他…… 她抬起头,在刺眼的阳光下,静静望着他:“你就那么想送我回陆家?” 他伸手触摸她的头发,原本是他最习惯的安慰的动作,此刻却让她再次受惊地避开。 他看了看自己停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收回:“我想也没用,关键是你想不想?” 她说,“我不想,可是你……” “嗯,那算了!” ******* 梦仪楼里,孟漫刚回房间不久,半撑着身子吃了点补药,她被蛊毒折磨了一夜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便无力半倚在床边闭目养神。 月娘帮她燃上了舒经活络的香薰,又为她放下幔帐,掖了掖床褥。 看出她神色不对,月娘也不敢多问,只试探道:“梦姑娘,楼下有个客人等了你很久,好像有急事找你。” 孟漫无力地摆摆手,“不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谁都不见。” 月娘想了想,又问:“那宇文公子若是来了呢?” 问完之后,月娘觉得自己多余,这个问题根本无需问,宇文楚天只要来,孟漫不论忙得多么分身乏术,多么身体不适,都会第一时间见他。 “他不会来。若是来了,你就告诉他我身体不舒服,让他明日再来吧。”她不是不想见,而是现在余痛犹在,脸色憔悴不堪,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怕他见了会流露出怜悯的表情,更怕他见了却丝毫没有怜悯之情。 “是,我明白了,梦姑娘,你先休息一下,我让人去给你炖一碗燕窝。” “我什么都不想吃。” “哦,那你好好休息,我让小霞守在门外,你有事就喊她。” “嗯。” 月娘退了出去,孟漫睁开眼,眼中的泪泉涌而出,湿透了衣襟。 自从服了噬心蛊,她便和宇文楚天一样,每逢月圆必会被蛊虫折磨,要服了解药才能好受些。昨夜她给宇文楚天送去解药,他还是不肯吃,她本想自己先服下解药,再慢慢劝他,谁知一直身在重楼的孟饶突然出现,抢了她的解药粉碎在手指间。 然后,孟饶带她去梦仪楼下的密室。 他告诉她:“这解药你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你根本活不了三年。” 孟漫大惊失色,看着哥哥,“你说什么?噬心蛊不是只会让人疼痛,不会伤人性命吗?” “那是普通的噬心蛊。你服的这种是我特制的,这种蛊虫会在曼陀罗的喂养下慢慢长大,会一点一点吸嗜人血,直至啃骨噬心。” 她吓得整个人都懵了,半晌后才回过神,“你的意思,宇文楚天就只剩下两年的命了?!” “不错,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宁愿承受噬心啃骨之痛,也不愿吃解药。他早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孟漫顿时红了眼眶,也顾不上自己毒发的痛楚,拼命往门外跑,孟饶一把抱住她。 “你放开我,我去告诉他,他不能再吃解药了。” “太晚了。他体内的蛊虫已经长大,就算现在停服解药,也不过是多活几年,多受几年的罪。” 孟漫全身虚脱,一双血红的眼睛怨恨地瞪着她曾经最爱的哥哥。她身上的毒发作了,比起身上的疼痛难忍,她更难忍受的是心里的痛。她想不到,他已经阴狠至此,连她都可以欺骗,都可以牺牲。 他扶住她,以真气帮她护住心脉,压制住蛊毒,“你别怕,你还有救,你身上的蛊虫还没孕育成形,只要停服解药,蛊虫便不会危害你的性命。” “我不用你管!”她骂他,打他,把他的抓得全身伤痕,他一直没有反抗,握着她的手臂,源源不断耗费真气帮她减轻痛苦。 他越是隐忍,她越是愤恨,她甚至抓起剑来,刺他的手臂,他还是不躲。 “漫漫,我知道你恨我。”孟饶说,“可我宁愿你现在恨我,也不愿看到你将来痛苦。你真以为他会因为你对他真情以待,就会对你心存感激,手下留情?!你错了,但他知道我们是在利用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他这样人,只有死了才不会成为我们的威胁!” 她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 “漫漫,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忘了他,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人……” 她摇头,拼命摇头,“你这么多年,可曾遇到过?你这么多年,可曾忘了安柔儿?” 孟饶闭上眼睛,哑声道:“我就是不想你跟我一样,才非杀他不可。” 痛楚让她全身抽搐,她只能不停地说话,才能暂时忘了痛楚,她断断续续低喃着,“哥,我从小跟着你在……不见天日的重楼长大,天天跟着你杀人,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看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会笑,会哭,会心跳,会心痛,我才像个活人。你可不可以别让他死?还有没有办法……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就算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也行!” “如果你不是每次月圆之夜,都到处找他,逼他吃解药,或许还有办法,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是孟漫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昏迷后,她一直在反复说着:“我恨你,我恨你,如果他死了,我不原谅你……到死都不会……” 昏睡到了天亮,她身上的疼痛渐渐减轻,她才幽幽转醒。她没有多看孟饶一眼,一步一步走回梦仪楼。 …… 孟漫正伏在床上低声抽泣,听见门外响起月娘的声音,“宇文公子,梦姑娘身子不太舒服,她说今天谁也不想见。” “我也不见?”宇文楚天问。 月娘支吾了一阵,道:“是的,你若有事,明天再来吧。” “我现在就要见她!” 月娘到底是没拦住,宇文楚天直接推门而入,彼时,孟漫正好撩开帘子想看看外面的情况,正好看见宇文楚天快步闯入。 她来不及擦拭的眼泪,以及苍白憔悴的容颜,毫无遗漏地落在他眼中,一向冰冷的目光忽然多了一丝情绪。 经历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和悲痛欲绝,此时看见他,看见他眼中的冰冷融化,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泪水更难抑制。 她收回手,轻纱幔帐落下,隔住他的眼神。他也没有再逾越,站在帘子之外,垂手而立。 她垂下脸,擦去脸上的泪痕。心里是灼烧的疼痛,她的嘴上还是冷硬如常,“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一大早就来找我?” 他的声音却不似以往的冷硬:“昨天晚上,是你吗?” 孟漫微怔。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是真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究竟隐含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一定有深层的意思。 她的回答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记得昨晚你在我昏迷时,又喂我服了解药,蛊毒缓解后,你说要扶我回去……后来曼陀罗的药力发作,我完全失去意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你就已经走了……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浮山的,你离开的时候,可见过别人?” 她没有急于回答,细细琢磨他的话。 以前,他每次毒发她都会找到他,逼他吃解药,曼陀罗对他的影响力远超过常人,他每次吃过解药之后都会产生幻觉,看到很多不会看到的人,特别是等到曼陀罗的毒性完全控制他的思维,平时少要寡语的他经常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还会喊爹,娘,小尘,有时也会喊裘叔或其他人,最后沉睡不醒…… 他说他昨晚服用解药之后,看见了她,那应该是幻觉,可是,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是因为他心底深处,希望她在他身边吗? 心中流过一丝温暖,她嘴上还是冷嘲热讽,“哦?你一大早就来找我,原来是因为醒来时看不到我,想我了?” “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不语。 隔着帘幕,孟漫看见他的表情有些怪异,几次欲言又止。能让宇文楚天这种心冷血冷的男人犹豫不决,他所以为的,必定是难以启齿之事。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四) 孟漫心念一动,便有所领悟,想到他会在幻觉中与自己做出难以启齿之事,心头又是一烫。 “我昨天也吃了解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不点破,如果这是一场误会,她宁愿他误会的更深。“既然我们都忘了,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 本就是欲盖弥彰的说词,再配上孟漫独有的妩媚与淡淡的忧伤语调,任谁听到都会坚信他们发生过什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没再追问下去。“那好吧,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他半转身准备离去前,又道:“噬心蛊的毒性远非你想象,我劝你以后别再吃解药了,否则就算你哥哥,也救不了你。” “你,你早就知道这噬心蛊会伤及性命吗?” “嗯,大约半年多以前,我去过一次苗疆,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善用毒蛊的苗族长老,他告诉我,我中的蛊毒已经无药可解,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的语气平淡清冷,就连谈论性命攸关之事也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孟漫却没他的冷静,急急道:“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一定能帮你找到解毒的办法。” 提起解毒的办法,宇文楚天抚了一下额,似乎又回忆起什么,“我记得你昨晚好像说过——你有办法可以把蛊虫吸引出来,可是真的?” 吸引蛊虫?这种方法孟漫根本不曾想过,更不会对他说起。她不由心生疑惑,宇文楚天以前服过解药也经常有幻觉,醒来后从未追问过发生什么事,今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此?还有,凭宇文楚天的坚毅性格,若不是有人趁他昏迷喂他吃解药,他宁死都不会吃,这么说,她昨晚离开后,确实有人陪在他身边,确实发生过什么。 那个女人又是谁? 那个女人能想到吸引蛊虫,必是懂医术,难道是......雪洛? 她又试探着问:“昨晚的事,你倒也没完全忘记?” “......你先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 宇文楚天交代的事情,雪洛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怠慢。所以在这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难得一见的大热天儿,雪洛顶着烈日陪落尘逛街,一逛就是三条街。 落尘擦擦额心的汗,心中虽想快点卖完衣服回家,可雪洛拿给她的衣服都太过清凉,穿上这些衣服,她身上那些罪孽的痕迹昭然若揭。 “这条裙子穿上一定很漂亮,你试试看。”雪洛百折不挠地拿着一条裙子向她推荐。 她看了一眼衣领,立刻摇头,“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雪洛又选了件更漂亮的衣服递到她面前,她一看见那蝉翼般的薄纱,脊背就冒汗。 “呃,雪洛姐,要不我们别买了,这些衣服都不适合我。” “就算不喜欢,也总要买一件,我们再去别家看看。”雪洛脸上温和的微笑丝毫不减,又拉着她去了另一家店铺。 正午时分,天更热了,她以手帕拭拭额头的汗珠,又拿起一件绢丝的长裙。这件还好,至少薄纱下衬了一层不透明的绢丝:“你看这件衣服多漂亮,你穿上一定更美。” “就它吧,不用试了。” 雪洛连价钱都没问,转身对店主道。“我们要这件,包起来吧!” 看雪洛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落尘也跟着松了口气,跟在她身后在街人垂涎的目光下走出店铺。 雪洛这种女人,用完美两个字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人漂亮,医术高,厨艺好,性格更是温婉可人,对感情坚定执着,看起来柔柔弱弱,竟然还会武功。每次她和宇文楚天一起练功的时候,轻曼的衣裙在空中飘舞,缥缈若仙,她真的是连仰望都望不见其的项背,连嫉妒都找不到借口。 她心神恍忽跟着雪洛沿街前行,一时没注意雪洛骤然停住脚步,差一点撞到雪洛身上。落尘按着肩上被撞疼的伤处,额心的汗流的更急。 “雪落姐?”她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抬头却见梦仪楼就在眼前,那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小楼前,一身清冷孤傲的宇文楚天越发显得格格不入,也越发的引人注目。 二楼的一扇窗被推开,孟漫略显疲惫的容颜露出,她垂眸看着宇文楚天,虚无的一笑,一身寝衣洁白如雪,未梳理的长发随风飞舞,如缎如幕,若不是落尘亲眼看见,她不相信孟漫也能有这么动人心魂的柔美一面。 月娘一脸热情送他到了门前:“宇文公子,若是有空常来啊,我们梦姑娘对你可是天天等,天天盼呢?如今她身体不适,你可更要常来探望呀!” 他抬眼看看二楼的小窗,清淡地应了一声,随手拿了一锭金子递给月娘。 一转头,他正看见雪洛悲伤幽怨的眼神。 “雪洛?” “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来这里?来见她?”雪洛质问的声音并不大,却还是吸引了梦仪楼前往来的人,他们都是一脸的意兴盎然,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负心汉逛妓院被捉奸的火辣戏码,就连二楼的孟漫也笑弯了嘴角。 不过他们都失望了。 这场戏里,没有女人悲痛欲绝的责骂,没有男人低声下气的哀求,有的仅仅是喧嚣中最长久的静默以对。 雪洛仰头看了一眼孟漫,又看看眼前的宇文楚天,什么都不必再问,她扭头跑开。 他想去追,看了一眼落尘,马上停下脚步。 落尘也仰头看一眼孟漫,只觉这场面好笑,尤其是想起今天早上,他拥着她时呼唤的名字,她更觉得可笑,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出来,“哥,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去追雪洛姐姐?!” “我先送你回家。” “我又不是不认识家门?这条路我走了几年,还会走丢吗?” “世事难料!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带着她离开,远离喧闹的街巷。 众人失望地散去,各自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春刚至,桃花初绽,垂柳依依。她专心走着自己的路,无心风景,也无心其他。 他忽然开口问,“小尘,你说我为了责任和承诺和雪洛在一起,是不是错了?” “除了责任和承诺,你对她一定还有些其他的情感吧?” 他停下脚步,透过柳枝看着她,“这段日子,她跟着我浪迹江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危险重重,我对她,有所亏欠。” “有所亏欠?你觉得现在这样,你的心里就没有亏欠吗?” “我觉得亏欠她的更多了。”他微微轻叹,望着天空片片飞红,恍若一身寂寞无处倾诉。“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我对她是否应该像对孟漫一样,狠下心,不给她任何希望,那种真切的伤害是否好过我现在伪装的在意。” 落尘苦笑着摇头,“哥,你狠不下心的,因为她是裘叔的女儿,因为她的心比孟漫易碎......” 所有人都以为他冷酷无情,只有她知道,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柔软。他不过是害怕别人看出来,所以要装作冷漠,装作冷血,装作杀人不眨眼。 “所以,你就将错就错吧。很多夫妻都是还没认识就结合了,后来相处久了便有了感情,你和雪洛姐姐说不定以后会恩爱白头呢!到时候,你们生一大堆孩子,我帮你们带,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小孩子......” 他忽然抱住她,在她还没来得及躲避时,他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了。 “小尘,答应我,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嫁人......” 她的脸埋在他肩窝,无喜无泪。 “好!我答应你!” 宇文楚天送她回了家,便去找雪洛了。他说他很快回来,她做好了饭等他们,结果满桌的饭菜热到两次,他们还是没回来, 她准备把饭菜倒掉的时候,忽见小院落外倒是突然多了一辆金光灿灿的马车,马上刚停稳,一身白衣的陆穹衣从马车上翩然而下。 陆穹衣的出现永远都是夺目的,在夺目的落日下,乘坐着华丽夺目的马车,身穿着华丽夺目的锦绣长袍,华丽夺目的剑随身佩戴。 落尘柔柔被光芒闪到的眼睛,惊喜地迎过去,“表哥?你怎么来了?” “我去清源镇谈一笔生意,听说你和楚天就住在这里,便赶过来看你们。”他打量了一圈他们简洁的家,笑道,“难怪你舍不得回陆家,这里还真是世外桃源,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她知道他是客套,也随口客套几句,将他请进了屋子。刚好桌上的饭菜没人吃,陆穹衣又似乎对她的厨艺颇有兴致,于是她第三遍把饭菜热了,两个人坐下来吃饭,不用面对宇文楚天和雪洛,饭菜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宇文楚天和雪洛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吃得有滋有味,聊得有声有色。宇文楚天看见陆穹衣在,略微一惊,转而笑着打招呼。 雪洛眼睛还沁着水雾,说了句身体不适,便回了房,关紧房门。落尘本想安慰她几句,但仔细想想感情的事,本无谓对错,也无法安慰。 更何况,她又以什么立场去安慰? 那晚,陆穹衣和宇文楚天似乎都很开心,把酒言欢,聊到了夜幕深沉。 他们都有些醉了,宇文楚天被雪洛扶回了房间,落尘也扶着陆穹衣去裘叔以前的房间休息。 半醉的陆穹衣忽然抓着她的手,言语间也有些语无伦次,“小尘,我的心意不必说,相信你也懂得,可你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对你日思夜想,心神不宁,你可有和我一样?” “表哥,你喝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吧,小尘,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不是你想托付终身的人?” 若是在昨天以前,她听他说出这番话,她可能会犹豫一番,然而,现在她已经失了清白,再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表哥,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一样敬重,别无其他。我以后都会留在浮山,和我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再回陆家了。” 陆穹衣什么都没说,只用一种失望却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离开。 第二天一早,陆穹衣便称自己有事情要办,早早便启程了。 临行前,他和小尘并肩走了很远,他说,“陆家的情苑,我始终会为你留着。” 她答:“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去探望亲人。” “无妨。” 马车缓缓走在山路上,渐行渐远,她转过身,看着院落前久久而立的人影,心狠狠地一颤,扭头看向巍巍的浮山。 以往,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追随他的影子,即使远远看着心里都是甜的,现在,她每次看见他,都会忍不住想起那罪恶的一幕,想起浮山之上晃动的流云...... ****** 心境变了,连噩梦都变得不同。 这一夜的噩梦不再是宇文楚天满身是血躺在她怀里。而是,他抓住她推拒的手,按住她身体,亲吻,吸允,甚至啃咬…… 她拼命地躲闪,想要呼救,可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尘!醒醒……” “啊!”她睁开眼,当黯淡无光的视线中充斥着噩梦中的脸,她吓得猛坐起身,惊恐地抓着被子向床角缩。 “你,你怎么在这儿?”余痛犹在,余悸犹存,她的声音都是发颤的。 “我来看你睡的好不好,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他不解地皱眉:“你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慌忙拉高手里的被子,盖住身体,“我没事!没事!” “你这两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伸手帮她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细腻光滑的手指摸过她的脸,唤起那可怕的记忆,也激荡起莫名的情愫。她扭头躲开。“没有,可能是有点累吧!” “好,那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你,”他扶着她躺下,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倏然,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淤痕上,温柔的笑容冰冻在脸上。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五) 没有烛火的夜晚,黯淡的星光从窗口照入,昏暗朦胧。 落尘顺着宇文楚天震惊的眼光落处细看,隐隐可见自己手腕上露出的一圈淤血的指痕。她慌忙抽收回手,藏在身后。 “你的手怎么弄的?”他问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想来想去,也不出这种明显的抓痕该如何解释。 “不小心?”他当然不信,一般人都能看出这重伤痕是被人强迫钳制住手腕留下的,更何况是精通医术的宇文楚天。他即刻回身点燃烛火,在骤然明亮的光线下,他把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 她越是拼力挣扎,他越是强硬,拉扯间,衣袖被撩起,斑斑的吻痕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点点青紫触目惊心。 他抓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她用尽全力想抽回手,可他握的太紧,她的挣扎除了加剧疼痛,别无它用。 “谁做的?”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尖锐凌厉,眼睛里全是想要摧毁世界的愤怒与杀戮。“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会怎么做?”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咬紧的齿缝间逼出,“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她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咬着嘴唇别过脸,表现出拒绝回答他一切问题的态度。 “是陆穹衣!?” “不是!”她的态度坚决。“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能让你伤害他。” “你喜欢他?” 她没回答,眼中的维护和无怨无悔已经是最明确的答案。 “可是他不爱你!他哪怕有一点点真心,都不会这么对你!”他再也控制不住濒临爆发的愤怒,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她身旁的墙壁上,他没用内力,硬生生用骨骼和墙壁比了一下硬度,结果,骨骼碎裂,鲜血红了一片墙壁。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心疼地吹着气,尽管她知道,他真正疼的根本不是手,“哥,我知道他不爱我,我不在乎!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心甘情愿!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别管了......” “你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告诉我他是谁,”见她还不说话,他更急了,板着她的肩膀,厉声问:“到底是谁?!” ...... 这时,房门被突然推开,雪洛的声音传来:“楚天?怎么了?” 雪洛原是被他们的声音惊动,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在门口看见他们正在床上相互拉扯,宇文楚天的双眼血红的样子,也被吓得懵在门前。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雪洛犹豫了一下,觉得这种情况她还是有必要劝一劝:“楚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你这样会吓坏小尘的。” “不关你的事,你回房去。”他冷硬地打断。 好容易有人来解围,落尘趁机想要逃脱,谁知刚要下床,宇文楚天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她用力一挣扎,寝衣应声而破,露出脊背上一片擦伤的血痕,肩头还有一排凝血的齿印。 他全身一震,目光攸然锁在她胸前的齿痕上,眼中的怒火瞬间化作讶异,震惊。“怎么会这样,你身上的伤......” 她拼命扯着衣服躲闪,推拒,而他就像个失控的野兽,死死抓着她,不肯放手...... 看见他们激烈地纠缠在一起的一幕,雪洛也依稀明白了,落尘的伤自然非同寻常,而宇文楚天的勃然大怒,自然来自她身上的伤痕。 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伤害落尘的事,雪洛不得不上前劝阻,“楚天,你别这样,不如我和小尘聊聊......” 他对她的劝阻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落尘,他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的愤怒被极致悲恸和悔恨取代。 “那晚的女人是你?” 落尘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睁大眼睛都看不见宇文楚天的表情,就连眼前一身白衣的雪洛都变得模糊,她摇头,拼命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想瞒她到什么时候?!”他拉起自己的衣袖,将右臂伸到她面前,上面的齿痕清晰地印在他的手臂上…… 她不必看清也想得到,自己肩头,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齿痕。 什么辩解此刻都毫无意义。她终究还是瞒不过他。 这难堪的一幕,终究还是撕碎了他和雪洛的美梦。 她抬头再看雪洛,雪洛的身体一倾,靠在墙壁上,脸上所有血色都褪下去。她也一步步后退,没入了漆黑的夜晚。 墨色的云掩盖月光,暗淡了星光,安静的世界,只能听见残叶被风吹动发出挣扎声。 长久的沉默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比气他刚才难以抑制的愤怒,他此刻的平静更让她觉得恐慌,她只能死死抓着他的双手,害怕她一松开,他就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哥,”最后,是她先开口,嗓子沙哑而干涩,“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若是清醒,恐怕就是刀横在他面前他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不怪你,从来都没怪过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没有你,你懂吗?” 他屈膝在她面前跪下,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她耳边轰鸣,久久不止。 她面前的人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今天,骄傲扫地,英气不再。剩下的就是屈辱和卑微。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更弥补不了你受到的伤害……” “如果你真想为我做点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永远都不要提起。” “小尘?我......” “我知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也想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一个字都别提!行吗?”她哀求地看着他。这真的是她唯一的希望。 让一切的罪孽都成为过去,一点点埋葬在记忆中,再没人提起,也永远没其他人知道。 “好,我答应你!” 他伸手想要拉她,她躲开,装作无所谓地爬起来。 “你走吧,去好好和雪洛姐姐解释一下吧,我累了,我想睡觉。” 她躺在床上,反身对着墙壁,紧紧闭上眼睛。 他守在她的床边一步都没离开。 她说,“你去吧,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雪洛收拾好属于她的东西,走出房门,宇文楚天还在院子里站着,看着落尘的房间。 看见她背着行囊出来,他没有挽留,“你想去哪?我送你走。” 她没有一点失望。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个从来不会挽留,不会强求的人,从他们相识到现在,每一次都是她强求他,强求他带着她浪迹江湖,强求他对她“负责”,甚至强求他和她共度余生,即使即使她知道,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她,而且他的余生没有多久。 她以为幸福就是该这样争取来的,她以为他这种生性冷淡的男人就只能这么强求。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有些人是强求不了的。 雪洛看着落尘的房门,将刚刚在宇文楚天房间里看到的白玉人像递到他面前。 那人像终于完成了,女人拖着两腮坐在地上,半透的薄衫半搭在肩上,掩不住的完美曲线,再加上香肩上一朵幽兰的刺青……不禁引人想入非非。一片树叶沾在飞舞的发丝上,她还在痴痴望着前方,笑得灿烂若繁花……那一张脸如今已清晰可辨,正是宇文落尘。 宇文楚天接过玉像,指尖眷恋地触摸着人像温润柔滑的线条,眼中的深情再不掩饰。 她道:“我始终猜不透,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得那么深,现在我总算找到答案了,原来是她。” 宇文楚天仍旧沉默,他的沉默更加证实了她的答案。 “宇文楚天,她是你妹妹啊!” “我很小的时候,听见父母聊天,他们说小尘不是我的亲妹妹,可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雪洛帮他说完,“可是在所有人眼中,你们就是亲兄妹,天道伦常,这是不可以逾越的。” “以前我也以为不行,现在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她是我的亲妹妹,也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了!” “你!你别忘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别人的眼光你可以不在乎,你们还有亲人,还有朋友,他们怎么看,怎么想,你难道不在乎吗?” “我只在乎,她怎么想。” 雪洛没再多说什么,她知道他的心意已决,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做了决定,她反而觉得从未有过轻松,不用再去强求,不用再猜测他的心思,她才恍然看见碧蓝的天空如此广阔。 离开了浮山,她本想回苍梧渊,可一路上她总能感觉有人在跟着她,他们的轻功极高,身手不凡,他们不靠近,也不打扰,只在她需要的时候暗中帮她。 她知道这些人是宇文楚天找来保护她的,她不想要这样的保护,这样的牵念。既然决定了要了断,就该断的彻彻底底。 于是她甩开了那些人,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小山村落脚。 在这里,再没有了雪洛,她也再不用期盼他会突然闯入她的生命中。 第十二章 绕指柔情(一) 落尘醒来后,才得知雪洛走了,她带走了属于她的东西,留下了这段时间买的所有东西,也包括落尘为她绣好鸳鸯花样,有鸳鸯戏水,鸳鸯芙蓉,鸳鸯栖木……一双一对都整齐地叠着,放在那里。 看着这些,落尘不禁噙着眼泪问宇文楚天:“你有没有跟雪洛姐姐好好解释?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你当时是中了毒,才会,才会……” 她努力了几次也没说下去。 “不论因为什么,我做的事就是不可原谅的。” 她无从反驳,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又怎么会去开口请求别人的谅解。 ****** 雪洛走了以后,他们的家突然变得特别冷清。她极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照常陪他去练功,照常深夜陪他读书,他也再没提过那件事,和平日一样陪伴她,照顾她。 然而,有些感觉却是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比如,宇文楚天对她的照顾,越来越小心翼翼起来,他每天都会起得很早,给她煮好饭静静等着她起来,每一样菜都是滋补身体的。 他每天练剑,招招狠厉不留情,柳树叶子被他斩断,飞扬而起,又簌簌落下,竟没有一片是完整的。练完了剑,他还是照常陪她看夕阳,再美的景色都变得索然无味,因为很多次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久,繁星满天时,他还在皱着眉,出神地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每晚,她睡前他都会来她房间,帮她涂抹药膏,他涂抹的特别仔细,就连一处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淤痕都不落下。开始她不太适应,每次他擦药时,她都会想起那些伤口如何留在身上,每一个细节,甚至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历历在目的,可他坚持要帮她擦药,说是怕她身上留下疤痕。 一想到这些伤痕可能会永远留在身上,她什么都能忍了,忍着身心的煎熬一动不动让他擦药。 时间一日日过去,落尘身上的伤痕渐渐变淡,直至完全看不见了。她以为那夜发生的事会像这些伤痕一样,在他们的记忆中一点点变淡,消失。 可是并没有,她看着他的时候,总会突然想起一些片段,而他也越来越沉默,他好像总在想一些事,想得特别入神,有一次他低着头带着她在山林里绕来绕去,很晚她们才走到家,而他居然不知道。 她终于忍不住了,拉住他,“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的事。” “我们?” “嗯,我想带着你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隐姓埋名生活......” “为什么要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这里不好吗?” “小尘,”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郑重而坚决。“我不想再做你的哥哥,我想娶你。” “啊!”她承认,她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有一丝喜悦,她差一点就点了头,告诉他: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可是,很快她的惊喜就被理智击退。 他们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们是兄妹。兄妹,这个小时候让她无比庆幸和满足的关系,此时如铜墙铁壁一样将他们阻隔,他疼她,爱她,甚至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可这不是爱情。 他们近在咫尺,相望相守,可他永远从未对她动过心,动过情。 因为他们是兄妹! 他今日想要娶她,就像他想娶雪洛一样,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责任,为了亏欠。 看出她的迟疑和退避,他的双手将她握得更紧,“小尘,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慢慢习惯。” 她抬起头,在月光下看着他朦胧的眼睛,“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能和我说实话吗?” “嗯。” “那夜,你曾经以为那天晚上……是孟漫对么?” 他深深吸气,点头。 “你把我当成是她,是因为你希望我是孟漫吗?”她终于还是问出来。这是始终横亘在她心里的一个结,她想听他亲口说。 “不是,因为以前我每次毒发,她都会来给我送解药,然后陪着我度过月圆之夜。我那天服了解药之后脑子不太清醒,把你当成是她……” “那你希望是孟漫吗?” 他看了她一眼,眼中有种难言的羞愧,“以前她几乎每个月圆之夜都陪着我,我若希望和她发生什么,就不会等到上一次。” 落尘点头,她喜欢这个答案,无论真假。 “好!”她给了他答案。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愿意,我愿意和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就算有一万个他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又怎么样?她爱他,一个理由就已经足够! “你真的愿意?”他的脸上露出她好久没见过的笑容,在这妖娆的满月之下,格外的迷惑人心,就像那晚一样...... 妖娆的满月?她猛然抬头看向天空,真的是月圆之夜。 “哥?!今天是月圆之夜,孟漫给你送解药了吗?” 他说,“我已经告诉她,我死都不会再吃解药了,让她不必给我送了。” 她明白,他不想再让自己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所以宁愿承受吸髓噬骨的疼痛,宁愿用这种痛苦来惩罚自己。 好在她有所准备,前几日采了许多的曼陀罗花制成熏香,“那今晚,试试我的方法吧。” 有一个月圆之夜,浓郁的曼陀罗香气芬芳四溢,宇文楚天割开手腕和脚腕上的血脉,让曼陀罗的香气引诱着蛊毒离开他的身体,这种方法虽然可以引出他体内的一些蛊虫,但也让蛊虫在血脉中冲撞不停,加剧了疼痛…… 他咬牙承受着,额头的汗浸湿了他墨色的发,直至他再也无法承受,目光涣散,迷离。 他疼得全身没有了力气,昏迷中他仍能清晰地感受着疼痛,也能感受到落尘抱着他,她的眼泪流过他的唇边,咸咸涩涩的味道。 他张开失神的墨瞳,双臂无力地抱着她。 他的确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愧疚,自责,可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到上一个月圆之夜,他还是想再错一次...... ****** 那片山还在,那片云依旧,只是两人的心绪已经不似从前,好像开心,但那开心又仿佛隔着天上层层云雾,隐约,朦胧。 夕阳西下,暮霭红隘,香风罗绮,远远看去,天边鸿雁一字排开,向着夕阳的方向飞去,坐在崖边,山下幽冽清泉尽收眼底,壮阔的夕阳便在这唯美的视线中,慢慢坠落,散了一地鲜红,落了一世繁华。 直到美景再也看不见了,宇文楚天伸手搂着她的肩膀,他试探着靠近,薄薄的呼吸落在她的颈子上,她不由得全身一颤,下意识后退。 他便没再靠近,站起身,将她从草地上拉了起来,“天色晚了,我背你回去。” 一步一深情,一语一重生,两个人说笑着,仿佛享尽世间无限美好。直到多年之后,落尘回忆起那段简短而美好的时光时,总是会嘴角含笑,若是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仍旧不后悔爱上楚天,因为爱,是一种任何语言都无法诉说的美好,只有真正体会了,才明白,原来世间的一切都换不回那刹那的芳华美好。 回到小院的时候,落尘已经在宇文楚天的背上睡着了。 他小心将她放在床榻上,刚晒过的被子柔软宣厚,落尘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宇文楚天刚想躺下休息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所异动,他轻声走了出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手中牵着一片汗血宝马,他一身简衣素服掩不住飞扬的傲气。 宇文楚天见过这个人,在北周的皇宫里,彼时他跟在皇帝身侧,寸步不离。 男人未多说什么,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宇文楚天,“有人让我送来给你。” 他展开新,看了看上面的字眼,微微皱眉,“好,我明日就去。” “那我先回去复命了。” 那人片刻不多停留,上马便驰骋而去。 就在他将信鸽抛上天空的时候,落尘揉着眼睛从屋内走了出来,“哥,你是不是有事?” “嗯,皇叔请我去一趟北周。” 第十二章 绕指柔情(二) “北周?皇叔?”落尘回味着这个陌生的称呼,“你是说,宇文邕?” 宇文楚天点点头,道:“他是我们的叔父,这一次他派人来送信,说是皇后身染怪病,皇宫的御医素手无策,想请我去帮忙医治。” “哦!”北周路途遥远,他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她默然垂下脸,看着地上被风卷起的尘土。不知父母为她取名字时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命运恰如她的名字,如地上的浮尘一般,不管愿不愿意,只能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她不想永远这样,她想和雪洛一样,可以做一个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很显然,他不这么想。 看出落尘不舍,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小尘,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其实,他又何尝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不过这次北周之行,怕不会只是看病这么简单,或者说他要医治的恐怕不是宇文邕爱妻的病,而是他心中那不能言说的“顽疾”,所以他这一去必定凶险万分,带着落尘同行,定会让他分心。 “我去帮你收拾东西。” “嗯,我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落尘看看天色,又看看宇文楚天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的直觉告诉她:“你是去找梦姑娘吗?” “我,是有正事找她。我这次要带些人去北周,让她帮我选几个身手不凡的,还有,我要托她照顾你一下。” 听起来确实是正事,“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宇文楚天走后,落尘开始帮他收拾衣物,还有他平时用的餐具,当然还有她刚刚为他绣好的香囊,里面装着她精心为他调制的香料,有一种她的味道。 准备好行囊,落尘又去宇文楚天的房间,想看看还有什么他随身的东西需要带,比如他还没看完的书。 走到床边,她无意中看见一尊手掌大小的白玉人像安然躺在枕头旁边。她忽然想起雪洛说过,他心中有一个人,所以他眼中没有任何女人,所以他很多个不眠的夜晚会在月下刻人像,刻下心中那个女子的样子。 难道,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会是谁的样子?孟漫吗? 她几次伸手,又几次缩回来,不敢去看,又想要看清楚,清楚地记在心里。最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拿起白玉人像。当她看清楚玉像的脸,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几次,又细看,真的是她! 是她只着薄衫,眉目含笑地看着他练剑的样子。 若是那张脸她会看错,她肩上一朵幽兰的刺青,是不会错的。 她茫然坐在他的床边,一遍遍摸着平滑如镜玉像,上面不见一点刀刻的粗糙感,像是早已有人用手指慢慢磨平。 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他月下刻下的人是她,因为他想念她吗?想念到需要把她的样子刻下来,放在枕边,伴着他如梦,或者夜不能寐时,放在手心里把玩? 恍惚中,她又想起了他两次吻她的情景,那是她年幼无知,不懂何为情,何为欲,现在她懂了,再回味起来,那唇齿间的纠缠,分明充斥着浓重的情、欲的滋味。 她对他来说,只是妹妹吗? 门声响动,落尘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玉像,宇文楚天已经寻着烛光摇曳走回了房间。看见她手中拿着的东西,他神色慌了一下,却没有解释什么。 “东西都收拾好了?”他问。 “嗯。只是这个人像……”她看着他问,“不知你是否要带上。” 他点头,“要带的。” 她便将人像放入他的行囊中,抬头见他还在看着他,目光中好像期待着继续问点什么,于是,她就问了,“这玉像长得和我好像,是我吗?” “是,当日我见这块白玉完美无瑕,触手生温,想刻成你的样子送给你。后来玉像刻好之后……我又舍不得送你了。” “舍不得?”这三个字里,她隐约体会出一种暧昧不明的味道,心忽然跳得飞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他走近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床边的她,一向淡然悠远的他,此时倒让她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变得小气,让我舍不得放手的,就只有你了!” 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再看下去,心就会飞出身体了。 他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低垂的脸,指尖撩起她遮在脸侧的发丝,“小尘,我承认我对你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我不后悔,若是没有这次错误,我可能永远都不敢奢望拥有你……” 他直直望着她,眼底的深情毫不掩饰,她知道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她也努力想说点什么。 可以她现在脑子里就像被火烧过,全是一片灰烬。 惊得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发出声音,说出了一句她心底最激烈的心声:“既然如此,你带我去北周吧!” “……”宇文楚天也是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好吧!” ……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但与以前的全然不同,这一晚她是整整傻笑了一夜,翻来覆去耳边都是宇文楚天的那句话:“小尘,我承认我对你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我不后悔,若是没有这次错误,我可能永远都不敢奢望拥有你……”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要不是那一夜的罪孽,她哪里敢奢望会和他成为夫妻。 现在,他们都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那么,因由如何,曾经如何,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将来,他们可以一生一世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次日天还没亮,宇文楚天便准备妥当,在门外等着她,落尘也不想耽误时间,出门和他汇合,一起启程去北周。 北周朝在湘江之上,都城长安与北齐临着赤水和北桑山,这一路不近,他们两人共乘一骑,飞驰过绵延的山路。 虽说马上颠簸,让她的骨头都要被震得散架了,可能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她便觉得这是最舒适的一场旅程。 一路上,宇文楚天告诉她,到了北周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让她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坚定地点头,指着自己从未离身的首饰,“你放心吧,表哥给我做的这些首饰全部都是杀人于无形的暗器,有了它们,没人能伤害我。” 提起陆穹衣,宇文楚天便没再多说什么,抬头看着前方的路。 她继续给他解释每一样首饰的用法,告诉他里面放了什么样剧毒的药物,他一直听着,不置一词。 落尘原本想把她的武器描述的厉害一点,让他安心,看出他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她又挑了别的话题,“哥,你不是说这次去北周是去看病的吗?为什么会有凶险。” “北周的名医不少,若皇叔只想请大夫看病,不必不远千里派人来找我,所以我猜,看病只是个说辞,他请我去是另有他意。” “他意?” 宇文楚天低头,附在她耳边道:“你可听说过宇文护?” 耳畔被他的呼吸撩拨的麻麻的,她脑子又被火焰焚了好一阵才恢复记忆,想起自己在陆家看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里记录过一些北周的事,而宇文护便是里面最常出现的一个名字。 宇文护,北周的大司马,位高权重的北周重臣,也是北周皇帝宇文邕的堂兄。据说他为了把持朝政,暗杀了宇文邕的两个哥哥,宇文邕在他的扶持下当上了皇帝,所以对他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听说过,”她回道,“与他有关系吗?” 他贴她更近一些,近得连他微乎其微的声音都能清晰落在她耳中,“若我没有猜错,皇叔除掉他的时机到了……” “啊?!”原来不是请他去看病,是去杀人!还是杀北周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大司马,这哪里是危险,这分明是送命。“哥,这些皇权争斗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搅进去?” “我本不想搅入皇权斗争,可我上次见过皇叔一面,与他长谈一夜。他是个好皇帝,励精图治,行事果决,又沉毅多谋,志在天下。我相信他将来必定能结束北齐的暴政,一统天下。所以我想帮他,助他一臂之力。” 落尘扬起头,面对他近在咫尺的脸,她从未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他,她仿佛透过他闪亮的黑眸看见了一个繁华似锦的世界,没有杀戮,没有死亡,没有疾苦,没有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 这是他们当年流浪时一心想要寻找的世界,原来,它是存在的,存在于他的期望之中。 她靠在他怀里,只要他认定的事,她就会陪着他,不论成败,不畏生死! ******* 天色渐晚,他们找了个最近的客栈落脚。吃过饭,安顿好落尘,宇文楚天让人去买了一些草药,悉心为她熬了,喂她喝下。喝了药,她翻江倒海的内脏平复下来,快要碎成渣的骨头也不再那么疼了。 吃饱喝足,她便有些困乏了。他说要保护她,又要修习内力,为了两全,便在她房里调息练功,直至天亮。 第二天一早,宇文楚天雇了一辆马车,与她乘车同行,虽说车子坐着舒服多了,可速度比骑马慢了很多,她怕耽误了他的大事。“哥,这马车太慢了,我们还是骑马吧,别耽误了皇叔的大事。” 他淡淡道:“皇叔二十年都能等,不会差这两天的。” 第十二章 绕指柔情(三) 听起来蛮有道理的,于是她心安理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一边欣赏着外面碧水蓝天的风景,一边吃着刚才在街边买的糖葫芦,一边与身边这位刚刚由哥哥升级为未婚夫不久的男人,促膝长谈。 这滋味,还真是甜得就像裹在糖葫芦外面的那一层蜜糖。 糖葫芦转眼吃完了,她的未婚夫立刻拿出手帕,帮她擦手上的糖,谁知越擦越粘,后来反倒弄到他的手指上,他们的手就粘到了一起,再然后,他们下车用水洗干净了蜜糖,他牵着她的手还是没分开。 于是,他们就坐在一起,十指相扣着聊天。 “哥,我听闻宇文护身经百战,武功极高,我们以前的两个皇叔想要除掉他都没有成功,最后反倒被他害死,这一次,真的能成功吗?” “你放心,皇叔筹谋多年,不到时机成熟,他不会动手的。” “哦,你不是说要带些身手好的人去北周吗?”她四处看看,除了一个又聋又哑的马车夫,不见其他人影,“为什么我这一路没见到别人?” “他们先行出发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长安,等我需要他们时再召唤他们。”后面的话有些隐秘,所以他坐在她身边,压低声音告诉她,“组织中一流的高手都是隐匿真是身份的江湖高手,除非必要,在组织内他们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如果有任务,孟漫会用特殊的方式和暗语传递他们消息,他们便会身着黑衣到指定地点汇合,一起做事。” “哦,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她也自然地贴近他问,身子也与他靠近,再靠近,不知不觉两个人便相拥着半躺在车内,靠在一起轻声说话。 “我在组织里的身份特殊,有些人的身份我了解,有些人我则猜得到。” “那主人呢?你可猜到是谁?” 他道:“猜不到,我只与他见过一次,还是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的声音阴冷,行事诡秘狠决,我前所未见,他的武功招式我也从未见过,应该不是中原江湖的人。” 她仔细回想着自己读过的江湖传记,上面对夜枭的记载极少,对这个门主也是只字未提。看来这个人确实把自己隐藏的很深,想要找出他来不是一般的难。 她正思忖着,马车的车辙刚巧压到一块石子,车厢猛地一个颠簸,她一不留神,从椅子上向下跌去。幸好他正拉着她的手,及时扶稳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才幸免于难。 惊魂刚定,她忽然发觉自己正趴在他身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以一种很是让人遐想万千的姿势。她本想坐起来,谁知他搭在她腰间的手一用力,她再也没有可以逃避的空间...... 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他嘴角扬起的笑意渐渐消失,“你很怕我,是吗?” 她确实有点怕,怕他离她太近,怕他那种强势的力量带给她永生难忘的蚀骨之痛。但,他如果非要靠近,非要做点什么,她是不会拒绝的。 他轻叹了口气,放开她,坐正身体,不再靠近她。为了证明她不是害怕他靠近,她挪了挪身子,坐近他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贴在他身侧,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哥,什么时候带我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她开始惦记着未婚夫这个身份什么时候能坐实。 “等我做完需要做的事,我一定带你去。” “那你什么时候能做完?” “很快,一定会很快。” ...... 马车绕上了平坦的大陆,不再颠簸,舒适的摇晃中,宇文楚天闭上眼睛,两日没有睡过,他现在需要养足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一个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地方,他和落尘靠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他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快会到来,不久后他看着落尘从浮山之巅跳下去,他才明白,有些事可以很快,有些事耗尽一生也做不到。 ****** 这一路,太过愉悦,以至于落尘偷偷希望着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可惜,再远的路都是有尽头的,他们日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北周的都城长安。 在距离长安城门还有数里的一片桦树林中,宇文楚天坐在门侧,伸手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来。 车夫靠着路边停下马车,回头正比划着问有什么事,忽然脸上的五官扭曲到了一起,捂着肩膀滚下马车,脸色青紫,双眼血红。 宇文楚天看着他在草地上痛苦地翻滚,神情冷淡得像是看着无关的人。 落尘看见这样的情景,却是大惊失色,拉着宇文楚天的手道,“哥,他中毒了?是断魂香?” “嗯。” “这毒发毒极快,应该是刚刚才中毒,到底是谁下的毒?”她惊慌地看着四周,一片荒芜,不见半个人影。 “我。” “什么?!”她不敢相信,那双刚刚还温柔地牵着他的手,转眼就对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下如此毒手。 车夫闻言,挣扎着爬到他身前,张口无声地哀求着,一双眼睛写满了无辜。 宇文楚天完全无动于衷,“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车夫拼命摇头,脸上都是恐惧。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从不相信聋哑之人会保守秘密,但我相信死人。”说完,他挥起马鞭,重重打在马背上,马长嘶一声,飞奔向城门的方向。 “哥,你怎么知道他是在装聋作哑?”她不解地问。 “我看不出,他掩饰的很好,连内功隐藏起来,像个平常人,可是平常人不会日夜赶车,目光还那么清亮。” “就算他会武功,也未必不是聋哑之人。” “我不相信聋哑之人能守住秘密,我只相信死人会保守秘密。” “......” 落尘无言以对,回头张望着同行了一路的车夫,看着他垂死地挣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恐惧而绝望。之后,那一片空地上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好像凭空消失,不留痕迹。 一个人,一个生命就这么消失了。 他说:“觉得我很残忍是吗?你和我在一起,以后还会看到很多这一样的场面,如果你害怕......” “我会习惯的。” 有一种爱,是日积月累的,一日成玉,夕夕成珏,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这爱也不会减少分毫。 ...... 马车已停在城门前,早已恭候的队伍立刻迎了过来,为首的将军一身铠甲,坐在骏马之上武威得仿佛顶天立地,见了宇文楚天立刻下马,满面恭谨卑微之色,“公子,皇上有旨,宣您即刻入宫。” “好。”看来他这个皇叔真是急不可耐了。 宇文楚天和落尘换乘了北周准备好的皇家御用马车,端着皇家不容侵犯的威严,一路行过繁华的街道。 北周比北齐要繁华许多,进入集市的时候,落尘挑开帘子看外面,这里的人们全都穿着丝绸,路边的商铺摆放着各种精美的瓷器,布匹,酒楼繁华,集市热闹,倒是和北齐不同的一番景象。 百姓见到马车,及她的惊鸿一瞥,都暗暗议论,“这人是谁呀?乘皇上的车?” “不知道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女子美若天仙,该不是皇上的心上人吧?” 立刻有人附和,“刚听说皇后病重,这就来了个美人,不好说啊!” 落尘急忙放下帘子,不敢再看。 车马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皇宫,停在宫门内,马上有太监恭然送上下马凳,婢女将落尘扶了下来,落尘打量了下眼前的皇宫,丝毫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奢靡雍容,青墙黛瓦,高垣长壁,不动声色的华贵,长长的九十九级台阶通向长宁殿。 传说中的北周皇帝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高不可及,他身形俊朗,冷峻的五官,还有一双拥有洞穿世事的亮眸,与他的父亲宇文孤羽有三分相似,便是这三分相似,让她仿佛看见了想念的父亲。 所以宇文楚天给皇后诊治时,她便守着门外看着宇文邕。 宇文楚天凝神诊脉,看皇后的脉息浮尘不定,倒像是一种慢性毒药,毒药并不猛烈,不过天长日久,一点点渗透五脏六腑。 堂堂北周的皇后,皇帝的枕边之人,竟会被日日下毒,虽说深宫内的斗争远比江湖上的斗争更可怕,为了嫉妒争宠,手段阴险,无所不用其极,可皇帝与皇后相濡以沫多年,是挚情挚爱之交,又有谁赶轻易动她。 除非是宇文邕也招惹不起的人。 宇文邕问他究竟何病,见他脸上确实露出关心的神色,而满屋的御医都缄默不语,宇文楚天只道:“是久病成疾,我回去配些药给皇后日日服下,不出一月便可治愈。” “哦!?那就好,那就好!”宇文邕面露喜色,将随身的腰佩交于他,“这是朕的腰佩,拿着它即可随意出入宫廷,绝无人赶拦阻。” 宇文楚天明白这腰佩事关重要,恭然接过。 第十二章 绕指柔情(四) 离开皇宫后,宇文楚天和落尘被送去了早已为他们准备的府邸,俞王府。 这是一座久置多年的府邸,二十年没有主人,却每一处都打理的十分妥帖,花栏园艺精心修剪,雕花栏杆下曲径通幽处的一汪池水清澈见底,围绕着后花园缓缓流淌,满池白莲无一片残叶。 看着园中的景色,落尘忽然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俞王府,是我们父亲以前的府邸。” 原来这就是父亲曾经的家,原来父亲的名字不叫宇文孤羽,而是北周的俞王爷,宇文俞。 落尘触摸着门边的阶梯长石上摆放着几盆鲜花,仰望着屋檐下坠着两盏精致的灯笼,这府邸中的一切都维持着曾经的清馨雅致,仿佛这里的主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宇文楚天告诉她,当年,宇文护本想扶持性情温和的宇文俞做周国皇帝,可他纵然温和却不愿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又自知没有足够的势力与宇文护抗衡,权衡之下,他选择了放弃亲王的身份,离开北周,去中原的江湖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他离开后,俞王府中的人也大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忠仆守着这座空宅等着主人回来,不想空等了二十年。 提起忠仆,落尘才留意到身边正有几个蹉跎了岁月的下人垂首站在他们身前,其中一个年长得已弯腰驼背的老人,早已泪湿眼眶。 “公子,小姐,你们终于回来了。”老人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宇文楚天抬手,扶正老人,“傅伯,您身体不好,我们又素无往来,不必行此大礼。我和落尘是皇上请来为皇后医病的,无处安身,皇上赐我们暂住于此,这几日要劳烦傅伯了。” “是,是,我明白。”老人抹了抹眼角的泪,“皇上已经派人来吩咐过了,我一早让人打扫好了两个房间,就在后院。哦,还有,” 他又指指两个丫鬟,她们看来已有四十岁,蹉跎的时光在她们的美貌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她们是冷月和无声,是当年服侍过俞王爷的贴身侍女。这几日就让她们服侍你们吧,不过她们有二十年没服侍人了,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你们别见怪!” 冷月和无声两个侍女浅浅施了一礼,便带着他们去了后院。 在俞王府中安顿好一切,天色已经晚了,宇文楚天陪落尘在院子里转转,皇上突然派人传下圣旨,在宫中设下盛宴,召宇文楚天进宫赴宴。 他看了落尘一眼,牵起她的手,道:“皇上给府邸又增派了些护卫巡视,我也安排好了人在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小心些。” “那你呢?可都准备好了?”这么晚了,皇上突然宣他进宫,必定不是闲来无事的兴起。 “你不必担心,我看今日的皇宫春风和煦,不会有什么风雨,应该只是逢场作戏的宫宴,我去去就回。” “好,我等你!” 他们一起转出回廊,走到王府门前,宇文楚天临走前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厌其烦地交代道:“我看冷月和无声的武功都不弱,你要让她们寸步不离跟着你,若是遇到可疑的人,切记第一时间用你的暗器对付他们,出手就要对准要害,千万不能手下留情,明白吗?” 她点头,“我明白,我一定能保护自己,放心吧。” 她站在门前看着宇文楚天走远。现在正是四月,南方已经春暖花开,而长安的夜晚还有些凉,冷月见她穿的单薄,取了件白细绒的披风为她搭在肩上。 她回头对她报以感谢的微笑,却见冷月看着她有些出神,眉目间显出伤感之色。 “小姐,你长得和王爷真像。”无声叹道。 “是吗?哪里像?”父亲离开时,她还年幼,除了记得父亲有个伟岸的肩膀,其余的已经模糊。 冷月和无声带她去书房,找出俞王爷当年的画像,看着素雅的山水间负手而立的男人,落尘顿时热泪盈眶,仿佛又看见当年的桃花林中,父亲这样负手而立远远看着她的人影…… 冷月说,“小姐你看,你和王爷的眼睛鼻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有笑容,你笑起来也和王爷一样,让人觉得心安。” 落尘也细看画中人的五官,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们说的话让她先入为主,她也觉得像极了,可是宇文楚天分明说过,他们不是亲兄妹的…… 无声又道:“我倒觉得公子与王爷不太像。” 她又再细看,年轻时的父亲与宇文楚天确实不太相像,宇文楚天的五官更俊美,身上有一种清冷孤傲,而父亲更为温雅些。她又仔细回忆一番,深深以为:“哥哥比较像娘亲。” 无声笑道:“那你娘亲一定很漂亮!” “是啊!她是中原江湖的第一美人。”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无声又问。 冷月和无声本都过了爱听浪漫爱情故事的年纪,可是对于她们等待了二十年的王爷,哪怕就是与他相关的只字片语,她们也都很想听。 落尘明白她们的心思,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们,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聊到了宇文楚天回来。 他在宫宴上喝了不少酒,身上有种浓烈的酒味,走路时脚步也不似平时沉稳。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她印象中,宇文楚天极少喝酒,即使喝也多半点到为止,他不喜欢让他不清醒的东西,而这世上,仅有的两种能让他不清醒的东西就是——酒和曼陀罗。 “今天是皇上赐宴,文武大臣都在,我不得不喝。”他说着,靠在她身上,手揽了她的腰,姿势极为暧昧。 落尘扫了一眼身边的无声和冷月,匆忙道:“哥哥喝醉了,我先扶他回房。” 落尘扶他回房,帮他换了舒适的中衣,又喂他喝了些水,见他安睡了,才回房。 谁知她刚回到房间,身上的外衣刚脱了一半,宇文楚天突然推门而入,夹着一丝微寒的风,他突然自她背后抱住她,灼人的热气从他身上袭来,浸染了微醺的酒气。 这样突兀的拥抱让她有点懵了,“哥?你怎么了?”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想你陪我睡。”他看来是真醉了,否则他从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最多会说:我担心你做噩梦,我陪你睡。 她无语地看看窗外,冷月说要帮她守夜,应该就在窗前,而且院子里还有皇宫刚刚加派来的侍卫,来来回回走着,看什么都格外警惕,格外用心。 虽说她是真心想陪他,可今晚若是宇文楚天留宿在她这儿,怕是明天全长安城都知道他们兄妹有违伦常。 她拉开他缠着腰间的手,无奈道:“哥,你别闹了,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睡吧。” 他看着她清冷的神情,原本热切的目光渐渐冷却,阴郁:“小尘,你还是不能接受我?你还在恨我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恨你,我从来就没恨过,我……” 她还没说完,他就打断她的话:“可是你却在回避我,每次我要靠近你,你都会躲开。在你心里,你始终没办法接受我……”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心慌而已。” “心慌?”他又搂住她,醉意让他不太会控制力道,以至于她被抱得有些无法呼吸。“你很怕我,你怕我再做出那样的事,那样伤害你,是不是?” “……”这问题,让她怎么回答呢?! 今天她才知道,他喝醉了简直比中了曼陀罗的毒还难缠。 见她不言不语,他又搂得更紧,好像想把她揉碎了,揉进身体里,让她永远逃不掉,躲不了。 “别这样……”为了抱住小命,她不得不用力推开他,“哥,你喝醉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脸。” 她刚转身要出门,宇文楚天突然又从背后抱住她,双手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的腰,滚烫的唇落在她的后颈。“小尘,我不想再做你的哥哥,我想做你的……男人。” 熟悉的侵略感从他身上袭来,像极了那个失控的夜晚。 她不禁浑身发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谁知他松了手,她身子一个前倾碰到了桌子,她急忙伸手扶稳桌子,生怕异样的声音被冷月听见,她冲进来一探究竟。 伴随着桌子的摇晃,蜡烛滚落在地上,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他在黑暗中,他缓缓靠近,不似刚刚的强势,而是温柔地,期待地吻上她的眉心,然后微热的唇落在她鼻尖,面颊,最后,小心翼翼落在她嘴角。 她所有的防御都在双唇相触间瓦解,她不再害怕,不再惊慌,只求这真切的亲昵和美好不要结束…… 身子还是越来越无力,最后,她只能双手搂着他的肩膀,用尽全力去迎合他的吻。 人心一旦脱了轨,就再也不可能回归…… 第十二章 绕指柔情(五) 人心一旦脱了轨,就再也不可能回归;渴望一旦着了魔,就再也没办法压抑…… 两颗蠢动已久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冲破束缚,就在也难分难舍,这暗夜中动情的一吻也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发乎情,止乎礼。 他的指尖穿过她的衣襟,落尘不由得又瑟缩一下,可她没有再躲,她知道,这一次她如果再闪躲,他便再不会靠近。 她的顺从帮他解开衣带,衣衫落尽,满庭落叶飞花。 他再难自抑,横抱起她走到床边,放在床上。 天地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努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觉他压在她身上,整个人的重量全都集中在一处,很沉,压得让她呼吸困难。因为记忆中的过程并不美好,甚至有些残暴,她咬紧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准备承受着再一次的折磨。 然而,这一次倒是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疼,只是有些难受,身体好像那种陌生的空虚好像摔下万丈深渊,一直下坠,下坠,无所依托...... 她本能地想叫,又怕被人听见,只能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任由酒醉的他予取予。 春光乍泻,旖旎流涟。 缓缓摇动白纱帐内,是他们无数次犹疑后的相拥…… …… 直到他心满意足地结束,将她抱在怀里细细亲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拭了拭额边的汗。 “我弄疼你了吗?”他问。 “不疼,一点都不疼。”就是好累啊,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有力气问出想问的问题,“这次,你知道我是吧?” 他哑然,“我当然知道。” 知道就好,她悬了一个晚上的心终于可以踏实地放下了。 他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又道:“小尘,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你是谁,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该如此,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了,我眼看着自己一错再错!” 她眨眨眼,在黑暗里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因为喝醉了?” “这几杯酒怎么会让我醉,我控制不了自己,是因为你,总在诱惑我。” “你分明就是喝醉了,就是喝醉了!” “好,是我喝醉了……”他忽然笑了,低沉的笑声在这样缠绵的夜晚格外蛊惑。她枕着他的心口,他的长发散开,如烟如幕落在肩上,她轻轻绕在指尖,不知不觉迷恋上这种纠缠不清的触觉。 他翻身压在她身上,滑腻的肌肤磨蹭在一起,又蹭出不一样的热度,“我还想再醉一次!” 她看看外面的天色,轻轻推了推他,劝道:“别闹了,快穿上衣服回房吧,冷月和无声还在门外呢,你若是再不出去,她们怕是要进来看看怎么回事了。”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给她们用了迷药,她们至少要睡到明天中午。” “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怎么样?” 她就不用一直提心吊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被她们听见了。 “呃,不怎么样!我困了,要睡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他从背后抱住她,触摸着他光洁而又柔滑的肌肤,感受着不一样的亲昵。 难得同床共枕的机会,他当然不会让她好好睡,他把她翻过来,面对着他,“时辰还早,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聊天好,她喜欢聊天,聊天不累,也不难受。 “聊什么呀?” “随便什么都可以,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就因为你犯了错,你想弥补吗?”话问出来,她又有点后悔了。其实她早对自己说过一万遍,原因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这样的缠绵和温存中,她就算沉沦,也还是想清醒地沉沦...... “是的。就因为我犯了错。” 她轻叹,其实明明知道答案了,她现在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很失落。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不用你弥补了! “可是我最大的错,不是在浮山上对你做的事......” “呃?”她有点糊涂了。 他拥着她,声音悠远绵长,“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可能,从我在桃花树下第一眼遇见你,就是错误的开始,因为从那天起,你到哪里,我的视线就会追随到哪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也可能,是我第一次见你哭泣的时候,那时候,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要守护你一生一世,绝不离开你,也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伤害......也可能,是我每晚和你同床共枕的时候,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因为我看着你在我怀里睡着的样子,我总在想,为什么全世界有无数个女人,而我就是想要你......做我的女人!”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意思是,他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她。“你的意思是,你很早就喜欢我?” “是的。我的错,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把你当妹妹。”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以前觉得你太小,不懂男女之情,一心只把我当成可以依赖的哥哥。我想等你长大,后来......” “后来怎么样?”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中多了一丝伤感,“后来,我去过一次苗疆......” 她等着他说下去,谁知他突然话锋一转,“后来我觉得我给不了你幸福,你该找一个比我更好、更懂得珍惜你的男人。表哥比我更适合你!” “我觉得,还是你适合我!” “真的?!” “嗯!” 他紧紧抱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缩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她总觉得他有些很重要的话没有说,可她是真的困了,闭上眼睛就沉沉睡着。这一晚她睡得特别安稳,连梦都没做就睡到了天色大亮。 睁开眼时,宇文楚天已经不在枕边,属于他的东西什么都没留下,要不是她枕上留着他微微的酒醺气和几根缠在在她指尖的发丝,她真怀疑昨夜只是一场春梦。 她趴在枕头上,回味着昨夜他说过的话,一不小心笑出来声,她忙拿被子捂住脸,躲在被子下面笑了好久。 门外响起对话声,虽然听不清内容,可她一下子就听出是宇文楚天的声音。 于是她匆匆忙忙爬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一番,选了一件最喜欢的裙子。 推开门,她一眼便看见熟悉的身影静默而立,青墙黛瓦,水榭楼台,白碧方阶,那一片诗情画意的美景在他身边都黯然失色,只有一身青衣的背影,朗月清风,绝世出尘。 冷月恭然站在他面前,表情很是郑重。她接过他手中的半只白玉蝴蝶细看,半跪在地上说了声“是”,便匆匆离开。 冷月离开,他才回过身,走向她。今日的阳光过于明媚,以至于他的黑瞳也反射了明媚光芒,让她不敢直视。 他在她面前站定,隔一步的距离,他对着她微笑。“你睡醒了?” 她红着脸点头。 “昨晚睡的好吗?” 这还用问?! 她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又急忙低头,“我睡的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他低头,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然后,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许久不说话,站到风起,云散,花舞,叶落。 “你刚刚和冷月在说什么?她的表情好像很郑重。”她不得不说句话了,否则他们就要这么风化成雕像了。 “我们进屋聊吧。” “哦!” 他们进了房间,关好了门。 他告诉她,昨夜酒宴之后,宇文邕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二十年前,也就是还是俞王爷的宇文孤羽离开周国以前,他曾打算与闵王联合对付宇文护,他们筹谋了很久,他们暗中培植了一股绝对忠诚的势力,准备等时机成熟时对付宇文护。 可惜他们没有等到,宇文孤羽便离开了。 现在,时机虽然还未成熟,可宇文邕已经再没有耐心等下去,也不能再等,他想暗杀宇文护,却又势单力孤,身边的人又不完全可信,所以他希望能动用宇文孤羽当年留下的这股势力。 宇文楚天和傅伯证实了此事,傅伯告诉他,“王爷离开前曾说过,若是他不在,这笔财富和势力都可以凭借一个信物调动,那个信物就是一只白玉蝴蝶。” 说到这里,宇文楚天将白玉蝴蝶拿出来递给她,“这个信物你先帮我保管,我怕带在身上不安全。” “好!”落尘抚摸着那块白玉蝴蝶,洁净无瑕的白玉蝴蝶的中央有一个金线镶嵌的细小字迹,“俞”。 “怎么只有一半呢?” “另一半父亲送了别人。”宇文楚天道:“好在我所持有的这半白玉蝴蝶上刻着父亲的名字,另一半只是一块玉而已。冷月刚刚确认了白玉蝴蝶的真假,现在她已经帮我去联络了。” 第十三章 风霜异客(一) 落尘到了长安城的第七日,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碧蓝的天空水漾清透,长安城的街道如往常一样繁华,只是酒楼里的商旅比平日要多,很多酒楼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宇文楚天一大清早便准备入宫给皇后医病,如往常一样的素衣,一把随身的佩剑,必无其他。 “你要走了吗?”落尘走进他房间时,他正准备出门,见到她脚步便停住了。 “是。”没有多余的交代,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她扫了一眼他的剑,佩剑上没有了她送他的剑穗。每次他要去杀人的时候,他便会取下剑穗,他说他害怕看见剑穗的时候会分心,也不想让剑穗溅上血腥。 “你的剑好久没用了,我再帮你拭拭剑吧。” 他把剑递给她,她拿出丝帕一点点把剑身擦拭了三遍,才将剑归壳,双手将剑递还给他。 宇文楚天拿着剑细细看了一遍,问道:“这是什么毒?无色无味,无影无形,看毒性倒是比裘叔的瑶池之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昨日刚配制的,还没取名字,等你回来你帮我取一个好听的。” “哦?那我好好想想!” “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的头发有几根没梳好,我再帮你梳梳吧。” 他看看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落尘帮他重新梳理了一遍头发,直到梳得头发一丝不乱。她放下梳子时,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的眷恋不舍胜过千言万语。 “哥,你放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 那天,宇文楚天走后,落尘便坐在院子里等到深夜,他一直没有回来。 酉时刚过,皇宫的方向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 落尘急忙爬到阁楼上眺望,除了皇城的高墙灰瓦,什么都看不见。不久后,长安城中的人都被这冲天的火光惊醒,大街小巷挤满了向皇城方向张望的平民百姓,不知是谁说,“会不会是皇上被暗杀了?” “不会的!”马上有人反驳:“皇上是天子,天命所归,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是大多数人都随声附和,可大家的表情依然十分惶恐,有人爬到屋顶去看,大家也跟着接二连三爬上去看,望着宫门紧闭的皇宫,他们的眼神中写满了忧虑和惶然,但他们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地等待着消息。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皇上万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一起朝着皇城的方向叩拜。 落尘看着街上的一幕,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宇文楚天甘愿卷入北周的宫廷争斗中,宇文邕的皇权被桎梏了十二年,还能如此深得民心,实属不易。除了他,怕是再没有人可以结束北齐的腐朽王朝了。 马蹄声急促而起,身披盔甲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向铺天盖地冲来,街上的人被冲散,却没有人躲避,都站在街角,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些打着宇文护旗号的将士和士兵们。 那些士兵包围了皇宫,包围四个王府,其中就有俞王府, 冷月早有准备,有条不紊调动着府内的侍卫,严密地守住所有入口。 落尘见状,缓步走下楼阁,走到冷月身边,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是宇文至带兵包围了王府,无声,你先陪小姐回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宇文至?”如果落尘没有记错,宇文至是宇文护之子,骁勇善战,手握重兵的权臣,如今他公然围攻皇宫和王府,可见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在这种时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丸,她递给冷月,道:“我在房间周围布了剧毒,无色无形,见血封喉。为了避免伤到你的人,这些药你拿去给他们服下。” “好!”冷月立刻接过,对无声道:“我会交代下去,我们的人不会擅闯你的房间,若是有人闯入,你不必留情。” “我明白。” ****** 外面的厮杀声久久不绝,落尘安然坐在床边,指尖细细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 无声戒备地看着窗外厮杀的场面,面色越来越沉重。 倏然间,屋顶响起脚步声,无声急忙挡在她身前,只见一个男子从屋顶稳稳落下,他年纪轻轻,器宇不凡,一身金光灿灿的铠甲更显示出他身份的尊贵。 无声一见他,脸色大变,但毫不犹豫举剑过去迎敌,不料才不过十几招,无声便显出不敌之势,她硬撑了二十几招,终于抵不过男人的凌厉攻势,被一掌从窗子打出房外。 无声没再回来,应该是已经无力动弹。冷月也没赶过来救她,应该也是分身乏术。 落尘知道,这个时候,她再没人可以依靠了。 男人一步步走近她,或许早已看出她不会武功,他的步伐很坚定也很自信,就像是走近一个困在囚牢中的人,不急不缓地靠近。 她没有躲避,直直面对他。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细看她的脸,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我听闻宇文楚天有个国色天香的妹妹叫宇文落尘,看来就是你没错了。” 落尘也轻轻一笑,顾盼若兮,渺若尘烟,“我听闻大冢宰宇文护有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宇文至,看来就是你没错了。” 他哈哈一笑,弯下腰,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下颚,逼她抬起脸面对他。“你既然知道我,也一定听说过我一向怜香惜玉,所以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的。” “我知道,你是想用我威胁我哥哥。” “你知道就好,你现在最好祈祷你哥哥对你念点兄妹情,愿意用宇文邕的人头来换你的命,否则......”他的指尖稍一用力,她便觉下颚疼得麻痹,脸上不禁露出痛楚的表情。 宇文至的手指便减小了力度,果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落尘以指尖轻轻拨开他的手指,“你抓我也没用,他不会受任何人威胁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他抓住她的手,“你只需要好好配合我,我一定不会伤害你。” “是吗?可是,我可不敢保证,不会伤害你.......”她眉目轻抬,那绝艳的笑容让宇文至不禁一愣。 但随即,宇文至马上感觉到身体的一样,他急忙运功调息,希望可以压制住体内不知何时侵入的剧毒。谁知他刚刚运气,就见几枚极细小的银针从她手中飞速射来。 而他,居然根本没有看清那银针从何处射出。 他震惊地退后,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数十枚毒针他几乎全部躲过了,却没有躲过最后一根,然而,对于针上淬的毒药,这一根已经足够了。他全身麻痹,正欲逃离,由见一根银针飞向他的眉心,速度极快,眨眼之间直接刺入他的眉心。 他的瞳孔无限地放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落尘。 “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哥哥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纯净。 “你......” “哥哥,对不起,我不想杀你,可是我没别的选择。” “......”他已再说不出话。 他死了,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是没有收起的惊讶表情,似乎至死都没办法相信,身经百战的他会在眨眼之间死在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儿手中。 其实她也不信,不信杀人原来这么容易,刚刚那个强大得仿佛能扭转乾坤的男人,转眼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可是她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她要跟着宇文楚天,不仅要学会杀人,还要像他一样,杀人不眨眼。 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止了,冷月和一群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杀尽了外面围攻王府的所有官兵,当她惊慌失措地赶进她的房间时,宇文至早已全身僵硬。 冷月低头看看宇文至,又抬头看着她,眼中和宇文至一样的惊骇。 她笑笑,她从不杀人,不代表她不会。 “帮我把他的尸首抬去正厅,好好安置,等哥哥回来再处理吧。” ...... 天蒙蒙亮时,宇文楚天回来了。他受了伤,一支长箭从背后刺入身体,箭头上都是倒钩。 冷月说要去请大夫,落尘叫住她,“不用了,我能处理。” 她让冷月帮忙把箭头剪掉,把箭身拔出,她用沾了止血药的药布紧紧捂着他的伤口,血还是溅了她一身,她雪白的衣裙单转眼成了红色。 落尘伸手想抹抹额上的汗,抹下来的全都是血。 为他擦过了药,包扎好伤口,见宇文楚天脸色已有好转,落尘才松了口气,对冷月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我照顾哥哥就够了。” 冷月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房间里再没了别人,落尘才从他背后抱紧他,眼泪顺着他的伤口流淌,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因为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淡定,“我回来晚了,你等急了吧?” 她摇头,“你怎么带着伤回来?宫里都没人帮你处理伤口了吗?” 他笑笑,“当然有,可我怕你等急了,先回来看你。” “......” “我听冷月说,你杀了宇文至。” “嗯。” “你可知他是北周最有名的大将,征战沙场,无能人伤他分毫。” 落尘点头,“我以前在书上看见过,所以我怕地上的毒药伤不了他,趁他和无声打斗时,又在自己身上涂了我新制的毒药,他若要带我走,必定会中毒,到时候我再用身上的暗器,才能万无一失。” 宇文楚天转过头,看着她柔美纯净的脸,即使讲述着她杀人的过程,她也看来是柔弱的,难怪宇文至会对她疏于防范。 他不禁叹了口气,“以前裘叔总跟我说,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所谓天下第一的高手,而是貌若天仙,却心如蛇蝎的女人。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你这是在夸我吗?”落尘笑着,轻轻靠在他背上。 “是。”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有!” 第十三章 风霜异客(二) 落尘笑着,轻轻靠在他背上,“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有!”他看着她,黑眸中浮沉着难掩的喜悦,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身子却不由自主贴紧,双手抱着他的手臂,依偎得更紧。 这几日的相处,她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喜欢两个人靠在一起,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做,就这么享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味道,就已胜过一切。 “哥,你......” “以后没其他人在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心中溢满了羞涩的甜蜜,她试了几次,才轻轻叫了一声:“楚天。” 他滚烫的唇贴在她额头上,热流瞬间从她的额头遍布全身,“你刚刚想说什么?” 她想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刚才想说什么,“你的伤需要好好休息,我扶你躺下吧。” “嗯。” 她扶着他半倚在床帏边,为他整理好敞开的衣襟,一见他脸色微微苍白的虚弱样子,她心中一热,在他脸上快速亲了一下,“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有事你叫我。” 落尘本想飞快逃跑,谁知他拉着她的手,非说自己受伤了,需要有人保护他,以免宇文护的余党趁他受伤,来找他报仇。 落尘无语,别说那些余党早已自顾不暇,就算他们真的来,怕是也没一个人能伤他分毫。可她还是留下来保护他,毕竟,她也舍不得走。 “你怎么会受伤的?”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宇文会带兵围攻皇宫,派人向皇叔射箭,我为了救他,被射中了一箭。” 宇文会?宇文护的儿子?他居然向皇上射箭?! 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宇文楚天的箭伤是从前面射入,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让人从前面射中他? 看出她的疑惑,他轻笑道:“这一箭我是用身体为皇叔挡的。比起救命之恩,以身挡箭之情,更容易让人铭记于心。更何况皇权的战争死的从来都是无辜的士兵,我不想对他们动手。” “可这箭万一射偏一点......” “不会的。” 她咬咬唇,戚戚道:“不管会不会,以后都别做这种事了,我......会心疼的。” 他默然望着她,眼中光芒流转,又是那种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神,她急忙换个更淡定的话题。 “呃,昨晚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像天下大乱了一样?” “的确是天下大乱了......” 宇文楚天拉着她坐在他身边,并肩半倚在床帏上,给她讲了皇宫中发生的事。 落尘没有亲眼看见,但听他细致的描绘,她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个杀戮之夜...... 当然,暴风骤雨来临之前,世界总是最安宁的。昨天傍晚时分,金碧辉煌宫的含仁殿中,轻歌曼舞,酒香四溢,侍女和太监们捧着珍贵的吃食小心翼翼端入含仁殿,在玉檀桌上摆放整齐,明知道皇宫的规矩,不该看的不能多看,侍女们还是对着太皇太后身侧的年轻男子多看了几眼...... 太皇太后今日看似心情极好,凤仪万千,端坐在含仁殿的凤鸾椅上,不时对着她身边的宇文楚天举起斟满杏花酒的琉璃杯,与他共饮。 含仁殿外的宇文护领了太后的懿旨,不疾不徐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前来觐见,正撞见正好来向太后问安宇文邕。 这对堂兄弟见面,分外亲和,言谈举止中毫无君臣嫌隙。宇文邕亲昵地与宇文护并肩而行,像一家人一样,聊着太皇太后近日的身体状况,还感叹着太后饮酒成嗜,希望宇文护帮忙规劝太后,劝她能早日戒酒,以免伤了皇族的体面。宇文护也不推辞,俨然一副兄长的姿态应承着,声称自己自有分寸。 两人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进入了殿内。在太后面前,宇文护从不敢逾越,上前行了大礼,起身时目光也不禁多看了几眼太后跟前的宇文楚天。太后抬一抬手,示意他坐下,宇文护便和宇文邕同坐在一侧,不分君臣。 宇文护细细打量一番宇文楚天,正欲开口,宇文邕先开口道,“大冢宰想必在奇怪,为何此人会在太后的寝宫,陪太后饮酒。” 宇文护了然笑道。“若他只是一个来自中原普通男子,这的确于礼不合,如若他是太后的嫡亲长孙,便无可厚非了!” 闻言,太后忍不住笑道,“大冢宰果真是无所不知啊!” “不敢!”宇文护起身略施了一礼,别有深意道:“恭喜太后找到嫡孙,咱们大周的江山社稷又多了个可以依托之人。” 宇文护此言一出,宇文楚天淡淡看了一眼宇文邕,他的脸上毫无异色。可宇文楚天深深明白,谈及江山社稷,皇上的心中未必毫无异动。 太后拉了宇文楚天的手,端起酒杯,缓缓饮了一杯,才道:“哀家确实高兴得很,哀家为先皇养了五子,走的走,去的去,留了一大堆的空殿,如今楚天回来,总算有个人可以陪哀家说说话,江山社稷自有邕儿操劳,这孙儿只管陪哀家喝喝酒,解解闷就够了!” 宇文楚天当即敬了太后一杯。 见太后不多时便和几杯酒,宇文护想起宇文邕的交代,向太后劝解道,“太后的凤体便是国体,就算有人陪,也该有所节制才是,正所谓: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 宇文护长篇大论,太后认真聆听,就在这“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景下,宇文邕脸色一寒,突然举起手中的玉笏,从背后攻向宇文护的头部,玉笏碎裂,而宇文护安然无恙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宇文邕。“皇上,这是何意?” 宇文邕当即将玉笏砸碎在地,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几个黑衣人从房檐飞身而落,剑锋精准的刺向宇文护的周身要害。这次安排行刺的都是夜枭的一流高手,换做旁人必定立即命丧当场,而宇文护旋身而起,剑锋贴着他的手臂划过,只划破了他的衣袖。 几个黑衣人又再次围攻宇文护,宇文护临危不乱,一一化解了他们凌厉的攻势。 宇文护的贴身护卫听到了动静,冲破紧闭的殿门进来,他们都是宇文护培养的死士,武功深不可测,与夜枭顶尖的高手们搏命厮杀,也未见弱势。 殿内的人全都退后,乱成了一团,宇文邕被侍卫护着退到一边,而太后仍旧端着凤仪,自斟自酌,宇文楚天则冷眼旁观的乱成一团的厮杀,一动未动。 ...... 讲到这里,落尘忍不住打断他,问道:“你为何不出手帮忙?是想看看宇文护的身手如何,弱点在何处吗?” 宇文楚天淡淡道:“其实我最好奇的是夜枭派来的几个高手究竟师承何派,身手剑招到底有何精妙之处。” “你......”她不禁感叹,“你这性子,真是越来越冷得没人性了。” 他仰头,也不禁感叹了一句,“有人性,就不会刺杀自己的叔叔了!” “......那后来呢?你出手了吗?” “出手了。” 或许是不想她担心,他没有详细说生死之战的细节,只简单告诉她,在宇文护拼杀到体力有些不支,双方高手均伤亡惨重时,他出了剑。 宇文护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以逸待劳,在最后时刻才出手。最终,宇文护不敌,腿上不慎中了一剑,他顿觉全身麻痹,跪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然,面对着逼在他颈前的剑锋,他面无惧色,狂笑着对宇文邕道:“宇文邕,我有四个手握大权的儿子,我的兵马就在长安成外,今日你若杀了我,整个皇宫,不整个长安城都会跟我陪葬。” 十二年的隐忍蓄势,十二年的仇恨,宇文邕在他只手遮天的朝廷中,任由他摆布了十二年,如今他既然决定要杀宇文护,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今日就算要整个长安城为宇文护陪葬,他也毫不犹豫。 宇文邕走上前,接过宇文楚天手中的剑,手起剑落,宇文护的头颅滚滚而落。 他平静地将剑还给宇文楚天,对愣在当场的侍卫吩咐道:“叛臣宇文护已死,诛其党羽,断其门户,鸡犬不留!” 宇文护一死,宇文护安排在禁卫军中的细作放出了讯号,宇文护的儿子宇文训和宇文行带兵围攻皇宫,宇文至带兵将俞王府团团包围,而 宇文会带则着兵马包围卫王府,抓了卫王的家眷...... 说到这里,宇文楚天顿了顿,看向落尘,他说:“小尘,你知道吗?当我看见卫王的家眷被带到宇文邕面前,我真害怕宇文至会将你带到我面前,如果他用你的性命要挟我杀了宇文邕,我恐怕......” “我不会的。”她坚定道,她宁愿死,也不会成为别人威胁他的筹码。 帝王之怒,震慑千里,卫王手无缚鸡之力的家眷也无法浇熄宇文邕的盛怒。 这一夜,皇宫之内,火光冲天,皇宫的禁卫军和宇文孤羽当年留下的势力与宇文护的兵马战得血肉模糊,长安城内,也是血流遍地。 这场惨烈的战争至天明才结束,宇文训和宇文行血溅当场,他们的余部见大势已去,全都投降。然,皇宫外的捕杀则从天明开始,所有宇文护的血亲、亲信杀的杀,抓得抓,无人幸免于难。 半月后,这一场暴风雨才彻底结束。 朝堂上一切都换了样,宇文护的党羽被剪掉了羽翼,宇文邕彻底收回了皇权,他雷厉风行的发布了政策,凡是弃暗投明者,往事概不追究,如果执意效力宇文护势力的,驳回粮饷,贬为庶人。此号令一发,众人都见风使舵,只有一些老忠之臣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在府中自尽。 至此,宇文邕以一种极高的帝王姿态回归,掌握了他一个属于帝王该有的一切,也至此,宇文楚天执意拒绝了宇文邕要赐予他的亲王爵位,带着落尘离开了北周。 帝王,从来只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 ****** 他们离开了俞王府,离开了长安城,却未离开北周。一来又近月中,空中的明月一日圆过一日,他们需要找个适合的地方先落脚,二来北周远离中原,没有人知道宇文楚天,更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可以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依偎着乘船游运河,看长河落日圆,也可以同住在一间客房,看月挂高空,云丝暗动。 绮罗帐内,娇声声连连,她一再的求饶,“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啦!” 可是笑声渐渐变成了不稳的呼吸,“别闹啦!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小心别牵动伤口,又要出血了......” 这时,客房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然后,店小二试探的声音传来,“公子,门外有为客人找您。” 宇文楚天停下来,坐起身,“是什么人?” “是个道爷,穿着道袍,说是来自武当山。” 第十三章 风霜异客(三) 意外遇见魏苍然,落尘不甘愿地悄然收回挽在宇文楚天臂弯里的手,有意无意与他分开一段距离。 “魏前辈?”宇文楚天讶然迎上前,难掩眉目间的惊喜之色。 落尘极少见他如此亲近一个人,即使对他一向尊敬的裘叔,也少了这种打从心底的亲近。 魏苍然提了提手中的木盒,脸上淡然的表情没有任何情绪,开口说话倒是十分亲和,“好久不见呢,近来可好?” “很好。魏前辈您不是在武当山闭关吗?怎么会来北周?” “再过几日,便是家师紫清真人的寿辰,我去天山为他寻一份特别的礼物,刚刚寻到,准备带回武当山,不想在这里与你们兄妹偶遇,真是有缘。” 宇文楚天看看天色,“今日天色已晚,魏前辈还要赶路吗?” “我赶着把礼物带回去给师傅,所以日夜兼程,不想耽搁。” “就算赶路,也需要休息的。”他提议道,“我们住的客栈就在前面,想必魏前辈还没吃晚饭,不如休息一晚再走。” 魏苍然想了想,没有推辞,“也好!在这北周小镇遇到你们,实属有缘,我今夜便不赶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日再走。” “前辈,这边请。” 宇文楚天和落尘便引领着魏苍然回到入住的客栈,他们刚到店门前,店小二便热情如火地迎了出来,笑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公子,夫人你们回来了?饭菜已经给你们备好了,热水也烧好了,你们是现在就用晚饭呢,还是回房先回房歇息一下?” “再多加几个素菜,我有个客人。” “好嘞!”店小二接过宇文楚天打赏他的金子,马上飞奔去准备。 小二走远,宇文楚天看向脸上仍无任何情绪的魏苍然,解释道,“我与落尘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谎称夫妻才好方便互相照应。” 魏苍然点点头,眼光却不经意扫了一眼落尘微微轻垂的脸,只笑了笑,也未多言。 ****** 那一晚,魏苍然和他们住了同一家客栈,宇文楚天邀请他一同在客栈后面的院子里用晚饭,他没有拒绝,宇文楚天提议尝尝北周的烈酒,他也欣然接受。 武当的清规戒律对饮酒没有苛刻的限制,而魏苍然这么多年一个人独居孤山,除了偶尔喝上几杯淡酒,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消磨心中的孤独。久而久之,也就恋上了酒的香冽。 如今身在异域,酒逢忘年知己,他自然要多喝了几杯,宇文楚天杯杯相陪,落尘也跟着喝了两杯,便觉得有些头晕。 举杯把盏间,魏苍然少不了多看了落尘几眼。上次他初见落尘便印象特别深刻,她并不是很刻意注重打扮,素颜清雅,眉目淡若云雾,整个人好似悬空中最易飘散的晨雾,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所以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抓牢,特别是那些自认可以掌控一切的男人。 今夜再见,不知是否今夜的明月过于优美,映得她眸色如水遮雾绕,荡漾着波光,一颦一笑流转着荡人心魂的旖旎。 不知为何,这对兄妹在一处,让他总不由自主想起了多年来最不愿想起的两个人——宇文孤羽和陆琳冉。 真的太像了,两个人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若无其事坐着,也像极了宇文孤羽和陆琳冉在那场盛大的婚宴上,貌离却神合的场景。 心头一阵怅然,他又举杯,把一杯烈酒都干了,宇文楚天也举杯,与他同饮。 三个人边喝边聊,自然而然聊起了魏苍然此次天山之行为紫清道长准备的礼物,他让他们猜猜,他们都没猜到。最后,打开一直放在手边的木盒,盒子刚开,一股冷意弥漫而散,落尘不由得打个冷战,好奇地探头过去细看。只见盒中放着一朵冰雕玉琢似的一朵莲花,缭绕的冷气逼人,恍若凝着霜雪一般。 她不禁惊叫,“冰莲?!” “落尘姑娘好眼力。不错,这就是传闻的天山冰莲,千年开花,千年不落。” 这冰莲与火莲都是医书中提及过稀世奇药,据说冰莲能医百病,而火莲火莲能解百毒,火莲与冰莲一个生长在南疆之土,一个生长在极北之地,可遇而不可求。 “这冰莲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她急忙问。既然这冰莲能治百病,说不定对蛊毒也能有医治效果,不论有没有用,她都想去天山再寻一株。 魏苍然看出她眼中有所期待,便告诉她,为了在这天山寻找冰莲,他几乎走遍了天山每一个角落,只寻到了这一株,他在天山的冰岩上日夜守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等到冰莲开花,将它摘回。 怕是这天山之上,再无第二株了。 “只这一株?”明知这冰莲珍贵非凡,她还是厚着脸皮道,“魏前辈,我听闻冰莲能治百病,我……” 谁知她还没说到重点,宇文楚天打断她的话,“小尘,这饭菜冷了,你去找店家再要几个热菜。” “呃,我这就去。” 他又道,“我看你也累了,一会儿选完了菜就回房休息吧,不用陪我们。”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读懂了他的心思,默默叹了口气,“嗯,好!” ****** 落尘回到房间,店小二立刻把准备好的热水桶给她抬进房间,供她沐浴。 泡在热水里,洗去一身风尘,她心中的阴郁始终洗不清。仰望着窗外的明月,硕大的圆月挂在当空,那光洁的力量仿佛有一股奇特的引力在操纵着一切。 明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了,又是他毒发的日子,孟漫怕是不可能来给他送解药了,她想到的吸引蛊虫的方法虽然有点作用,可见效缓慢,还会加剧他的疼痛,不知这一夜他要经历多少痛苦才能熬过去…… 宇文楚天回房的时候,她沐浴后的发丝已经半干,正倚在床边读着一本记录苗蛊的书。她只披着件薄衫,及腰的黑发垂在肩上,湿透了半边的衣襟,隐约可见白皙的雪肤。 他不禁心中一荡,端着冷水刚浸过的一盘葡萄坐到她身边,选了一粒最大的剥了皮送在她嘴边。 她吃了一颗,入口的酸甜清凉,十分美味。可如此良辰美景,美味当前,她脸上的愁苦依然不减。 “怎么了,心情不好?”他松松搂着她的肩,呼吸着她的发香,内心又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起来。男人就是这样,从未拥有过也就不去奢望什么,可一旦曾经拥有,便总忍不住去回味,内心的渴望越积越深,越难压抑。 “哥,明天就是十五了。” “嗯。”他毫不在意道,“你不用担心,只是疼痛而已,我捱得了。” “可你总是这么月月煎熬也不是办法……哥,那冰莲能治百病,说不定对你的蛊毒也能有效,你能不能和魏前辈要一点,就要一个花瓣也好,我们试一试,说不定有效呢。” “这些事,我明日再想也不迟。”他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脸静静埋在她的颈窝,“小尘,我的伤口完全愈合了。” 话题转变的有点突然,她一时没适应过来,“呃,是么……我看看。” 她解开他的腰带,指尖轻轻撩开他的衣襟,触摸着他肩窝上淡粉色的疤痕,看上去好了许多,结痂也已脱落,应该不会再撕开了。 想起上次伤口撕裂的场景,她不由得双颊红晕,如不是他扯她衣服时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口,那次亲昵的纠缠颠倒真的是很让人,沉迷。不料让人热血沸腾的缠绵还未真正开始,便以鲜血淋漓的结局中断了。 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窝,“完全好了吗?” “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 他握着她的指尖放在唇边,柔软滑腻的触觉让她的双颊红的像盛开的桃花。说实话,她以前是真的不喜欢他这么对她,总以为这种身体的接触像是战争一样,会弄得人疼痛难忍,遍体鳞伤,但这次完全不同,他无声无息靠近,似有若无的抚摸撩过她的腰间,和风细雨般的浅吻落在她耳边。 这种滋味就像是饮酒,酒刚入口有些*,融入了身体便会让人酸软无力,浑身发热,心跳加速,最后意识模糊......然后,她就想多喝几口,让自己更沉醉其中,忘记一切烦恼,醉在一场美如幻境的旖旎中。 绮罗帐下,他的吻夹着葡萄的酸甜落在她嘴角,深深的辗转吸吮,她也试探着以舌尖抚过他的唇,纤细的手指顺着他刚刚敞开的衣襟探入,拂过他温暖的胸口。她的主动,换来他受宠若惊的惊喜,开始更加热切纠缠。 就在这只愿长醉不愿醒的醉人时刻,宇文楚天的动作猛地一停,他抬头望望天空,咬了咬牙,又在继续,而这一回的亲昵感觉与刚刚完全不同,他的力道忽轻忽重,拥着她的手臂都在颤抖,额间的汗滴滚滚而落,滴在她的心口…… 落尘看出他的脸色不对,急忙去看他的伤口。“你怎么了?又扯到伤口了?!” 第十三章 风霜异客(四) 他按住了她的手,声音嘶哑的说道:“没关系,是蛊毒发作了,没事的。” “怎么会呢?今天才十四。”她慌了神,又细算了一遍日子,确实不是十五。 “可能我上月没服解药,蛊毒发作的日期就会有所变化。”他能感觉到,身体内的蛊毒越来越不受控制,可能这噬心蛊已经长大,噬心之力日渐加剧,若是停服曼陀罗,恐怕即使不是月圆之夜,他也会疼得锥心刺骨。 落尘顿时从神魂颠倒的幻梦中惊醒,匆匆穿好衣服,扶着他躺回床上。“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拿止疼的药。” “不必了,没用的。”他暗暗运行真气,想要压制血液的涌动,因为两股力量的相撞,疼痛更甚,越来越接近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别无他法,她只能再用刀划开他手脚的血脉,拿出她早已准备好的曼陀罗的干花,放在他身边。血液中的蛊虫嗅到花香,又开始向曼陀罗花的一处聚集,可是血流出的速度更快,转眼满床都是鲜血,他的脸色益发苍白。 她一边抚摸着他的脸庞,一边亲吻着他的掌心,眼泪湿润了他的手心。她想要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蛊毒的力量实在不可小觑,宇文楚天的手臂逐渐显露出了红血丝,瞳孔也变的异常,黑眸扩大,落尘见状,连忙紧紧的抱住他,道:“哥,如果坚持不住就别勉强,我可以帮你配制解药……” 他咬着牙,将怀中的落尘抱紧,疼痛几乎让他迷失心智,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几分力气去抱着怀中的人,只觉得抱着她会安心,而落尘,被他强健的臂膀紧紧的环在怀里,几乎快要透不过气了,还是努力地迎合他,与他贴的更紧。 就在落尘快被禁锢的失去知觉的时候,忽然感觉怀抱松了些,宇文楚天的目光弥散,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丝,他的身体像是一团柔软的散沙,倒在她的肩上。 她心疼的抱了抱她,声音弱了下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解毒的方法的。” 宇文楚天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也无力再说什么。 ...... 虽然他们极力压低声音,不想惊扰到别人,可魏苍然何等耳力,很快便发现了他们房内的异样,过来敲门。 见没人应答,他在门外喊道:“楚天?你在吗?” 见还没人回答,他敲门声更用力,“楚天,我听见你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再不开门,我进去了。” 落尘听出魏苍然的焦虑,知道事情不可能瞒过去,只好起身去开门。 “落尘姑娘,发生了什么事?”魏苍然问的同时,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床上的宇文楚天,一见他脸上毫无血色,手腕和脚腕流出的血染红了床榻。 他也顾不上礼数,直接冲了进来,握住宇文楚天的手腕探了探脉息,又查看了一下他手腕上的伤口,一见他血中的蛊虫,脸色大变。“你中了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宇文楚天已说不出话,落尘替他回答道,“哥哥中了一种苗疆的蛊毒。已经一年多了,平日与常人无异,只有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会发作,痛不欲生。” “蛊毒,每月发作一次,痛不欲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宇文楚天的眉峰不由得锁紧。 “魏前辈,”落尘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给魏苍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心重重撞击地面,蹭出血色。“哥哥这蛊毒非比寻常,我们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解除毒蛊。我听说冰莲是罕见的药材,我求你给我们一点点让哥哥试试,说不定有用。” 魏苍然想都没想,马上点头,“好!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他脚步未抬,人已晃出门外。眨眼的功夫,他就拿着冰莲回来,掰了一片花瓣放在宇文楚天的口中。冰莲奇寒,入口即融,冰凉的汁液流入脏腑,寒意瞬间遍及全身,疼痛仿佛也被冰冻,成了麻木。 宇文楚天终于长出口气,想不到这冰莲不能克制蛊毒,却是镇痛的良药。 魏苍然见他的疼痛稍有缓和,又将他扶起,用双掌将淳厚的真气从他背后注入体内,以此压制他身上的毒蛊。落尘不敢靠近,只能守着一旁焦虑地望着。 温和的真气一直源源不断注入,压制住蛊毒的活动,直到天亮,随着月亮的西沉,宇文楚天身上的痛楚逐渐减少,他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运功调息,待完成一套吐纳之发后,他的面色明显好了起来,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他起身感激地在魏苍然身前跪下,“多谢前辈,让前辈耗损真气了。” 魏苍然扶他起来,叹道:“你这毒甚为猛烈,虽服了冰莲,我也用真气可以帮你压制蛊毒,缓解你的痛苦,但这只能让你不至于被蛊虫折磨的筋疲力竭而死,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我知道。”宇文楚天点点头,“我这毒怕是解不了了。” 魏苍然沉默半晌,才抬头看向他,“你可知道,若是这毒再不能解,你怕是不久于人世。” “什么!?”落尘闻言,连退了数步,扶着墙壁才站稳。 宇文楚天却一脸淡定,“我知道,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万物相生相克,这世间不可能有解不了的毒。”魏苍然想了想,又道:“我的师傅紫清真人出身苗疆的龙族,对蛊毒了解甚深,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帮你解毒。不如这样,你们跟我一起回武当求他老人家施以援手,师傅悲天悯人,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落尘听得连连点头。 他伸手又将剩余的冰莲拿过来,交到落尘手中,“小尘姑娘,这冰莲虽不能解毒,但至少可以止痛,你好好收下,每次楚天毒发,就给他服用一片花瓣,估计这株冰莲至少能保他一年安然无事。” “这,这不是您要给紫清真人的吗?” “我送他,只是为了表示一番心意,这冰莲对他不过是延年益寿的良药,对楚天确是可以救命之物。” “多谢魏前辈!”落尘又想跪下来感谢他,魏苍然先她一步扶住她。 “不用跪了,折腾了一夜,你也累了,你和楚天好好休息一下。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你们休息好,我们再上路。” 说完,魏苍然离开房间,他离开时的步伐慢了很多,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迈步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宇文楚天会对他有着特殊的亲近之感,魏苍然这样仿佛能撑得起天地,容得下天地的男人,任谁都会心生敬爱之情。 ****** 午后,宇文楚天一觉醒来,体力恢复大半,魏苍然也收拾好了东西。 三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并不匆忙,清晨出发,傍晚便找客栈休息。宇文楚天和落尘还是以夫妻的身份住一间房,一来他不放心落尘的安全,而来太刻意的回避,更易引人猜度。 入了夜,风又起了,魏苍然站在风中,看着远处的茫茫草原。 一阵平稳的脚步声靠近,他已猜到是谁,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楚天,蛊毒可再发作过?” “偶尔会突然阵痛一会儿,能忍受。” 他微微侧身,看着身边的宇文楚天,“你这蛊毒是怎么中的?” “......” “如果我没猜错,你中的是夜枭的噬心蛊吧?” “前辈听过此蛊?” 魏苍然点点头,“多年前江湖中不少门前的高手被噬心蛊所控,为得解药,不得不为夜枭杀人,武当山中就曾有个弟子被噬心蛊折磨致死,所以我听过此蛊。我早该想到,你是江湖年轻一辈中武功排名晋升最快的,夜枭自然会打你的注意。你甘愿忍受蛊毒折磨也不肯服解药,可见正气还在,分得清是非对错......” 其余的话他未多说,也未多问,似乎已经猜到宇文楚天不愿多说。 “我教你的那套调息之法可以使血脉逆转,对抑制这种毒虫有些用处,你每日如此运气调息一次,多少会延缓蛊毒发作。” “多谢前辈。”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问道,“前辈,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你我萍水相逢,你却屡次救我性命......” “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年你父母有负于我,为何我对你毫无芥蒂?”魏苍然顿了顿,道:“若是说一点芥蒂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终究是琳冉的儿子......” 提起这个名字,魏苍然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些许感伤,些许惆怅,但没有意思怨恨之意。 他仰头,望得更远,“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怨过琳冉,因为我知道她当年并不是和宇文孤羽私奔,而是,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是宇文孤羽救了她,还帮她找到了火莲,救了她的性命。” “你是怎么知道的?”宇文楚天不禁惊讶万分。 他笑了笑,“琳冉失踪之后,我到处找她,有人说她和宇文孤羽私奔了,我起初相信,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可能,琳冉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她不是任性的女人,就算再爱,她也不会不顾整个陆家,不顾陆伯父的声誉......” 第十三章 风霜异客(五) “更何况,琳冉处事向来分得清轻重,她真心想和宇文孤羽离开,早就离开了,不会等到与我成婚之后才走。所以,除非她亲口承认,否则任凭天下人怎么说,我绝不相信她会背叛我。” 宇文楚天默默看着他,每每唤起“琳冉”两个字,他的眼中就会闪动着柔和的光,仿佛隔了二十年的岁月,隔了生与死的距离,也隔着深爱与背叛,她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婚宴之上与他拜过天地、许过诺言的魏夫人,从未改变。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深邃至此,包容至此。 远处广阔无际的草原,像是一片无垠的碧色海洋,风一过,掀起层层碧浪,落尘骑着马缓慢在青草间穿行,一袭鲜红的长裙在碧浪里格外炫目,再美得景色都变得黯然无光…… 这是在中原永远不可能见到的景色,也是在中原永远没有的海阔天空。 宇文楚天没有继续问,魏苍然却继续说着,似乎那一段掩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方式,再也掩埋不住。“我听人说看见她和宇文孤羽出现在裘翼山的医馆,我就去了医馆找他们……” 他忽然想起,裘翼山说过他的母亲被人带走,而带走她的人似乎无意伤害她,以前他想不出谁会这么做,现在总算找到了答案。 “当年从裘叔医馆里带走我娘的人,是你吗?” “不错。裘翼山虽然是神医,但武功平平,若是夜枭还想再加害琳冉,他根本无力保护。我是她的丈夫,保护她,照顾她是我应尽的责任。” 宇文楚天丝毫不觉惊讶,反而对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看似远离红尘的男人更多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蓦然间,他的脑中萌生出一个疑问,如果他的母亲是何时怀上了他?是在离开陆家之后,还是在未离开陆家之前? 这个时间,似乎很重要。他不想去深究,可这疑虑就像是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燃烧,蔓延,直至整个草原都燃起一片熊熊烈火,将他所有的思绪都吞噬到灼烤的烈焰中。 魏苍然还在说着,而他只模糊听着…… “后来,宇文孤羽去苗疆久久未回,见琳冉日日忧心,我便派人去苗族打听他的下落,结果没有找到他,倒是找到了龙族的圣女兰溪,她让人把火莲和一坛骨灰送来给我,还以一个绢帕,绢帕上面以血写道:‘我宇文孤羽愿用一切换取火莲,此生不悔。’琳冉见到血书和骨灰,悲痛欲绝,但为了腹中还未出世的你,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 “还未出世的我……”他喃喃重复着。 “我本想带琳冉会陆家,我们重新开始,可是她坚决不肯……”魏苍然笑了笑,笑容有些沉重,“她告诉我,她怀的是宇文孤羽的孩子,她答应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回陆家,她要和孩子远离江湖是非,平静地活下去。我愿意为她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然而我终究给不了她想要的,我只能给她自由,让她去过想过的生活。” 他不明白魏苍然为什么毫无怀疑,但魏苍然不怀疑,必定有不怀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他也不好细问。 魏苍然自然也看出他的怀疑,苦涩地笑了笑,“其实,我和琳冉的婚宴刚刚结束,便接到消息,武当山出了大事,我当晚便赶回武当处理,待事情处理完,我从武当赶回陆家时,琳冉已经失踪……” 宇文楚天心头燃烧的烈焰瞬间熄灭,仅剩下几颗仍不熄灭的火星,星星点点地存在。而这些星星点点的火星,也在他想起记忆中的父亲时,彻底熄灭,心绪也彻底平静下来。 “那么,魏前辈可知当年是谁下毒害我娘的?” 魏苍然微微蹙眉,道:“瑶池之水是夜枭秘制的毒药,是谁害她,显而易见。” “我曾经查过,我娘在婚后三日从未离开无然山庄半步,夜枭的人要在陆家下毒不容易,若是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在她中毒之后还能让陆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太难了,除非下毒之人是无然山庄的人,而且是她信任的人。还有,我外公也不是生病,而是中了瑶池之水的毒,能给他下毒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楚天,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陆前辈和琳冉都没有追查,你又何必再追究?” 他看向魏苍然,目光锐利而又坚定,“听魏前辈的意思,您已知道是谁!” 他没有回答,有些时候,有些问题,沉默已是答案。 宇文楚天点点头,叹道,“外公中毒多年,对外只说自己身染重病。我娘在陆家中毒,外公不闻不问,我娘竟然也从不追究。她宁愿自己在外面漂泊,也不回陆家......这个人一定是对于我外公和我娘特别重要的人,让他们到死愿意去维护。我以前已猜到了是谁,只是没有证实,我不想多加揣测,今天看见前辈也在为他隐瞒,我想,除了我的亲舅舅,不会再有别人。” 魏苍然沉吟许久,才道,“不错,就是他。”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林峰是野心极大的人,他一心想要无然山庄成为江湖霸主,为达目的果决狠辣,不择手段,所以你外公对他心有忌惮,宁可将无然山庄交付于我这个外人,也不想交给他。” 明明已经猜到,在别人口中得到了证实,他还是惊得退后一步,“所以,他希望我娘永远消失,希望您心灰意冷,永远离开陆家,他就可以成为无然山庄真正的主人,实现他的宏图抱负?也是他为了以绝后患,找夜枭的人杀了我父母,是不是?” 魏苍然看向越发暗淡的天空,“如今他已经失踪多年,怕是凶多吉少,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楚天,过去的仇恨已经过去了,你继续追究只会让自己陷入仇恨中无法自拔,如果你父母泉下有知,相信他们更希望看到你放下过去,去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 “我真正想要的,就是夜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各大门派,各大世家多次联合想共同除去夜枭,却撼动不了他们分毫,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做到吗?” “我做不到,有人可以帮我。” “宇文邕?”魏苍然淡淡摇头,“他连周国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了,又怎么会插手中原之事?” “他总会有一统中原之日。” 魏苍然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神情,良久无言,最后看向草原中牵着马悠然漫步的倩影,忽然问,“我年轻时,也曾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可以结束江湖中各大门派的纷争与杀戮,可是后来我发现,江湖自有江湖的规则,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只有为了权力和*的孤注一掷,生与死,都是自己的抉择。等到我看透了一切,想与我心爱的人找一片这样的净土,看日升日落,过无拘无束地生活时,我没有了机会......楚天,若是你只能有一种选择,你真正想要的是夜枭从此消失,还是和她在这片自由自在草原,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宇文楚天一怔,不明白魏苍然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魏苍然走近一步,从他肩上捻起一根女人才会有的长发,他松手,看着被微风卷走的长发,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后者。” “我……” “你不用解释,有些事可以掩饰,有些事是掩饰不了的。”魏苍然的眼中没有丝毫的鄙夷,反倒蕴含着体谅地拍拍他的肩膀,“世俗礼法,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世界,你内心最想要的,才是属于你的世界……”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宇文楚天有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感动于他对爱情的执着,也感动与他浩瀚如海包容一切的心胸,同时他还有些伤感,为什么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情深,终究换不来一颗同样的心。 自从踏入江湖,宇文楚天始终认为这个江湖是没有人情的,他不相信江湖中的人,即使有人帮他,有人救他,他也不会完全信任一个人,他只相信接近他的人必有目的。 就连孟漫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也不相信孟漫毫无目的。 但是此时此刻的魏苍然,让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在他眼中,魏苍然是他长辈,他的恩师,是他最敬佩尊敬之人。 …… 风起了,落尘的黑发和红裙被风吹乱,宇文楚天走过去,为她披上披风。 “你和魏前辈谈完事了?”她笑着转身,红衣墨发,清波暗眸,雪白的肌肤在鲜红的丝绸下越显明艳,只是嘴角的一抹浅笑,便会让他别无所求。 “嗯,谈完了。” 他牵了她的手,与她并肩走在松软的草地上。“你今天为什么穿红裙子,你不是最不喜欢红色吗?” 她朝着魏苍然背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确定他不会看见,双手立刻缠上他的手臂,头依偎在他肩上。“你早上不是说,想看见我穿红色的样子吗?” 他笑了,那是从心底溢出的笑,“傻丫头,我想看的是红色的……嫁衣。” “呃?!你又不说清楚……”她也笑了,笑出了声。“你想什么时候看?” 他的耳边响起魏苍然的话:“你内心最想要的,才是属于你的世界……”,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就是她。 “我想,现在!” 第十四章 夕夕成珏(一) “现在?”落尘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拉起他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吧。” 她拉着他走出草原,走上夜幕笼罩的长街。他们在街上一家家店铺找,一家家店铺问,可惜没有一家卖现成的嫁衣。 直到最后一家店也问过了,还是没有,宇文楚天不得不放弃,“算了,等过几日我们回到浮山,我让人给你定做一身。” “那还要很久,我买布回去自己缝,这样能快点。” 夜风吹拂她鲜红色的衣裙,他侧身看着她与裙子一样红艳的脸颊,她已经累得气息微喘,脚步却一点都没缓慢,目光在街上琳琅满目的店铺中急切地穿梭,眼角眉梢真切的笑意,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安静得有些虚幻的落尘,她变得那么真实,真实地属于他。 心中被一种沉甸甸的幸福填满,他不顾来来往往行人的目光,也装作没有看见街角处幽怨的注视,将她紧抱在怀中,“小尘,等你做好嫁衣的时候,我们就成亲。” 她在他怀中用力点头,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落尘买了一匹红布和一大包各色针线,宇文楚天大包小包提着回了客栈。他们在客栈的走廊遇到了也刚回来的魏苍然,他轻轻扫了一眼鲜红的锦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说了句,“明日不急,休息好了我们再出发。” 足见他已看出他们今晚有的折腾了。 ****** 这一晚,落尘还真是不停地折腾,她兴奋地拿着红布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不时征求着宇文楚天的意见,问他裙摆要不要及地,问他绣什么在裙摆上好看,一会儿又问他袖口绣桃花好不好看? 他一直笑着点头,她白皙的脸颊透着粉红,比桃花还要娇艳。 她忽然想到什么,丢下一堆东西,“哥,我记得你很会画画的,你帮我画一下嫁衣的图案吧。” “画嫁衣?”父母还在时,他曾每日跟着父亲学写诗作画,可自从父母离世后,他一心只想练好武功复仇,早已没了当年诗情画意的心境。可今夜想起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他竟有些手痒了。 他让小二拿来纸和笔,按照落尘描述的图样细细描绘:“领口和袖口这里要踏雪寻梅图,衣摆要蔓藤缠绕,象征我们永不分离,最好再有一双蝴蝶起舞,双宿双飞......” 多年未静心作画,他起初有些生疏,画出的图案还可以看,笔锋总是不够流畅。落尘左看右看,摇头,“袖口的梅花太清冷,还是换成木兰花好了。” 他换了一张纸,继续画,她探头过来看,发丝间有种木兰花的暖香,让他想起浮山上花团锦簇的木兰。 这一晚,他不知花了多少张图样,总之改了又改,画了又画,他越画越娴熟,花团锦簇,栩栩如生,一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嫁衣呈现在眼前,落尘的脸色忽然暗了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他问。 “不是,喜欢,很喜欢!可这么复杂的图案,我要绣多久啊?!怕是日夜不停地绣,也要一年半载吧。” 看见她急不可耐的样子,宇文楚天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她搂过来坐在他的腿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嫁人?” “我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嫁人。”她认真地摇摇头,认真地告诉他:“我是迫不及待想要嫁给你!这两者的区别很大的。” “哦?有什么区别?” 他摆明了明知故问,而她又偏偏答不上来。有些感受真的很难言说,她想嫁给他,似乎有很多的理由,可真要说出个理由,好像又没有,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她的世界就像他画的这件嫁衣,浸染着最炽热的颜色,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 “别告诉我你想不起来!”他咬牙切齿捏捏她的脸,一副她说不出就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她努力想,终于想到一个,“我想到了!嫁给你,我们就可以每天睡在一起,我就不用害怕梦魇了?” “......”他的眼神比梦魇还可怕。 她立刻板着手指细细数来,“我能陪我看日落,我累了,你能背我下山,我冷了,你能让我取暖,我病了,你还能帮我治病,哦,对了,我无聊的时候,你还能陪我聊天。还有......” “还有什么?”他意兴阑珊地听着。 “我想你的时候,就能看见你,不用再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天天想你想得心口疼。” 他的嘴角终于扬起好看的弧度,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还有......”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窝,“我喜欢你这么抱着我,喜欢你......” 她的唇轻轻刷过他弯起的嘴角,起初是似有若无的磨蹭,渐渐越来越深入。他视线不经意扫了一眼窗外,双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得更紧,双唇重重贴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感受他日渐悱恻是热吻,这种滋味就像是喝着蜜糖,甜得连吃一口玫瑰糕都觉得泛着酸楚。 结束了绵长的吻,他放开她,“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的嫁衣还没做呢。” “明天再做也来得及,反正你一年半载是做不完的。” 提起一年她就泄了气,“要不你明天给我画个简单点的图样吧?” “好!” 她脱了衣服与他一起躺着床上。赶了一天的路,她本就累了,刚刚忙着折腾嫁衣,没感觉困,现在枕着他的手臂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便睡着了。 待她睡熟,宇文楚天为她盖好被子,缓缓起身,走出门外。 “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吗?”他问。 一个女子从屋顶飞身而落,她婀娜的身姿摇曳着万种风情,绿色的长裙,极为简单的发饰,却显得干净利落,眉目间娇艳可人,眉心一点朱红,只是一个浅浅的笑,便是颠倒众生的美。 这里是北周,孟漫会找到他,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看来他必须重新评估夜枭的势力。 “几日没见,你们兄妹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这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你不远千里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我们的兄妹感情吧?” 面对着她,宇文楚天丝毫不见刚刚的温柔,只有一张比极北冬夜还阴寒的脸,她几乎怀疑刚刚在房间里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他。内心的嫉妒被压抑到了极限,她冷笑道:“我是想看你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他扬眉,语气不变的冰冷:“我有必要在你面前演戏吗?” “你!”孟漫深深吸气,换回讥诮的笑脸:“你不是在演戏?难道,你是真的想娶自己的妹妹?这要是让陆家的人知道,让你那些北周的皇亲国戚们知道,说不定我就真有好戏看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依然不动声色,“她不是我的亲妹妹!” “不是?谁能证明不是呢?你死去的父母?还是你找遍苗疆都没找到的龙族圣女?”孟漫走近他,想要看清楚他像冰冻的表情有没有融化,可惜,什么变化都没有。“你以为你说了,别人就会信?” “别人信不信,与我何干!” “那你自己信吗?你真的坚信你怀中这个千依百顺,任由你为所欲为的妹妹,是兰溪和别的男人所生,与你父亲毫无关系......你与她共赴*的时候,你就不怕在你身下婉转承欢的女人,是你的亲妹妹?”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她已经在触碰宇文楚天的底线,弄不好会落得*的下场,可她偏要这么做,她就是想看他被激怒,愤怒到拿剑砍她,那至少证明,她在他眼中还有存在感。 他勾了勾嘴角,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一种不易察觉的鬼魅般的笑意,她从未见他如此笑过,一时间竟心跳凌乱。 “你一定要知道我心中所想,好,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他靠近她,俯身贴在她耳侧,缓慢而清晰道:“我害怕,很怕,可我不管怎么害怕,我都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每次她在我身下求着我‘哥,不要!’的时候,那种刺激,让我欲罢不能,让我近乎疯狂......这世上除了她,任何女人都不能让我提起兴致。” 她在梦仪楼里听过见过的不堪场面太多了,比这更过分,更污秽的都有,可是此刻听着这番不堪入耳的话从宇文楚天的口中说出来,她全身都在发抖,牙齿都在打颤。“你,简直是,禽兽!”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沉,“受不了我做禽兽的事,以后没事儿就别来看戏了。” 第十四章 夕夕成珏(二) “受不了我做禽兽的事,以后没事儿就别来看戏了。” 眼睛灼烧的疼痛,孟漫咬紧牙,让凝聚的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就是这样,温柔美好的一面只留给他的宝贝妹妹,面对她,永远都是这种冷酷和邪恶的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她越抵抗不了他的吸引力,明知没有结果还疯狂地迷恋着,无法自拔。 宇文楚天憋了一眼她泛红的眼睛,笑意收了收,“你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看戏吧,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很快平复下的情绪,她换回冷艳的脸,“我来这里是有任务要找你。” “我最近几日没有时间,你找别人做吧。” “别人做不了。”孟漫道,“而且这个任务你绝对有时间做。因为你要杀的人,现在正在武当山上为紫清真人祝寿,你不是也要跟魏苍然去武当山么,刚好顺路杀个人,多方便。” “要杀的人是谁?” “这个,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到了武当山,需要你动手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语罢,她便飞身离开,只留下一张写着惊人数额的银票。 宇文楚天眉头紧蹙,不由得握紧了银票,他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在武当山那么清静的地方杀人,不过他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收好了银票回到房间,落尘还在熟睡,可她摆在地上的鞋子却换了位置。他不禁揉揉额头,为女人的难缠而头痛,所幸他最关键的几句话是在孟漫耳边说的,一般人的耳力听不到。 他脱了衣服躺着床上,把身边的人搂在怀里,身体亲昵地贴合,毫无间隙,可他还是害怕,怕这些时日所有的快乐和满足都是一场虚无的海市蜃楼,等到阳光出现,这些幻象都会消失,她还是他的妹妹,他还是她的哥哥,近在尺咫,却不能碰触。 落尘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自然地缩在他怀中,看似还在熟睡。 他轻轻吻了吻落尘的额头,极轻声呢喃,“小尘,我们不是亲兄妹,你相信就好了。” “嗯,你说,我就信。” ****** 过了卯时,他们才睡醒,魏苍然已打点好一切,也备好了食物,正坐在院子里独自品茶,看来已经等了他们很久,脸上丝毫没有焦躁的神色。 一起用过早餐,魏苍然提议从招摇山的山路走,招摇山距离武当山不远,翻过山峰,再过一条碧螺江就是了,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过山路险阻,不比平坦大道好走,中途也没有可以歇脚的客栈,到了夜晚,他们只能在山野中露宿。 宇文楚天有些迟疑,落尘却毫不犹豫点头,道:“山中空气好,风景好,我喜欢在山里过夜。” 于是,他们便选了崎岖的山路,一路颠簸走到深夜。 星空当头,他们才找了个避风的山头落脚,燃上火堆,猎好野味。炽火寥寥,香气四溢的烤雁肉,鲜美可口,再配上北周特有的烈酒,有滋有味。 宇文楚天又和魏苍然把酒畅饮,这两人平时看来,一个清冷孤傲,一个与世无忧,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偏偏两个人到了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北周的繁华,到北齐的暴政,从无然山庄兴衰,到武当山的江湖至尊地位,大有彻夜长谈的意思。 当然不论他们聊得多么专注,每每落尘吃完了手中的烤肉,宇文楚天便会再递给她一块烤红薯或者野果,顺便帮她擦擦手指上和嘴边的油迹。这时,魏苍然总会低头倒酒,好像什么都没留意。 在宇文楚天的照顾下,落尘很快就吃饱了,一个人站在山头看风景,层叠的山峰间山一江碧绿色的水环绕婉转,与碧水相隔的就是武当山,巍峨而立,层云环绕,倒真有种仙山的浩渺苍茫。 她正感慨于武当山的瑰丽,借着火苗闪闪烁烁的微光,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硕大的黑影蹒蹒珊珊着走来,越走越近,似乎寻着火光而来。她定神细看,竟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人,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所以看着比平常人硕大。 走到与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时,那个人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可他还是不肯放弃,沉重的身体还在艰难地向着火光挪动,好像朝着生命中最后的一丝生机挣扎。 她走到他身边,才看清他穿的是北齐的盔甲,脸上虽满是血污,隐约也能看清他分明的五官,年轻英挺面容,想来应该是北齐的军人,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她伸手为他把脉,原来他不仅有一身的外伤,失血过多,而且还中了毒,毒气蔓延四肢百骸,以至全身无力。幸好,他遇到她,否则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双唇开合已说不出话,只有一双求生的黑眸死死盯着她。 她笑着抚慰他,“你的伤势不重,中的毒也容易解,没有性命之忧......” 男人这才缓口气,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地垂下。 模糊中他感觉有人喂他服下苦涩的药丸,之后他便有了知觉,能清晰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帮他擦拭伤口,他还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玉佩上写了个‘萧’字,不知是不是他的名字?”他又听见她的声音,如山涧流水般轻灵逸动。 “是姓氏,他应该是北齐萧家的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沉静而淡定。 “萧家,北齐开国重臣的萧家?”也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年轻许多,声音清冷中透着不屑,与所有人提起萧家的敬畏语气完全不同。 “嗯!” “哥,我们带着他一起下山吧。”又是那女子的声音。 “不必了,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很快就能醒来,他可以自行下山的。” “可是,万一再有人来追杀他呢?” “就算有人追来,他也可以应付,我们走吧。” 身边的人渐渐远去,后来听不见车马声,男人又休息了一会儿,尝试着想移动一下身体,不想稍一用力便坐了起来,除了伤口有些撕痛,毫无异样。 他起身追到山边,只见一辆马车从山路驶下,只剩模糊的影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还残留着女子温热的温度和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是他的绝地逢生,她是他血腥杀戮中第一次触及的芬芳,他模糊中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白衣如云,黑发如雾,有着最动人的声音,还有,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那是萧潜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 涉水过了碧螺江,日暮时分便进了武当的属地。 武当向来以师为尊,即使武当的现任掌门也要唯尊师马首是瞻,所以魏苍然一行三人刚从船上下来,武当的掌门带着弟子早已在碧螺湖畔恭然相迎,见到魏苍然齐齐俯首参拜。“恭迎师尊回山。” 魏苍然淡然点头,挥手示意大家起身,然后询问身边的大弟子,也就是武当山的现任掌门:“各大派的掌门可都到了?” “都到了,无然山庄,尉迟世家也都来人了。后日的寿宴也准备妥当,只等师尊回山。” 提起陆家庄,魏苍然抬眼看看宇文楚天,又低头交代着武当掌门要照顾好各大派和世家的人,特别是大家的人身安全。 掌门弟子恭然点头,引领着他们一路山上。途中宇文楚天特意留意了一下武当的地形,武当派已有百年历史,正殿威严独立,红山木做梯,青玉石做阶,一草一石皆有蕴含阵法,五行八卦图拼为石子铺在广场中央,站着全部弟子,各个武功不弱。 魏苍然又问身边武当掌门:“我送回的信可交给真人看了?” “真人看过了,他特意交代过:您若带人回来,只需直接去翠峰林见他便可,无需通报。” “好,那我先回翠峰林了。” 绕过前殿,魏苍然直接带他们去后山,去见紫清真人,即便偏僻的后山也是防范严密,滴水不漏。 一路上,魏苍然告诉宇文楚天:紫清真人原本隐居避世多年,从不问江湖之事,也不喜任何人打扰。可近一年来,各大门派的掌门纷纷求见真人,声称近期夜枭又连连暗杀各大门派高手,准备掀起一场江湖的腥风血雨,他们请紫清真人出山,统领各派,共同对付夜枭。 紫清真人不能眼看着各大门派遭劫而置之不理,于是才有了后日以祝寿为名的武林大会。 宇文楚天抬眼看看魏苍然,“魏前辈此次带我来武当,除了想要帮我除去身上的蛊毒,也希望我能帮各大门派对付夜枭,是么?” 魏苍然坦然道:“楚天,你愿不愿意帮各大门派不重要,但我希望你能参与其中,至少表明你的立场。在江湖之中,敌我立场,至关重要,你懂吗?” “我明白。”宇文楚天沉吟片刻,“我会考虑的。” “好,不管你怎么决定,我决不强求。” 说话间,魏苍然已带他们来到翠峰林的竹屋前,朗声在门外求见紫清真人。 “进来吧。”里面传来悠远的声音。 落尘刚要迈步,宇文楚天忽然拉住她,“小尘,你在外面等我吧。” “为什么?” “紫清真人素来喜欢清静,你去了会打扰他。” 如此牵强的理由,她怎么会听不出他的用意,她停下脚步,乖顺地点头。“嗯,我等你。” 宇文楚天在魏苍然身后进了竹屋,渺渺青烟中,紫清真人端坐于八卦阵中,眉目雪白,长须清然,微微眯着双眼,身躯虽然有些瘦弱但仍然刚毅直立,清风道骨,坦坦荡荡。 宇文楚天恭恭敬敬的叩了的头,不敢有半丝逾越。 “起来吧。”紫清真人睁开眼睛,清和的目光落在宇文楚天脸上时,猛然一佂。 第十四章 夕夕成珏(三) 紫清真人猛然一愣,又扭头看一眼魏苍然,正欲开口,魏苍然上前一步,恭然道:“师傅,他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宇文楚天,是宇文孤羽和陆琳冉的遗孤。他被夜枭暗算,中了噬心蛊,每月都要承受噬心之痛,恳请师傅想办法为他医治......” “哦?!”紫清真人又看了一眼魏苍然,转头细看了宇文楚天的神色,只见眉心隐约可见紫青斑痕,确是中了蛊毒之症。 紫清真人轻挥手中的浮尘,柔和的细丝落在他的手腕瞬间变成尖锐的利器,在宇文楚天的手腕上留下一道伤口,血液自伤口涌出。 沾了一滴血迹,紫清细看,不禁神色一凛:“望月而发,月晦而隐,斑斑可见,游藏心底,这蛊毒看似噬心蛊,实则与噬心蛊不同。噬心蛊只会啃噬经络,让人疼痛难忍,而这蛊虫能噬筋骨,直至将人啃噬得蚀骨无存。” 深深叹了口气,紫清才接着说完:“他中毒已深,就连施蛊之人,也无计可施了。” 魏苍然垂首而立,久久无言,宇文楚天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失望,却可以承受,“真人,我还能再活多久?” “你最多,还有两年时间。” 两年,七百个日夜,真的太短了,短到他可能来不及看落尘做好嫁衣。就算他能等到,他的生命也只所剩无几,他真的该与她成亲,让她眼看着他被蛊虫反噬,尸骨无存而死? 这么做,对她太过残忍了! “师傅,”沉默许久的魏苍然终于开口,双膝跪地,恳求道:“就算无法解毒,也恳请师傅能为他压制蛊毒,至少能让他多点时间做想做的事。” 看着魏苍然眉宇间难掩的愁色,紫清真人不由得回想起魏苍然年轻时的样子,那时他来武当山找他拜师,一身残破,眉宇间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孤傲清骨,恰与眼前这年轻人一模一样。岁月流逝,如今的魏苍然已不复年轻,眉宇间的冷傲之气也渐渐磨去,只剩下犹如深潭的冷寂,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掀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而今日,他却为了这个年轻的后辈,难掩忧虑,如此恳求...... 这其中必有缘由,他不愿说,他也不便问。 “要压制这种蛊毒,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紫清真人犹疑了一下。 魏苍然急忙问道:“是什么方法?请师傅明示。” “这方法就是最笨的方法,以逆血之功使他血脉逆转,将毒蛊从心脉中逼出,保住心脉不受蛊虫反噬。可此法最多也就是延缓他的毒发时间,让他多活些时日,可最多也只能多活上三、四年。” “......” 紫清真人看向宇文楚天,道,“明日午时,你再来这竹屋,我为你运功驱毒。” “前辈,不必了。”宇文楚天道,“如今武林浩劫在即,前辈还要统领各大门派与夜枭对抗,不必为我耗费真气了。” “对抗夜枭之事,还有苍然在,我这把老骨头最多露露面,帮不上什么大忙。”见宇文楚天还要说话,他挥手打断他,“我说帮你就必定要帮,明日午时,我在这儿等你。” 他还要再说话,魏苍然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了,“楚天,你还年轻,但凡有一线生机,就不该放弃。” 宇文楚天深深叩首,“多谢两位前辈。” ****** 落尘在门外的林间等候,朝着竹林张望几次,都没见宇文楚天出来,正焦虑万分,忽听一声轻唤,“小尘?” 她循声转头,正看见陆穹衣穿越树林朝她走来。数月未见,陆穹衣少见的一身牙白色素衣,但风采依旧,仍然是一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样子。 “表哥?!”落尘上前一步。“刚刚听魏前辈说陆家来人了,我还猜你会不会来,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紫清真人大寿,我岂有不来之理。”陆穹衣笑着走近她。 “表哥,怎么会在这里?你要见紫清真人吗?” “不是。我刚才听闻武当山的人议论,说魏苍然带着宇文楚天和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上翠峰山见紫清真人。我猜想可能是你,便压制不住想要见你的心思,自作主张上了翠峰山。”他言语中的爱慕已不加掩饰,深情的目光更是直视着她,让她无法回避。 “许久不见,你过的可好?”他又问道。 过的可好?想起这段日子经历过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还真是一言难尽,若是非要总结一下,那么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很好。” “可我看你倒是瘦了许多。” 这气氛越发的压抑,她为了缓和气氛,故意笑道,“我哥哥总说我太胖了,他都背不动,所以我最近少吃点。” 陆穹衣也笑了,“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你亲哥哥!” “呃......”这话题真是不好答,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就听宇文楚天清淡的声音传来,“有人说过我是她亲哥哥吗?” 陆穹衣听着他的语调并不像开玩笑,目光有些迷惑地看向宇文楚天,他却没再继续说完,转移了话题,“表哥,好久没回陆家了,不知外公身体可好。” “最近外公气色又差了,还经常叨念着想你和小尘,不知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回陆家看看?” “等武当山的大会结束,我想带小尘回去看看他,另外,我还想跟他说件事。” “噢?什么事?”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落尘,道:“我要成亲了。” 陆穹衣误以为他要与雪洛成亲,顿时面露喜色,恭喜道:“太好了,陆家许久没有办过喜事了,爷爷必定高兴万分!” 宇文楚天知道他有所误会,却没有点破,毕竟这是在武当山,这些家事还是等到他们去了陆家再慢慢说清楚的好。 天色已晚,紫清真人有素来喜欢安静,所以宇文楚天和陆穹衣只说了几句话,魏苍然便委婉地让人送他们下山。 宇文楚天和落尘被安排在翠峰山脚下一处僻静旧屋,周围幽林环绕,与各大门派和世家都所住之处相距很远。带他们来的弟子告诉他们,这是魏苍然以前练功之处,只有一间练功房,一间卧室,落尘住在卧室,里面除了一铺草席床塌,一个竹藤桌,再无其他。 至于练功房,只有一块练功打坐的五行八卦青石台,根本无法住人。 宇文楚天立刻懂了魏苍然的用意,不免有些神色尴尬,武当弟子却会错了意,一脸歉意地解释,“这是师尊为你们安排的,师尊说落尘姑娘是女子,住在武当内怕不方便,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不会,这里很好。” 真的很好,即使晚上传出什么异样的声音,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听见。 ****** 傍晚时分,一场小雨如期而至。 落尘打开窗子纳凉,看着窗外滴落连成线的雨珠,心绪有些飘飘然,用晚饭时,宇文楚天小声在她耳边说:晚上来陪她,她等了很久也没见他来,后来想想,他可能是要等天再黑点,他才方便过来。 终于等到天黑,她换好了漂亮的衣裙,沏上了清香的龙井茶,期盼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她开心地跑到门边,拉开门,笑道:“就知道你会来!什么时候进我房间这么客套,还敲门……呃,表哥!” 门外的人正式陆穹衣,他的身上沾染了些雨水,想必应该是在门外站了一会,才决定进来,他的身上带着微微寒湿的气息,手中却端着一盘糕点。 她急忙低头将衣襟拉了拉,可怎么拉,血红的轻纱都能透出里面如雪的肌肤。“我以为是……表哥,你有事吗?” 陆穹衣这次倒是没客气,自顾进门,见她的桌上沏好了茶,放好了一双杯子,眸光一动。“这山中没有玫瑰花瓣,我看院子里的丁香开的正好,便让人做了着丁香乳糕,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落尘接过,拿一个尝了一口,香酥清甜,别有一番滋味。 “好吃,多谢表哥。” 陆穹衣笑笑,倒了一杯清茶给她,问道:“小尘,你哥哥成亲以后,你有何打算?” 落尘一怔,慢慢将口中的糕点吃完,才道:“表哥,谢谢你对我一直这么好,我在陆家也过得很开心,但是我现在只想陪着哥哥,若是来日有机缘,我会去陆家看看外公的。” 陆穹衣忍不住叹气:“你喜欢和楚天一直在江湖上一直漂泊么,就算没有居身之所也无所谓么?” “嗯。我和哥哥自小一起长大,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落尘以为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尊重她的选择,可这一次,他却一番平日谦谦君子的作风,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尘,我真的想不明白。当初在陆家的时候,我们相处的好好的,你对我那么亲近,为什么你和楚天离开之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刻意与我疏远,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想你是误会了!”她尝试着抽回手,没有从他突然坚定的手中挣脱,于是她用尽了全力。“我只把你当成哥哥,没有其他......” 他的手忽然松开,眼光直直盯着她的肩膀,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只见粉红色的吻痕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就像白色中落下的一片梅花,红的刺目,她慌忙拉了拉刚刚拉扯中滑开的衣领。 恰在这时,房门被推开。 落尘猛然看向门外,微风掀动宇文楚天身上的素衫,也掀起她心头的一阵惶恐。她一见宇文楚天愣在门口,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拉拉自己为了穿给他看的薄纱轻衫。“哥......” “对不起!”宇文楚天站在门外,声音仿佛浸透了雨水的凉薄:“我忘了敲门,打扰你们了。” 她见他欲关上门,追过去拉住他的手,解释道:“哥,表哥过来给我送些点心,坐下说几句话,你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喝杯茶,聊聊天。” 宇文楚天未说话,陆穹衣的目光却扫过宇文楚天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着他有意无意拍拍落尘的肩膀,言语中一览无遗的情愫,“小尘,我明天再来看你。” “......” 看着陆穹衣走远,她才放心地关上门,回首见宇文楚天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两杯清茶,淡绿色的茶水看来已浸泡许久,入了味,茶香清透。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裙,还有脸上略施的脂粉,“你们难得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还没说完。” 每次他说话阴阳怪气,脸上也没有表情的时候,就代表他心情不好。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难道,他在吃醋? 她忍不住笑出声,故意坐在他身边,悠悠然道:“我们的确有很多话没说完,不过也不急,有些事需要慢慢说......啊!” 她被他突然搂住,唇落在她肩上,硬生生咬了一口,在她肌肤上留下着火热疼痛,但她不觉得痛,反而有种很美妙的滋味充盈了身体。 “哥,”她在沉迷中的轻唤,双手缠着他的身体,唇探索着落在他的耳侧。“我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你.......” 雨声淅沥,朦胧了外面的天地,她解开束发的丝带,黑发如云雾倾泻中,她轻轻拉开衣襟,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第十四章 夕夕成珏(四) 淅淅沥沥的雨声,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柔软的发丝在她身上颤动,渴望自身体升腾,似溺死般无助,她用尽全力搂着他的颈,吻着他。散乱的意识里就剩下他,全部都是他,她叫着他的名字,只想把全部都交给他。看见他醉生梦死的满足,就是她最大的满足! ...... 世界寂静下来,雨声也已停歇,她拥着他挺拔的腰,脸贴在他微湿的胸前,仿佛一地的花瓣带着清香的柔软包围着她,荡起层层烟波,让她又想起儿时那满山盛开的桃花树,缤纷的花瓣雨。 她从小就偏爱桃花,因为父亲总会抱着她坐在树下,把桃花带在她发间,给她讲桃花仙子的传说。那时她还是孩子,不懂爱情,只记得父亲说过,桃花仙子长得很美,她一笑,漫山遍野的桃花都黯然失色,所以她特别喜欢听那个故事,每晚睡觉前都要缠着父亲一遍遍地讲,直到她睡着。 如今懂了,再想起这个故事不禁体会到爱中的苦涩与无奈。 听见她无声的叹息,他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想起爹爹小时候给我讲的桃花仙子的传说。” “桃花仙子?是什么传说?”他好奇地问。 “你没听过吗?爹爹没给你讲过?” 见他摇头,她来了兴致,认认真真讲给他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他被桃花仙子所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他与桃花仙子朝夕相处,渐渐爱上她的美丽和温柔。他求仙子不要回天上去,留在凡间做他的妻子。仙子犹豫了三天,决定留下来。 她全心全意爱着他,为他生了女儿,为他洗衣煮饭,做着他最平凡的妻子。她别无所求,只望那个男人莫要负她。 可惜仙子忠贞不渝的感情最终换来背弃,在他们长相厮守三年后,那个男人突然想起自己早有妻室,他不能背弃曾经的诺言! 仙子没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求他把女儿留下。 ...... 他离开那天,桃花仙子和女儿站在桃花树下目送着他离开,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天空却下起很大的雨,满树的桃花都被雨滴打落,剩下满目凄凉的空枝! 宇文楚天闭目倾听,直到她已经讲完很久,他还闭着眼睛,像在倾听。 “哥,你觉得这个男人做的对吗?他对以前的妻子有承诺,可他对桃花仙子也有承诺。” “或许,他不只是为了承诺,也为了一个无法忘记的人。” 她缩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反正不管为了什么,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小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我不许你死!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解了你的蛊毒,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为了我活着!” 看着她紧紧贴着他胸膛的脸,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活下去,就算每天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也要为了她,活下去。 “好,我答应你,不管遇到什么,我一定活着!” ****** 屋檐上的雨滴,不时滴落,在石板上敲打出清灵的节奏。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脚步很轻,可见来人内功修为很高。宇文楚天飞速抓过落尘的衣服盖在她身上,自己匆匆将衣服披上。 脚步声停在了隔壁的练功房门前,又从练功房走向了他们的房间。他站在门外,未走进,渐渐凝聚起凌厉的气息。 落尘刚刚胡乱穿好衣服,敲门声便响起,她正欲去开门,宇文楚天伸手拉住她。 忽然,锁紧的门被一阵气流撞开,陆穹衣溢满杀气的脸出现在门前,随即他手里金光璀璨的宝剑横空而来,直抵宇文楚天的咽喉。 “表哥!不要!”落尘惊叫着。 剑在宇文楚天的面前停下,剑身上的杀气却有增无减,“宇文楚天,你!竟然......做出天理难容的事?!” “你等等,我去关上房门。”他平静地走向敞开的大门。 “你做出这种事,还怕人看见!” “我无所谓,可小尘不能无所谓......” 陆穹衣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落尘,握着剑柄的手指缩紧,指骨发出咯咯的声音。 “表哥......”落尘走到他面前,虽然面对这种不堪的场面,她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知道她不能,有些事她必须面对。“我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瞒你,只是碍于兄妹之名,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你们不是亲兄妹?!”陆穹衣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刚刚关好门的宇文楚天,冷笑着质问道:“宇文楚天,当年我诚心诚意跟你提亲,让你把小尘交给我,你只说她年纪小,不懂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不是兄妹?当日你带小尘走,你答应她要会好好照顾她,将她完好无损送回陆家,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是兄妹?!现在,我看到这一幕,才告诉我你们不是兄妹,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宇文楚天道:“你不相信,我也不勉强。过几日我会回陆家,告诉外公我们的事,请他出面向全江湖公开我们不是亲兄妹,然后,我会娶她为妻!” “你以为我不相信,外公就会相信你?!”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目光倏然变得锐利如剑。 落尘急忙道,“表哥,我是真心喜欢他,除了他我这辈子决不会嫁给任何人,还望你能成全我们。” 陆穹衣转过脸,看着她,眼底血红:“你非他不嫁?” “是!” “好!”陆穹衣笑着点头,道:“我成全你们。”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虽然说了成全他们,可是落尘还是隐隐感到不安,毕竟她在陆家住过一年多,与陆穹衣也算朝夕相处,她印象中,他虽是性情温和的谦谦君子,但天生的优越感让他从不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真的这么轻易就成全他们吗? ****** 这一夜落尘睡得并不安稳,好久没做的噩梦又卷土重来,刀光剑影里,她抱着全身是血的宇文楚天,真切的恐惧让她猛然坐起。 “哥?”她伸手去摸身边的人,发现床榻上空空的,她走到门前,毫无意外地看见他与孟漫面对面站在幽林间。 因为隔得远,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只见孟漫递给宇文楚天一幅画像,借着月光,落尘看不清画像上的人,只隐约可见画中人一身道袍,白发白眉,手中一把白色的拂尘。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画像,便将画像还给孟漫,孟漫也未多说什么,一闪身消失在黑夜里。 ...... 第二天午后,宇文楚天和魏苍然去了翠竹峰,说是紫清真人要为他解毒。 落尘始终感到心绪不宁,想去翠竹峰看看,踏过青石阶,她远远看见武当派的正殿前站满了人。 清净了百年的武当派,难得的热闹非常,紫熏香炉上擎着三柱手臂粗壮的清香,袅袅散开,长廊回旋处系了竹简玉挂,从清晨开始,贺寿的人除了交好的门派提前几日到来,其他的泛泛之交也均赶到。有弟子在石门处记载道贺者,宾客来往,络绎不绝,武当掌门站在不远处,手执银色浮尘,看着这一切。 她走在青石路上,远远看着魏苍然站在峰顶,他对她微笑,慈爱之意,表露无疑。 武当的后堂忽然乱成一团,有钟鸣声传来,阵阵急促刺耳。各门各派的人汇集武当,本就杂乱无章,如今出了意外之事,霎时间偌大个武当派,乱作一团。 一个弟子踉踉跄跄飞奔而来,脸色惨白惨白,和魏苍然说了几句话,魏苍然脸色一凛,急忙奔去大殿,留下几个弟子在翠竹峰守关。 落尘张望了一会儿,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武当山如临大劫一般。忽见一个原本留在翠峰山竹屋前守关的弟子全身是血奔向前殿...... 难道?这刚刚的一场乱,是为了...... 落尘猛然醒悟,发疯一样奔向山顶的竹屋前,只见山上留守的人全都横尸遍地。 “哥!哥!”她冲向竹屋,刚走了两步,只见宇文楚天走出来,并未受伤。她刚松了口气,就见他扶着围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整个人倚在竹屋的门,摇摇欲坠。 “哥?”她上前扶住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魏苍然也赶了回来,武当的人,各大门派的掌门也都追随而来,一见到这样的场面,都有些惊呆。 “真人......”宇文楚天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魏苍然飞身恍至门前,看着门内的一地的鲜血,还有血泊中躺着的人,身子晃了晃,面无血色。 第十四章 夕夕成珏(五) 片刻的悲恸过后,魏苍然很快恢复了冷静,忙俯身查看宇文楚天灰白的脸,从身上找出一粒丹丸给他服下,又为他注入些内力护住受损的心脉。只可惜他内伤得太重,五脏俱损,只剩下弥留中一丝求生的渴望支撑着他,紧紧住着落尘的手。 刚刚死里逃生下山去通报的道长,因受伤后撑着最后一口气奔下山,现在已气若游丝,他无力地指着宇文楚天,对魏苍然道:“师尊,不要救他,他是夜枭的人......” 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之后便气绝身亡,再没机会说完后面的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武林中各大门派的人听到这句话,顿时议论纷纷,其中有人相信,有人质疑,有人想要进竹屋一看究竟,大有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也有人开始凭空臆测宇文楚天如何杀死紫清真人,甚至还有人声称要把宇文楚天关起来,好好盘问。 落尘看着那一张张被愤怒扭曲的面孔,这些《江湖谱》中记录的大义凛然的“英雄豪杰”原来都是这样落井下石的无情面孔。她在众多面孔中看到了陆穹衣,他站在一株参天大树下,还是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端着一幅世家公子神情冷漠,置身事外的态度。 也好,置身事外总好过落井下石。 魏苍然站起身,一挥手,屋前的千年巨树应声而裂,一声树倒的巨响打断众人的议论,一时间鸦雀无声:“各位掌门,此乃武当之事,我武当定会找出杀死师傅的真凶。” 众人都被魏苍然的气势所摄,不再胡乱发表意见。 魏苍然看看武当的弟子,对武当执法堂弟子仉严道:“仉严,你过来查看!” “是!”仉严立刻走上前,细细查看了竹屋内的一切。 庭院里却有几堆卷在一起的竹叶,只是这并不是竹叶茂盛的季节,但面前的这些竹叶却十分鲜嫩,仉严拾起一片嗅了嗅上面的味道。他又走进屋内。 竹屋内,并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橙黄色的蒲垫安然未动,香炉里香气缭绕依旧,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掩盖了血腥气,紫清真人的遗体躺在蒲垫旁边,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致命的一剑自他胸口刺入,而那把剑正是宇文楚天平时从不离身的剑。 仉严跪地跪拜一番后,才仔细查看了紫清真人的尸首,剑从胸前刺入,剑走偏锋,速度极快,可即使再快的剑,能一剑刺死真人,也绝不可能,除非这个人是真人信任之人。 他不禁低头看看受伤的宇文楚天,如果他没记错,宇文楚天现身江湖后,用的便是陆家剑法,但他所使的剑法却有所不同,剑走偏锋,剑招凌厉,招招致命,且速度极快,让人防不胜防。许多武林高手分明对陆家剑法了如指掌,却还是败在了他的“快”剑上。 他不敢妄言,又细细查看剑身,只见剑上涂了细碎的白色粉末,他凑近细看那粉末,马上如实对魏苍然回禀道:“师尊,真人是被宇文楚天的剑刺死,从出剑的角度与剑锋的走向,凶手用的是陆家剑法,但比陆家剑法凌厉。” 闻言,众人皆看向宇文楚天,嘴上不说,心中自是有所怀疑。 仉严又道:“这把剑虽刺中要害,但不会让师傅毫无还手之力,我刚检查了剑身,剑上混入了剧毒,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瑶池之水。不过有一点,我没看透,这窗外有淡淡的曼陀罗气味,刚散去不久,曼陀罗可令人短暂的呼吸麻痹,致幻,却不会致命。” 一听见“瑶池之水”四个字,众人当即脸色大变,尤其是尉迟世家的尉迟洲。毕竟,想当年各大世家被一夜灭门,全都是被这瑶池之水所害。落尘也是满脸震惊,但她惊讶的不是瑶池之水,而是曼陀罗花毒,这世上知道宇文楚天最忌曼陀罗的人屈指可数。 所以,凶手必定是熟悉他的人,或者是,夜枭的人! 魏苍然点头,“再查仔细点。” 仉严又会屋细看,只见蒲垫上,有一丝血迹,一见血液中有蛊虫,他立即用手帕沾了血液送到魏苍然面前,“师傅,您看,这好像是夜枭的噬心蛊。” 众人听闻噬心蛊三个字,更是目露坚信的神色,包括武当山的掌门和众弟子。仉严看看宇文楚天,又看向魏苍然,似乎在请示他的意思,是否可以让他查看宇文楚天体内是否中有噬心蛊。 魏苍然道:“不必查看了,他确实被种了噬心蛊。我早已知道,是我带他来请师傅疗伤,如今出了事,我的责任不可推卸,此时我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冤及无辜,更不会放过真凶!” 众人再一次哗然了,然而没人再多说什么,一来,这是武当自己的事,别人不便插言;二来,魏苍然已表明态度:他不相信宇文楚天是凶手。尽管现在每样证据都直指宇文楚天是杀人凶手,但他也身受重伤,是因为和紫清真人交手而受伤,还是此事真的另有隐情,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不能妄自揣测…… 魏苍然凝眉看着尊师的尸体,又看了看一边躺在地上,嘴角噙着鲜血的宇文楚天,他招来了几个弟子,对仉严道:“将宇文楚天暂时安置在北山的别院内,去请青衣长老为他疗伤,多派几个人保护他。” 接着,他又对在场的英雄豪杰说道:“今日武当遭此不幸,有负众位所托,原本想要商议的大计,恐怕要等我料理完真人的后事再议,若是多家有事需现行离开,苍然却不强留。” 他虽未明言,逐客令已经下的尤为明显,众人低声议论一番,除了华山派,尉迟世家的人想要留下来帮忙,其余的人都先行告辞,陆穹衣犹豫了一下,才上前一步道:“魏前辈,武当的事贤侄无意多言,可楚天和落尘是我们陆家的人,请容我留下照顾他们。” 魏苍然看他一眼,点点头,“也好!” ****** 离开翠竹峰,宇文楚天便昏迷不醒,五脏损伤极为严重,面色惨白,眉心一片乌青,魏苍然为他疗伤了一日一夜,能用的灵药全部用上了,冰莲也服用了大半,他的伤势仍不见好转,只勉强保住一口气。 疗伤之后,魏苍然的真气也耗损了许多,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他慢慢的从床榻上下来,对着随行弟子说道:“你们一定要在这里好好把守,决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是!” 落尘见状,立刻问道:“魏前辈,我哥哥内伤是不是很严重,可有性命之忧?” “他是在师傅刚刚为他逆血逼毒时,受了一掌重击,这一掌让他五脏俱损,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已丧命,所幸他有火莲护体,又有极强的求生意志,用尽全力护住自己心脉,维系自己的生命……” 后面的话魏苍然没说,她也明白,内伤不比外伤,再多的灵丹妙药都不如他的心力,若是他不能醒来,谁也帮不了他。 落尘思忖一下,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我以前在医书上看到很多可以医治内伤的古方,只是药材都是罕见的草药,十分难寻。我听闻武当有藏药阁,里面藏有千种稀有的药材,不知道我......” 她还没说完,魏苍然马上吩咐人带落尘去藏药阁。 落尘将记忆中所有对内伤有效的药都试了一遍,一种种喂给他吃,宇文楚天内伤严重根本喝不进的药,她只好把药制成药薰,让药物从他的肌肤渗入。 连续三日三夜,在靡靡药熏中,她寸步不离陪着他,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反正她不停在和他说话,“楚天,你答应过我不会死的,你答应过的,你不能食言……” 他没有回答,心跳却仿佛沉稳了许多。 她继续和他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就开始胡乱说话,很多以前在他面前难以启齿的话,也不知不觉都说了出来,“你知道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最先记住的是我有个很好的哥哥,每次我需要你时,你都会在我身边。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开心,不管你去哪,我都要跟着,因为一眼看不见你,我都会想你。” “我以前很小,不明白什么事男女之爱,以为我对你就是兄妹之情……所以,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裘叔说你是中了毒,可我知道曼陀罗的药性,它没有催情的作用,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后来,你离开了,我知道你是因为害怕面对我,故意躲避我。你走了之后,我很想你,也想了很多我们的事……我问我自己无数遍,我对你到底有没有男女之情,没有答案,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不能没有你,不管是做你的妹妹,还是你的女人,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无所谓……” 第十五章 生离死别(一) “人哪,不能胡思乱想的,因为想的多了,心就会乱。我搞不明白兄妹和情人到底有什么区别,我若是嫁了你做妻子,我们每天要做些什么?于是我去翻了好多书,还偷偷观察那些有情人在私下里怎么相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胡思乱想的太多了,我对你的感情也渐渐变了,我经常会梦见你吻我,梦里的我们很快乐。我喜欢上你,这种喜欢很美好,可有时又特别折磨人。” “我想等有机会,问问你对我是不是也这种感觉,可惜我还没来得问,你身边就有了雪洛……你知道么,当我偷偷听见你们讨论成亲的事情时,我的世界就像轰然崩塌一样,一片荒芜。我特别气你,气你搅乱了我的心,又全然不负责任。我当时真想以死相挟,逼你离开她,最后我还是忍住了……现在想想,如果我当初我不忍住,早点跟你表明心意,我们可能不会伤害雪洛姐姐那么深......” 阳光明媚的清晨,初夏的燥热从半开的窗中掠入,宇文楚天仍昏迷未醒,她抚平他因痛苦纠结的眉峰,拭去他额心沁出的细汗。 “你是不是热了?我给你擦擦身子吧?”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安静闭着眼睛。 她笑着轻戳他的额头,“你想要,又不好意思说对吧?你总是这样,想要什么却不肯说,要别人猜,除了我,谁能猜到呢?” 她拿来温热的水和毛巾,她仔细为他擦拭全身,他的身体,她不止一次看过,指尖滑过他结实的大腿,她还是会脸红,于是,她一边擦一边继续胡乱说话,转移注意力: “对了,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就是你在浮山上对我......之后,你看见我身上的伤痕,你问我:‘是谁做的?’,你还问我:‘你爱他吗?’,我当时也差一点就告诉你:‘我爱,很爱,爱得心疼得都要没有知觉了,还是想留在你身边,每天看着你!’可我不能说,我怕我说了你会恨自己,怕这件事会让你愧对我一辈子。可惜你最后还是看出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你,到底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愧疚,很想补偿我?所以你才决定娶我?如果你一直都不知道呢,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娶我?” “不管怎么样,你愿意娶我,我就特别开心,不管你是为了对我负责,还是处于愧疚,我都不在乎......我偷偷告诉你,其实从你第一次说要娶我,我几乎天天都会梦见我穿着红色的嫁衣,与你拜堂成亲……我还梦见,我生了个特别可爱的儿子,全身都是肉......” “你答应过我,等我嫁衣做好了,你就娶我,我的嫁衣已经缝了一半了,你一定要醒过来,我还等着你娶我呢!” “嗯……” 这一声的回答,她盼的太辛苦,以至于听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幻觉。当她愣愣地低头,看见床上的人正睁着眼睛看她,她才反应过来,抓着他的手拼命摇。 他一阵急促的呼吸让她猛然清醒,急忙放开他,查看他的伤势。 虽然伤势不见明显好转,可他能醒来,便不会再有生命之忧,她也总算放了心。 “哥,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醒过来!” 他勉强笑笑,“我好累,本来想多睡会儿,可你太吵了,吵得我睡不着。” 她笑着对眨眨眼,“我吵醒你了?那你什么时候醒的?该不会早就醒了,故意忍着不出声,偷听我说话!” “被你发现了......”他故意叹了口气,因虚弱而苍白的脸上露出朦胧的笑意,“我本来还想多忍一会儿,可你对我做的事太挑战我忍耐力了。小尘,我这次伤的有点重,全身都没力气,你就别再诱惑我了,我实在有心无力!” 落尘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给他擦身体,脸顿时红透了,娇嗔着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出门。 “小尘......”他伸手拉住她。 “别乱动!我去告诉魏前辈一声你醒了,他很担心你,这几天寝食难安的。” 他拉着她的手没有放松,“你能不能在去找他之前,帮我把衣服穿上?” 她正红着脸帮他把衣服穿上,忽听他问,“你还想听答案吗?” “什么答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晚我看见你身上欢爱过的痕迹,我心疼得快要疯了,一心只想杀了那个男人泄愤。后来我发现那个该死的男人是我,我当时真想自断经脉,以死谢罪......可我不能,不管我多恨自己,面对这种事,我要做的不是把你伤的更深,而是把对你的伤害减到最小。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衡量了很多弥补你的方式,最后,我认为娶你是对你最好的。” “哦......”她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她看见她红成石榴的脸。 ****** 魏苍然知道宇文楚天醒了,马上赶来,为他仔细检查一遍内伤,确认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也松了口气。“楚天,你试着调息,看看丹田之处可还迂沉。” 宇文楚天慢慢运气,血气顺行间,伴随着另一股强有力的内力牵引,他感觉自己的气血顺畅许多,想来是魏苍然将自己的三成功力渡给了他。一套调息完毕后,他的脸色恢复了些许。 见落尘紧张的样子,他对她笑笑,示意他没事。 “魏前辈,紫清真人……”他的语气中充满内疚和自责。 “他已入土为安了。” 宇文楚天又咳了几声,才说出话,“我真的没有,杀他!” “我知道!”魏苍然道:“可事发突然,又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所有证据都直指你,我不能太过庇护你,但我相信一定不是你做的。你向来恩怨分明,绝不会做以怨报德之事。” 有魏苍然这句话,其他的都不再重要,就是全天下人都误解他,他也无所谓。 “楚天,你刚刚才醒,先休息吧。”魏苍然站起身来,从腰间拿出一个玉瓶递给落尘,道:“这是白骨玉容散,对他的内伤大有裨益。” 落尘致谢:“多谢前辈。” “楚天,你好好养伤,其他的暂时不要想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不!我的身体无碍了,我还是先告诉你那天发生的事,以便你能早日找到真凶。” 宇文楚天仔细回忆起那天的事。“当日,真人为我疗伤之际,有人突然闯入,一掌打在我的肩上,当时紫清真人气血运行至关键时刻,这一掌直接震伤我的心脉。那个时候,紫清真人若是趁机离开,应该可以逃过一劫,可他选择用他全部的真气护住我,保住我的性命。那个凶手便趁机一剑刺向真人……” 魏苍然仰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道,“和我猜测的一样,师傅是为了救你,所以我更要保全你。” 宇文楚天心中一热,既然魏苍然在这样情况下还相信他,护他周全,他也不想再对他有任何隐瞒。“至于那个杀手,从穿着打扮很像是夜枭的人,可我从未在夜枭见过他,我也不确定。” “你可认出他的武功?” “他用的招式与我很像,好像有意模仿我,不知是为了掩藏身份,还是想嫁祸于我!” “应该两者都有。”魏苍然又问道:“可是你的剑招独特,不是谁想模仿都能模仿的来的,而且他知道你最忌曼陀罗,知道你身中噬心蛊,要来武当山找真人求医,这个人一定是你最熟悉的人!” 宇文楚天默然点头。 “看这种布局,此人一定筹谋已久,步步精心算计。他的目的不止是杀你,还要让你背上杀紫清真人的骂名,让你成为江湖中不可饶恕的罪人。你可有什么仇家,如此恨你入骨?” 魏苍然看着依然沉默的宇文楚天,“你可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这个不急。不过这个人既然这么想置你于死地,一定不会轻易罢手。在我查出他是谁之前,你最好继续装作昏迷不醒。”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魏苍然起身,离开了小苑。 落尘送他离开了之后,将门掩好,走到宇文楚天面前问道:“哥,你真的猜不出是谁吗?” “这世上恨我的人一定不少,但了解我的人却不多。了解我致命的弱点,又恨不得我被江湖名门正派所不容的人,只可能是......” 他没说出来,她已经猜到了,“是夜枭!” “不错!如今我停止服用噬心蛊的解药,又在这种敏感时期和魏前辈上了武当山,夜枭肯定以为我背叛夜枭,投靠武当派。于是,他们找到这个最佳时机除了我,还杀了紫清真人,震慑了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就算我侥幸不死,身份也已经曝光,那些武林正派肯定想把我处之而后快,魏前辈能保得我一时,也保不得我一世!真想不到,夜枭的门主不但阴狠毒辣,武功高深莫测,竟还这样的谋略,难怪夜枭可以让各大门派闻风丧胆......” 第十五章 生离死别(二) “哦,对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紫清真人替你运气驱毒的时候,魏前辈原本在竹林门外,谁知武当山被夜枭偷袭,武当的掌门身受重伤,幸好魏前辈及时赶到,击退了夜枭的人。” “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 “是啊!夜枭太可怕了,”落尘禁不住有些忧虑,“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思索了良久,虽说他猜出杀害紫清真人嫁祸于他的人必是夜枭,可他有两件事还是想不通,第一件事,夜枭要杀他的事,孟漫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如果她知道,前一夜她来找他,为何看不出一点异样?还有,对于孟漫和孟饶,他真的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第二件是杀紫清真人的凶手到底是谁?他确认从未在夜枭见过那个人,但却对那个人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应该是他认识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会用陆家剑法,还了解他的出招习惯,难道是...... “小尘,这几日我昏迷,可有谁来看过我?”他问。 “魏前辈每天都会来几次,表哥来过你一次。对了,有天晚上我感觉窗外有人,我出去看时只闻到淡淡的迷迭香的味道,我猜可能是......孟漫吧。” “陆穹衣来过?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问了你的伤势,劝我别伤心,还给了我了一些药丸让我给你服用,我看过,都是对内伤十分有益的好药。” “哦。”他没再多问,只交代她说,“魏前辈让我继续装晕的事,你和谁都不要说,包括陆穹衣,知道吗?” “我明白。”她郑重点头。 ****** 苍云隐月,暗星敛芒,墨色的夜如同泼墨水画般静谧,悠远,幽林黑影交错而生,枝繁叶茂的云苍树遮住了大半个夜空,只见两个身影极快的穿梭过树干,一个身姿纤盈,一个身姿飘逸,均是一袭黑衣。他们轻足点地,飞旋而上,相互纠缠,直到其中一人发出一枚飞镖挡住另一人的去路,两人的影子才定格在云苍树下。 云拨月现,身量纤盈的女子从月下走了出来,她撩开遮在脸上的面纱,是孟漫绝色的容颜。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另一人隐住身影站在树干之上,摆出傲人姿态,含笑说道:“这一切不是都是我们的交易吗?难道你忘了?” 孟漫逼上前一步:“我是让你杀紫清真人,嫁祸宇文楚天,让他身败名裂,永远不可能脱离夜枭,但我没让你取他性命!” “他现在不是好好活着吗?” “你!”孟漫气急,飞身而上,逼至他所停的树干,她抽出藏在腰间的软件,直指他的胸口,说道:“若是他醒不过来,我让你死无全尸!” 他轻轻拨开她的剑,云淡风轻道,“我可从未想过要杀他,不过当时我若不打伤他,他怎么可能让我轻易杀了紫清?” 孟漫恨恨道,“陆穹衣,你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意思吗?你为什么违背承诺,对他痛下杀手,你以为我不知道?!” 陆穹衣冷冷一笑,没有反驳。他起初确实没想杀宇文楚天,因为让宇文楚天身败名裂,被江湖正道不耻,这可远比杀了他要有趣的多,可是那天晚上,他撞见了宇文楚天和落尘的私情,他一心只想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孟漫,其实你心里清楚,宇文楚天是不可能对夜枭屈服的,他是有条件的索取,这样的人,留着终究是祸害。” 孟漫道:“这是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你以为我愿意操心,我是怕哪天你哥哥被他所害,没人跟我合作了。” “你还是操心下自己,我还担心他把你杀了,我们没地方收钱呢!” 说完,孟漫便飞身而下,几个旋身,消失在夜色之中。陆穹衣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树林,立刻有一个鬼魅般无声无息的人影飞了过去,追向孟漫的方向。 黑影一前一后离开,陆穹衣飞身上了武当山的绝壁。举目四望,一片空寂的山峰,无处可以藏人。他从腰间取下从未离身的玉箫,修长的指尖摸索了一阵箫身腾云的纹理,才缓缓放在唇边。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萧声悠扬,空旷而悲怆,混杂在潮湿的空气中,更多了些凄冷。 在陆穹衣年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出现,也很少关注他的存在。只在他十岁的生日时,父亲破天荒送给他唯一一份生日礼物,就是这平常的玉器店便可买到的玉箫。 分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礼物,他却视为珍宝,为了可以用它吹出最动听的箫声,他每个练功后精疲力尽的傍晚,都伴随着粗哑的箫声度过。 他一心希望有一天可以给父亲吹出他最爱的曲子。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曲终结,他回头看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文律。“如何?” 文律低声回道,“我跟到北山的石壁边,她就突然消失了。” “北山石壁,我记得那是武当山的禁地。” “是,所以我猜测武当禁地中有直接通往山下的密道,所以夜枭的人才可以在武当山如履平地,来无影,去无踪。” 陆穹衣点点头,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孟漫分明武功平平,却可以随意出入武当山,夜枭的人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武当山,暗杀武当掌门,原来他们已经找到密径上武当山。 不过,武当禁地如果可以直通山下,他们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把守?是武当的掌门也太疏忽大意了,还是连他们也不知道这条密道?! “算了,不必追查了。我对这条密道没有兴趣。”陆穹衣道。紫清真人已死,他与武当派的仇恨也算了结,他不想再多惹是非。 文律应了一声,郑重将手中的一把剑交到陆穹衣手中,“少爷所料果然不错,紫清与林无烟果真有私情,两人年少时便相识,暗通款曲,可紫清不愿为了儿女私情败坏武当清誉,只与她暗中往来。自从紫清真人放弃掌门之位,他便以在武当山无极峰闭关修行为名,每月都去‘无烟居’与林无烟私会,直至两年前林无烟病逝,他才真正在闭关修行。这把与林无烟陪葬的紫清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陆穹衣紧紧握着剑柄,唇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明日就是紫清的头七了,这把剑也该给武当派人好好看看,让他们知道,他们敬重了一辈子的师尊,到底是怎么样的仙骨道风,无欲无求。还有,别忘了再去各大门派‘传颂’一下,也让他们见识见识武当派的作风......” “是!”文律接过宝剑,又深深看了一眼陆穹衣,犹豫一下,道:“少爷,主人的大仇已报,我们是不是可以收手了?夜枭的人手段毒辣,你还是不要沾惹太深,否则,我担心......” “我自有主张!”陆穹衣打断他,明显不愿意听他多话,文律便再不敢多说什么。 “宇文楚天醒了吗?”陆穹衣又问。 “听说昨日......宇文落尘匆忙召唤魏苍然,魏苍然去看过之后,说是伤势恶化,可能就这几日了。” 陆穹衣讥诮地一笑,“哦,看来我是时候去好好关心一下我的表弟了。” “我去安排。” 陆穹衣挥了挥手,示意文律退下。 他望了望明月,目光轻眯,这样安静的夜晚,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虽然江湖从来都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 风起云涌,接连几日皆是阴雨绵绵,山中雾气潮湿,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燥热。 入了夜,落尘如往日一样,在熏炉中放了配好的草药,让融融暖气弥漫满室,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着榻上的宇文楚天。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来是睡着了。他虽然醒了,身体还是很虚弱,每天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门外响起陆穹衣和负责守卫的武当弟子的对话,她细听才知道,武当的掌门增派了更多人弟子守在门外,并且告诉他们,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不允许他们离开,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在外人看来,这明摆着是软禁,可落尘知道,这是更加谨慎的保护。 她坐到了宇文楚天的榻上,用浸泡了桃花水的帕子,擦拭着他的手掌,按着他掌心的几个穴位,仍和平常一样自言自语,声音却比平日大了很多。“哥,你睡了好几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你一定很无聊吧?我再陪你说说话。” 门外再没了说话声,她的声音在静夜里尤为清晰。 “这几日天气转突然转凉,林外的桃花都落了,散了一地。我取了一些回来给熏了香,你闻这个味道,像不像我们以前常常去玩儿的桃花林?” 落尘慢慢的摩挲着他的掌心,想起他现在的处境,想起他五脏俱损,只差一步,就性命不保,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微微颤抖,浸透着悲伤:“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就下山去吧,你别再报仇了,就算你报了仇,父母也不会再活过来,我们失去的家也再找不回来。我们放下仇恨吧,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静地生活。我们在门前种一片桃花林,等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桃树下纳凉,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对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说过,‘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我也会陪着你,不论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陆穹衣最后没有进来,但留了一封信给她,武当的弟子从门缝塞入。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小尘,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你身后......” 第十五章 生死离别(三) 不是看到这封字字千金的信笺,落尘从未想到陆穹衣对她情深至此,在看见了她和别的男人共赴巫山*,听见了她说愿与别的男人同生共死之后,他还愿意等待她回心转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到陆穹衣站在她身后,竟有种芒刺在背,不寒而栗的错觉。 压下心头不安,她正准备把信笺收起来,床榻上本来睡得很沉的宇文楚天,忽然伸手,从她手中拿走了信。分明一目了然的几个字,宇文楚天却端详了好久,直到她把信抢了回来,丢入熏炉中,让它化为灰烬。 他没说什么,只别有深意看她一眼。 她本来没在意什么,现在被他一看,她反倒有点心虚,急忙解释道:“他迟早会明白,我眼中只有你,永远不会回头。” 宇文楚天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她靠近他一些,方便说话,她干脆侧身躺着他身旁,更近距离地看着他。 “小尘,如果我当初娶了雪洛,你会嫁给他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不会,就算你娶了雪洛,我也会在你身边,永远做你的妹妹。” “如果我死了......”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样不吉利的话,自己却毫不避讳答:“我也会和你一起.......” 他虚无地笑笑,抓着她的放在胸口,让她清晰感受到那颗孱弱却坚定的心跳,“小尘,我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活下去,你也要相信,我绝不会丢下你,所以只要你没看见我的尸体,你就要好好活着,等我来找你,你明白吗?” 她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深意,只要他死不见尸,她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等你。” 墨色的天空如同一块深色的绸布挂在天际,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石桌上点着的两盏烛火燃尽,什么都看不见,只剩熏炉中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苍白的脸上跳跃着星火的颜色,忽明忽暗。她靠近,再靠近,“我这样靠着你,你的身体能承受吧?” “应该不会。”他闭上眼睛,嘴角噙着笑意。 于是她就更得寸进尺...... 很快,黑暗中传出他不稳的呼吸声,“你再继续,我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了......” 门外,陆穹衣去而复返,本想给落尘送些吃得东西,正好听见她尽量压抑的笑声。 ****** 第二日,便是紫清真人头七,武当派一概人等都在长清殿为紫清真人起灵,江湖中也有不少人赶来吊唁,其中包括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武当的大堂鸦雀无声,即便在坐的江湖中人曾为了争名逐利结过恩怨,是非曲直难以说清,但在这肃穆的灵堂前,他们心中剩下的只是对武当派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最后的悼念。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雅雀无声的时刻,一位年过五旬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手中举起紫清剑。 所有的目光顿时汇聚到她身上。 她开口,自称是林无烟生前好友的女子,口口声声要帮林无烟讨回公道,还大骂紫清真人辜负了林无烟,让她做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月月与她私会,却在天下人面前装得道貌岸然,无欲无求,她再不揭穿他的真面目,对不起林无烟的在天之灵。 原本沉穆的大殿顿时乱作一团,江湖就是这样,各大帮派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是暗藏玄机,看似轻巧的一个小石子也会在江湖中掀起波澜壮阔。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女子拔出紫清剑给大家看,剑身居然刻着“无烟”二字,懂的人都能看出的,那刻痕少说也有十几年,绝非有人故意在紫清真人死后嫁祸。 武当掌门怒不可遏,让弟子将女子制服,强行带离大殿。 陆穹衣摆摆衣摆看向魏苍然,几个地位颇高的掌门也都看向魏苍然,脸上都露出玄妙的表情,因为面对女子如此大不敬的责难,魏苍然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他没有尊师被侮辱的愤怒,也没有武当蒙羞的无地自容。他只淡然回身对紫清真人的遗体深深一拜,命人起灵,送紫清真人上路。 一场悲怆的吊唁庄重的开始,乱糟糟的结束。 武当派被人敬重了一生的紫清真人,尸骨未寒时,一世清名便毁于一旦。 魏苍然把这件事告诉宇文楚天和落尘的时候,他们也都难以置信,可他们也在魏苍然平静的表情中隐隐感觉到什么。 “想不到,我不能保护师傅的性命,连师傅的一生清誉,我都没能为他保住。”魏苍然满面惆怅。 落尘试探着问,“武当派为什么不让人彻查此事,还紫清真人一世清白?” “若彻查下去,只会彻底毁了师傅的名声。” “您的意思是?” 魏苍然看向宇文楚天,又看看落尘,“我明知你们的感情不被世俗所容,却从未劝你们分开,只因为我看到了师傅的一世遗恨......” 这段掩埋在他心中近半生的秘密,在被以最丑陋的形式揭穿后,他也不想在隐藏,只希望还原它本来的样子。 “师傅年轻时也是掌门师尊的大弟子,被寄予厚望,可他却因一次机缘巧合,与林无烟相识相知,并心生爱慕。为了和林无烟长相厮守,他欲放弃武当掌门之位,脱离武当,只求与林无烟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那时的武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掌门师尊悉心栽培他多年,听说他为了儿女情长弃武当于不顾,悲愤之下,大病不起...... 师傅深陷矛盾之中,既不能背弃师尊,弃武当于不顾,更不想辜负林无烟。所幸林如烟是个知大义的女子,她劝师傅担负起武当重责,她愿意等他做完该做的事,再与他长相厮守。谁知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魏苍然又深深叹了口气,“师傅接任武当掌门后,清理了门户,也和各大门派联合将一个来自外族的‘魔教’彻底铲除,自此武当成为江湖的泰山北斗,地位尊崇,他也悉心培养了我,期望我能代替他继续承担重责。谁知在他一切安排好后,夜枭又出现,连灭几大世家,残害各大门派,连少林都难逃劫数......那时的我难当大任,师傅怕我也被夜枭所害,迟迟未将掌门之位传于我。直到后来,他得知林无烟身染重病,才决然放下一切,解任掌门之位,对外声称闭关练功,实则在无烟居照料林无烟,直到她病逝。” 宇文楚天久久未能成言,他明白魏苍然说出这番话的用意,是希望告诉他:人生总有太多的变数,承诺和等待换来的结果可能是一世的遗憾,就算心爱之人甘愿承受等待,他也不敢确认自己做完了该做的事之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与她长相厮守! 取舍,其实比任何事都难。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道:“关于师傅的死因,这些日子我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如果我判断没错,这是夜枭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他们的目的绝不止杀害师傅和让他身败名裂,而是先除武当,再灭其他门派......我想,他们为了对付我,一定会煽动各大门派逼武当把你交出来,由各大门派共同审理,到时候我越想保你,越会引起各大门派的猜忌。” “魏前辈,”宇文楚天郑重道,“你放心,如果确实解释不清,我会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名,也绝不会连累你。” “不!”魏苍然摇头道,“我带你从北周来到武当,也是我求师傅为你医治蛊毒,你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我与此事无关?!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送你离开。北山的石壁处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山下,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门外的守卫也都调离了,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送你从密道离开。碧螺湖畔有艘船,会送你们去北周......楚天,我希望你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和落尘姑娘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避世,安度此生。” “我不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突然离开,你也脱不了包庇的干系。说不定他们会借此说你与夜枭有所牵连,武当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多虑了,现在的江湖还没人敢责难我。他们最多让我我尽快查出真相,给天下一个交代。”魏苍然说着,看向落尘,对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落尘迟疑了一下,觉得魏苍然说的有道理,便劝道:“哥,你现在身受重伤,五脏俱损,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会有生命之忧。不如我们想找个地方养好了伤,到时候你再帮魏前辈查出真凶,铲除夜枭,到时候各大门派自然相信你是清白的。”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点点头。 第十五章 生死离别(四) 北山在武当山北面,是这山中湿气最重的地方,晨雾蒙蒙,越往前走,雾气越重,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落尘扶着硬撑着可以走路的宇文楚天走进幽草丛生的石崖。 “小尘,握住我的手,千万不要松开。”他握住她的手。 落尘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面前的白雾弥散开来,露出一座双孪的山峰,山脚有一处洞口以石壁遮挡,石壁上写了偌大的“禁地”二字。 魏苍然并未止步,而是旋开石壁门前的机关,带着他们走进。两个峰峦之间有一线日光掠入,一处清静无扰的水月洞天清晰可见,山林环绕,翠木丛生,碧湖无波,在湖心中还有一块千年的冰玉,让水中凝起渺渺雾气,仿若置身仙境。 魏苍然也未多言,默然带着他们走进一处峭壁的夹缝,踏着青石曲径前行。 走着走着,落尘忽然留意到旁边的石壁上画满了奇怪的画,一幅一幅都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屠杀人的场面,让这原本清幽静好的天地突然变得惊悚可怖。她刚想移开视线,无意中看见被杀的人衣襟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外族的族徽,她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 “殳天族?!”落尘想起来了,她在陆家某本书中见过这些图案,它是三十年前的魔教“殳天”的标志。 魏苍然原本目不斜视往前走,听见她喊出殳天族,站住脚步,“你听说过‘殳天’?” “我在一本书中看过关于殳天族的记载。”她记得,书中对那场“除魔卫道”之战所提不多,只说“殳天”是外邦教派侵略至中原成,那些教众嗜杀成性,噬人肉,饮人血,残害中原。为保中原武林的净土,各大门派联合他们将“殳天”逐出中原,具体驱逐过程书中并未详述,只说与“殳天”的一场争斗,各大门派均伤亡惨重,但所幸牺牲没有白费,“殳天”再没有为祸中原。 想起“殳天”,她忍不住好奇心,仔细看了图画,才发现石壁上雕刻的图画正是三十年前,各大门派斩杀“殳天”教众的场景,持兵器的人全穿着中原的服饰,而被杀的人,却并非狰狞的异族恶魔,反而是年幼的孩子,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刀剑无情地插入他们的身体,血染红了他们的七彩的衣衫。 这看起来,分明就是灭族之祸。 落尘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可书上分明说,“殳天”是个嗜血成性的异族,侵略中原,各大门派联合将其驱逐了,为何这些图上画的,好像是......被灭族了?” “这些人并没有被驱逐,而是被灭族了!” “什么?!”落尘再看这些图画,只觉那些所谓的除魔卫道的正道之人,反倒像是恶魔一般狰狞恐怖。 宇文楚天原本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殳天”魔教的嗜血传闻,他从未在意,在他眼中江湖本来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地方,胜者为尊,败者为魔,不分是非对错,只看谁胜谁败。 “为什么武当的禁地会刻有这些斩杀“殳天”族人的图画?”他以为武当会极力掩盖这个事实。 “这些画究竟是谁画的,我也不知道。”魏苍然仰头,看着这些图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这里原本不是禁地,而是武当各代掌门清修之所,可是二十五年前,师傅外出一趟,回来时便发现这里被刻满了这些图画,仿佛想要永远刻下各大门派灭绝人性的杀戮罪行。我不相信这些是真的,想找人把这些画抹去,可师傅告诉我,这些画都是事实......” “‘殳天’是来自异族的教徒,教主嗜血成性,每日都要让信徒找活人给他吸噬鲜血,为祸中原。武当统领各大门派绞杀魔教,本意是想将他们驱逐,谁知‘殳天’族人誓死守护教主,逼得各大门派不得不大开杀戒......后来,他们害怕“殳天”族的余孽会报复,密议后决定赶尽杀绝,不留活口。据师傅说,包括武当在内的一些门派极力反对,却没能阻止尉迟,唐门等一些世家......” 宇文楚天看一眼魏苍然黯然的神色,想要开口宽慰他几句,可对于这种灭族的罪行,他也确实找不出可以开脱的语言,只好沉默地听下去: “师傅认为与其将这些罪孽掩盖抹杀,不如以此警示武当后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因为这些画涉及其他门派的声誉,师傅将这里设成武当的禁地,除了历代掌门任何人不可进入,而历代掌门接任后,必须要来看看这些画像,他们必须永远记住这段残忍的历史,记住武当再不可重复这样的杀孽。” 宇文楚天还是想不通,这些画到底是谁留下的?是各大门派中有良知者,还是‘殳天’没有被完全灭族。 他又仔细将画壁上的画反复看了几遍,不禁一惊:“这些壁画记录的都是‘殳天’族人被杀的一瞬,兵器刺入身体,血流遍地,唯独这个男孩儿......” 他指了指石壁不醒目的一角,“他只是惊恐地等待死亡,而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并未杀他。” 魏苍然颇为欣赏地看着他,道,“不错,我和师傅也发现了这个异样。师傅怀疑当年的“殳天”并未全被灭族,可能还有一个男孩儿活了下来,这些画,恐怕也是他找人画的,他想把当年他看到的一幕,永远刻在这里。” “如果确实有人侥幸活下来,那么他除了画下这些图案,是否还想要为族人报仇?” “二十年前,夜枭将尉迟等几大世家灭门,又暗杀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如果夜枭是个付钱可以杀人的杀手组织,那么一定有人雇佣他们这么做,这个雇佣他们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活着的男孩儿。” 宇文楚天深深蹙眉,他又想起那个黑暗的密室中,夜枭门主陌生的招式和内功修为,“也许,夜枭的门主就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男孩儿。所以夜枭的所作所为都是要血债血偿......” 魏苍然听到这个可能起初十分惊讶,想想又赞同地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楚天,你在夜枭可见到过门主?” “交过一次手,他的武功有别中原武林,我曾猜测他是来自西域,现在想来,他极有可能就是‘殳天’唯一的幸存者。” 原来,他一直以为夜枭阴狠毒辣,现在才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 那个为“殳天”留下这点血脉的人是否知道这一切,如果他知道,他是否后悔当初的一念之仁? “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送你们离开吧。” ...... 从北山的密道走出,眼前豁然开朗,碧波荡漾的碧螺河上浅泊着一艘画舫。画舫的船夫一看见他们便靠过来。 “这艘船的船夫会一路护送你到北周。”魏苍然交代道。 “......”宇文楚天想说感谢的话,又觉任何感谢的话对于魏苍然所做的都显得虚假客套。于是,他直接跪地,对魏苍然深深一拜,算是作别。 魏苍然也未急于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船一路行往北方,风平浪静。 宇文楚天因为太过疲惫,运气调息一阵便沉沉睡去。落尘坐在船舱里,静静绣着她的鲜红的嫁衣。风卷着河边烤鱼肉的熏气传来,她本就因为颠簸而不适的肠胃顿觉一阵翻江倒海。 落尘只当自己晕船,也没当回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继续低头绣着袖口的玉兰花。谁知水中的鱼腥气又传到她鼻端,浓重的气味让她一阵作呕。 也不知为什么,她近日的嗅觉好像特别灵敏,很多以前没留意过的味道都会清晰地闻到,难道?! 她惊喜地探了探自己的脉象,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果真如书中记录的喜脉一般无二。 她怀孕了,怀了他与她的血脉,落尘看着身边挚爱的男人,喜极的眼泪奔涌而出。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从此以后,他能带她退隐江湖,他们一家人过着安宁的日子。 船舱突然一阵猛烈的颠簸,无数道尖锐的气流声越来越近,落尘警觉的起身,还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楚天猛地扑过来,抱着她躲开一把锋利的箭。船前的甲板上也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应该是船夫拦截住想要杀他们的人。 甲板上的打斗声正激烈,又一个全身黑衣的人急速飞入船舱,黑巾裹头遮面,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看穿着是夜枭的杀手。 杀手手中的银剑寒光一闪,直直刺向宇文楚天,似乎料到他无力反击,杀手的剑没有留任何后着,带着必杀的决心刺向他的胸口。 剑的速度太快,避无可避,宇文楚天只能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落尘推开,任由剑锋刺入他的胸口,鲜血泉涌而出...... 第十五章 生死离别(五) “哥!” 见黑衣人拔出剑,又一剑刺下,落尘不顾一切扑向宇文楚天,同时触动了发髻上的银簪。分明很隐蔽的动作,黑衣人却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出暗器,染血的剑尖一挑,她的银簪直飞了出去,深深嵌入了船身,银簪发射出的几枚毒针也都凌乱地打在船尾。 一击不成,她还想触动手镯上的暗器,黑衣人又是早有所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掌打在她的后颈。经络尖锐的刺痛让她全身麻痹,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她看见黑衣人又举起剑,看见宇文楚天嘴角微动,似乎对她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最后的意识失去前,她的手指轻动,将指甲中藏的毒药弹在黑衣人的手上。 这是她前几日专门配制的毒药,不仅毒性剧烈,而且她还其中加了一味调制的凝香,香味极淡,却可以数月不散...... ****** 昏迷中,落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大声喊着宇文楚天:“哥!哥你在哪里?” 遏天边,乱云凝,万里长空下,没有半丝回应。 她不停向前走,迷雾中她隐约看见一袭清冷的白影站在距离不远的桃花树下,她急忙跑到面前的树下,但是却发现那棵树并没有看到的那么远,等她到了树下,再回头时,面前竟是一片雪白。 她试探性的唤了一声:“楚天?” 阳光从云隙中露出,白雾散开,原本安静的树林突然传来了疾风声。风声鹤唳中,她终于看见了宇文楚天,他身边还站着陆穹衣。 “哥,表哥!”她正惊喜地想要奔过去,陆穹衣忽然拔出剑,一剑刺穿了宇文楚天的胸膛,他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粉红的花瓣。 “哥!哥!” 她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 陆穹衣笑着走近她,温柔的呼唤着她:“别害怕,小尘,你还有我!” ...... “啊!” 她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的陈设还是武当派的布置,她躺的床正是这几日宇文楚天养伤睡的,所以,枕边还有他的气息。 转头,她看见床边坐着陆穹衣和文律,还有个素朴打扮的老人,正用银针在她血脉上针灸。立刻想起噩梦中场景,她吓得猛坐起身,惊恐地看着陆穹衣。 他坐在床边,双手握住她颤抖的肩膀,笑依旧温暖,依旧宁和。“小尘,你终于醒了。”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她甚至怀疑,画舫上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也是午夜的一场梦,宇文楚天很快会端着药碗走进来,拍着她的背,细声哄着她:“小尘,别怕,那是噩梦。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哥呢?我怎么会在这里?”她目光紧盯着门,期盼着他马上就会出现。 “他……已经……”陆穹衣伸手托住她的肩膀,满眼哀伤告诉她,“我接到武当派传来的消息,说你和楚天在碧落湖遇到夜枭的杀手,我立刻赶去碧螺湖。可我还是去晚了,我到的时候只看见你在船上,昏迷不醒,船夫也受了重伤,他说,楚天被夜枭的杀手刺伤,跌入了河中。恐怕......凶多吉少。” “不可能!你骗我!”她不会相信,他前几日还答应过要好好活着,他答应过,“他不会死的......我去找他。” 落尘不顾陆穹衣的阻拦,一路跑下了武当山,跑到了碧螺河边。河边有很多武当派的弟子,都乘船在水中搜寻宇文楚天的尸体,魏苍然也站在河边,看着河水中的粼粼波光出神,身上还是那种百年孤寂的冷。 “魏前辈,你们在找什么?”她期待地望着他。 “找你哥哥。” “......” 整整五天,武当派的弟子不停在河上搜寻,终于,他们在河岸的下游找到了宇文楚天的尸体。 魏苍然看了一眼,便转过身没有再看。 远远地,她看见那件青白色的衣衫,是他们离开武当山时,她亲手为他穿上的。她走近,一步一步,直到看清已被鱼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那记忆中最温和的笑容,现在已经千疮百孔,露出阴森森的皑皑白骨。 这一刻,落尘毫无知觉,只知道木然躺在河边,任由身体在白茫茫的一片浑沌中沉沦,仿佛沉没在水中的人不是宇文楚天,而是她。 曾经,午夜梦醒时想过,如果他有一天死了,她一定会抱着他的尸首失声痛哭,她会用尽一切方法替他报仇,她会自行了断跟着他去。 可如今,他真的死了,她看着他的尸体,可她竟忘记了去哭,好像根本就不会哭。 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别说报仇,就是悲伤都觉得乏力,甚至连寻死都觉得乏力。 她闭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里,她一步步向前,朝着碧波荡漾的湖水走去,只觉得好像这样才会离他更近。 “小尘,不可以!”陆穹衣一把捉住她,声音遥远得就像飘浮的雾。“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你就算不想活,你还有孩子啊!” 孩子,是啊,她差点忘了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这一刻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又热了起来。因为,她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液…… 陆穹衣拉着她的手,将她撤到怀中,轻轻抱住,想要给她点温暖。 她并不需要,她正欲推开他,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是她在配制毒药时调制的异香,独一无二。 那一刹那,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僵直地由着陆穹衣将她带回武当山。 陆穹衣将一碗安胎药端到她面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神态。“小尘,先把药喝了,保住孩子要紧。” 孩子!?世界一片寂静,静的她能听见身体里两个不同节奏的心跳声。 陆穹衣又道:“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愿意见你如此……” 陆穹衣见她还是不开口,又靠近她,让她靠在他肩膀上,一勺一勺将药喂进她的嘴里。苦涩的药咽了下去,苦涩让她如梦初醒一般,骤然醒悟。 眼泪像是囚禁了许久的瀑布,决堤而下,再难控制。她一遍遍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自然给不了她答案。“小尘,我想你活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的孩子……小尘,你怀着他的骨肉,你就是再伤心,也该熬到孩子出世……” 陆穹衣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而且不停在她耳边旋绕,那声音好像并不是陆穹衣的,好像是哥哥在恳求她:“小尘,那是我的骨肉,你就是再想见我,都要熬到孩子出世,你让我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明知道这些是幻觉,她还是用心去听,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听漏了一个字。 “小尘,哥哥不会丢下你,你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哥,死亡,是不是很容易? 就那么一剑,你就离开了! 他不是爱我吗? 那为什么他选择了那么容易的事情,却把活着的艰难留给我! 可不论再艰难,她都要活着,因为活着,她才能为他生下最后的血脉,因为活着,她才能弄明白,为什么陆穹衣要杀他,她才能为他报仇...... ****** 宇文楚天睁开眼,眼前是金丝的帘幕浮动,暗香缭绕,靡音缪缪。 毫无意外,孟漫坐在他的床边,穿着一件半透的粉红薄纱,发丝轻挽,打扮得份外诱人…… 面对旖旎的景致,他只觉得心口和下腹有些疼,身上虚弱无力,除此之外,毫无感觉。 “你这么快醒了?我还以为你还要再睡上几天呢!”孟漫听似嘲讽的语气中难掩喜悦。 “我睡了几天了?” “不多,才三天。”她虽然冷笑着,眼睛却还未褪下红肿,施了厚厚的粉脂也遮盖不住。 “哦!”他蹙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缠得密密实实的白布,肩膀,胸口,手臂,还有小腹,简直像个布偶人。他这样还没死,还真是奇迹。 孟漫没看他身上,只盯着他的脸,冷冷撇嘴,“不用看了,你全身都是伤,我光给你包扎就包了大半天。我就纳闷了,你五脏受损,身上都被剑刺成筛子了,怎么还能从鬼门关回来!” “因为我不想死,我知道你会来救我。”他记得自己在船上时,黑衣人把落尘打晕,却没有伤害她,便猜到了黑衣人是谁。所以他不再担心落尘的安危,跳入水中。他的身体无力的下沉,他很累,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可他不能放弃,他答应过落尘,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世上,所以他拼尽向着岸边游。 孟漫不自觉收气了冷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在武担山附近,你怎么知道我收到你发出的讯号一定回去救你?你就不怕我和杀你的人是一伙的,正在等着给你收尸呢!” 他笑了,这是第一次,他面对她的笑容没有嘲讽,没有阴寒,是她最喜欢的暖如春风的笑容。“因为我相信,你舍不得我死!如果你爱我,你一定舍不得我死,如果你恨我,你一定舍不得我让别人杀死!” 第十六章 烟消云散(一) 被他直截了当说中了心事,孟漫心中像有一股热浪翻江倒海,脸上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还挺了解我的,我的确不舍得你被别人杀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陆穹衣合作?” “我哪里想到他......咦,你怎么知道要杀你的人是陆穹衣?” “能把陆家剑法用到人剑合一的,这江湖恐怕没几个人。更何况,他在画舫上用的杀招不留半分余地,决心取我性命。面对自己决意要杀的人,他用的必定是自己最熟悉,最厉害的武功,这世间最擅用陆家剑法的,除了我,就剩他一个。更重要的是,不熟悉小尘的人,不可能会警觉到小尘身上的暗器,能先知先觉,且熟悉暗器的机关的人,除了陆穹衣不会有第二人。” 孟漫由衷地感叹道,“你还挺了解你这个好表哥的!” “我了解他,”宇文楚天道,“可他并不了解我。曼陀罗的花毒,噬心蛊,还有紫清真人运功为我解蛊,这些应该都是你告诉他的吧?你为什么要跟他合作?” “因为陆穹衣和夜枭做了笔交易,他愿意拿出陆家名下所有的酒楼,换取紫清的命。这可是笔大买卖,胜过我们干半年的。哥哥自然要接下这个大买卖。刚开始,哥哥想让你动手来着,可是你不肯杀紫清,我只能让陆穹衣自己动手了。本来我们谈的好好的,他只要紫清的命,谁知道他这个卑鄙小人言而无信,居然对你痛下杀手,你可是他的血亲手足啊!” 宇文楚天自动忽略了“血亲手足”四个字,既然他的父亲可以下毒害自己的父亲和妹妹,他只对自己的表弟刀剑相向,算不得什么,倒是他敢去杀地位尊崇的紫清真人,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陆穹衣为什么要杀紫清真人?”在他印象中,陆穹衣做事必有目的,他敢于如此冒险,一定又让他冒险的理由。 孟漫朝他妩媚的一笑,故意摆弄摆弄薄如蝉翼的裙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告诉你我又没什么好处!” 他今天真的有点累了,累得连气都不想喘,更没力气维持着那份不屑一顾的冰冷,而且,他其实真的很想知道真相。所以,他一改往日作风,浅笑着望着她,一双即便受伤也明澈的黑眸荡漾着她妖娆的影子,“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紫清真人,我也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一口拒绝。 “那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你不假辞色,不管你对我有多好,为我做了多少,我都不为所动......” 他的话音没落,她已问了出来。“为什么?” 他静默地看着她,等着她。 “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舅舅陆林峰,就是死在了紫清剑下。” “什么?!”宇文楚天面露惊讶之色,“紫清真人杀了陆林峰!武当山素来与无然山庄交好,为什么紫清真人要杀他?是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吗?” 孟漫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全都告诉你。你一定想象不到,陆林峰也是夜枭中人,而且曾是夜枭的副门主,是这世上唯一见过门主真面目的人。有一次,门主让他去杀无烟居的林无烟,他认为任务很简单,只带了几个人去。谁知他在无烟居遇到了紫清真人,还被紫清真人所杀。” 宇文楚天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无然山庄的少庄主,竟然是夜枭的副门主。然而仔细想来,这要是合情合理的事实。正因为陆林峰是夜枭的副门主,所以夜袭将各大世家灭族,唯独留了无然山庄,夜枭杀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唯独留下他的外公陆无然一条性命。所以,陆无然可把无然山庄交给外人,也不愿交给他,不愿让无然山庄成为夜枭的附庸。 而他的母亲陆琳冉,恐怕也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即使隐居避世,也终难逃一死。 “十年前,带人去杀我父母的人,就是陆林峰!”他这句话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孟漫点头,“不错,是他!”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可不是!”孟漫接着道,“陆林峰死后,夜枭中便有人将消息告诉了陆穹衣。这些年来,陆穹衣一直想找机会报杀父之仇,无奈紫清隐闭关修行多年,根本不见任何人。陆穹衣便找到了我们,希望我们能帮他报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因为紫清的武功太高,门主不想接这笔买卖,直到我得知你要准备和魏苍然去武当找紫清真人解毒,哥哥认定这是个好机会,因为你中的噬心蛊无药可解,最多只能靠真气压制,如果紫清真人真愿意为你驱毒,必定真气大损,是杀他的最佳时机,我们便接了这笔大买卖!” 买卖,听来多么轻松愉悦的词,陆家的所有酒楼,就这么换了紫清真人的一条命,一生的名誉,他缓缓闭上眼睛,不想再听下去,一个字都不想听。 孟漫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分明是个骄傲又任性的女子,可她照顾他的动作比落尘还要温柔。“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想要的答案呢?” “我今天累了,改天再聊吧!” “你言而无信!” “我从来没说过今天会告诉你。” “你!” 孟漫咬牙切齿看着他,要不是他全身是伤,无处下剑,她真想狠狠刺他一剑,以解心头之恨! “喂!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她试着找点别的话题吸引他,“不想问问你妹妹怎么样了?!” “陆穹衣不会杀她,更不会为难她,所以我根本不需要问,她一定在武当派休养。” “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我帮你传达?” 他想了想,摇头,“不用,她会在武当山等我的。” 孟漫笑了。他既然不想说就算了,反正她是不会告诉他,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她特意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穿在一个身形体态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让野兽把那个男人啃得面目全非又丢在碧落河的下游。 一来,可以让宇文楚天能清净地养伤,二来,她就是想让他的宝贝妹妹悲痛欲绝,一想到她悲恸欲绝,她就特别开心! 不管宇文楚天怎么气她,她都觉得眼前阳光明媚,天高云淡。 ****** 午夜时分,落尘又从噩梦中惊醒,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惊叫,早已干涸的眼眶更是流不下一滴眼泪,她紧紧闭上眼睛想再多睡一会儿,想在梦里再见到他。 当恶梦成为唯一能见到他的时刻,落尘才明白能做恶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一双温暖的手抓住她冰冷的手,她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去看眼前的人。可惜,眼前的人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你哥哥说过,你晚上会做恶梦,梦醒了就会害怕,他不在你身边,所以我来陪你。” 落尘望着一片黑幕的天空,她用尽了全力,再逼自己冷静下来,不要一冲动就把手中的毒药洒在他身上。因为她知道,陆穹衣不是普通人,想要杀他,不会这么容易。她必须等待机会,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小尘,”他见她没有抽回手,便握的更紧,看了一眼她枕边绣了大半的鲜红嫁衣,他道,“我们成亲吧。”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提议。她家给陆穹衣,她的孩子就有了陆家的姓氏,陆家小少爷的身份,即使他没有了亲生父亲,没有亲生母亲,也没有养父,他将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太难。 而新婚之夜,男人最是愉悦的时刻,可能是她最好的机会! “表哥,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已不是清白之身,腹中还怀着孩子,我怎么能嫁给你?” “我不在乎这些!小尘,你和楚天无名无分,将来生下他的孩子,你和他如何能抬头做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包括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一个依靠,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她仰头,哀伤又感激地望着他,就像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望着她生命中最后的避风港。 陆穹衣轻柔地拥她入怀,“小尘,不论如何,你还有我!一切都会过去,我会让你幸福!” 在他的怀中,她木然点头,无喜亦无忧。 陆穹衣也不在意,又道,“今日你哥哥已入土为安,武当派也是诸事缠身,无暇照顾你。明日,我带你会陆家吧?” “一切就听表哥安排吧。”她仍是没有表情,好像是一俱没有灵魂的人偶。 陆穹衣完全能够理解,对于一个刚刚经历悲恸的女人,这样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他相信,只要他用心对她,总有一天她会和以前一样,对着他笑。 第十六章 烟消云散(二) 时隔二十年,无然山庄又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又是到处张灯结彩,又是到处都洋溢着喜气,又是前来送礼祝贺的人骆绎不绝。 而婚礼的新娘子,每天一身缟素坐在房间里,绣着她的鲜红嫁衣。沋沋坐在她旁边一针一线绣着梅花,看着她手指上的血染在花瓣上,她像看见了数月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以为心最痛也不过,是看着他娶雪洛,但比起现在,那哪里算得上是痛苦。 看着外面阴云压顶的天,她又在心中默算了一遍日子,今天是七七的最后一天,也是他能回来的最后一天,她知道他出现,因为他舍不得离开,他放心不下她,尤其是这几日,她在睡梦里总能感觉到他回来,有一双温柔的手帮她擦去眼泪。 眼前一晃,她隔着纱窗看见一个人影晃过,她慌忙冲到门外,在看窗前,已不见他的身影。 她追到池塘边,碧波里只剩下她孤单的身影,和那一轮残月。 七七四十九天,她不知多少次想跳进这水池,想去追他,可她还有未做完的事,还有没出世的孩子,她只能每时每刻用回忆和等待麻木自己。 经历了这些,她才明白,殉情,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软弱,是有一种叫思念的疼永无止境,除非死亡,是有一种叫爱的伤痕无法愈合,除非死亡…… “哥!”她蹲在池边,望着水里的自己:“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我吗?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你让我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 眼泪落在水里,激荡起涟漪,水波里白色的身影在晃动。那一张脸,即便再苍白无血色,再消瘦不堪,再稍纵即逝,她也认得出…… “哥!”她转头,背后空无一人。 “哥!我知道是你,你来看我了,对吗?你出来,你出来!”她四处寻找,大声呼喊:“宇文楚天!宇文楚天,你出来,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就好,就一眼。” “我知道你在,你一定听得见我说话……我感觉得到,你为什么不出来?” …… “小尘!” 她猛然回头,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衣袂飘舞。 却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表哥,她看见他了,他来看我了。”她激动地拉着他的手。 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将手上的披风搭在她肩上,将她圈在温暖的小天地里:“不是告诉过你,你身子虚,晚上不能出来。” “他真的来了!” “小尘,我知道你想他,可这样毫无疑义,你要是真的想他安心,就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我有啊,我每天都按时吃药,那些补品我全都吃的。”她仰起头,让他看清楚她的脸:“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很好,最近还胖了很多。” “这就对了!”他用温热的手指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含笑道:“我们回房吧,上午他们把你的嫁衣改好送过来了,你再试试瘦不瘦。” “我自己做了嫁衣,还有几天就要做好了。” “我不想你太辛苦。” 她摇头,“不辛苦。” 陆穹衣抱紧她,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宇文楚天的手一样温柔:“我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别无所求……他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你,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爱你,好吗?” “我……”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你对他的感情岂能说变就变。可你要明白,你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亲情,不是爱情,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她抬头朝他笑着,笑得比星光更迷离。“我会努力的!” 她当然不会让他知道,她早已把孩子五岁的衣服做好,她已经给他们的孩子写了很多封信,告诉他她有多爱他,不舍得他,可是她不能陪着他长大,因为她要做一件必须做的事…… “小尘,她们进去吧。” “嗯。”她跟在他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她最后望了一眼对面那株垂柳。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里有一种她熟悉的气息。 她和陆穹衣走进门,关上房门,树后才走出一个人影。烛影萧萧的窗内,一双璧人正在看着鲜红的嫁衣,她似乎过的很好,比他预想完全不同。 难道是他错了?没有他,她一样会过的很好! ****** 第二天一早,陆无然房里的侍女站在门外,恭谨唤道:“表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哦,好,我换了衣服马上就过去。” 自她回来陆家,她很少去外公房里,因为每次去他房里,他都会满脸期盼的问她:“楚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强装笑脸回道:“他有事情,可能晚些时候来。” 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再无话说,她服侍他吃药,看他日渐枯老的容颜,看他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抚摸着手里从未展开过的画卷。 那一刻,她总能感觉出他的忧伤,总觉得他那双写满人世沧桑的眼角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可为什么他还要撑着满是病痛的身体活着? …… 换下身上的素服,她走进外公的房间,外公手里捧着一副画卷在看。她走过去,一见上面的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那画上是娘亲年轻时,她在山巅舞剑,清冷的明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与宇文楚天有五分相似。 “外公,让我看看行吗?” 他将画卷递给她。她小心翼翼接过,轻轻抚摸着那五官,即便没有那细腻的触感,能再见这栩栩如生的脸也已足够。 仔细再看,发现画卷下面落着两个字:孤羽。 “这画是?” 外公看她手指触摸的两个字,叹道:“这画是琳苒失踪之后,她在她书案上找到的,是你父亲画的她……”外公说道此处,停了停,掩口咳了几声:“琳苒至孝,是我害了她。” “外公,您别难过!”她劝慰道,“她在去世前和我爹爹很恩爱,她很幸福,也很满足。” 外公看了一眼在旁边为他摇扇的侍女,哽咽道:“孩子,外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父母。” “这不是您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对琳苒寄予那么大的期望,不是我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陆家的责任,她就不会……” 她紧抓住他颤抖的双手,给他安慰。面前这始终让她感觉不到亲切的老人,此刻也变得亲近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问,“小尘,楚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他可能来不了。他有事情可能赶不过来。” “怎么会呢!你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来?他该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吧?!” “不是不是!”她发觉自己失言,忙道:“我是说他现在来不了,过几天就能赶过来……我成亲他怎么可能不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一定会来!” “哦,那就好,他再不来,我怕我等不了了。” “您别这么说,您一定……”她咬紧嘴唇,好半天才换过气来:“您一定可以见他到的。” “那好,我等着他……”他笑笑,堆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期待和向往:“他真像琳苒,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那么执拗,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是啊,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好,他这一生,其实无愧于天地,只是有愧于自己。” 她抚摸着花卷,手指下的人在对她微笑,似乎也在说:小尘,你别难过,我们三个很快就可以重逢。 “小尘。”外公唤道:“你以后要多关心关心楚天,我看得出他过得不好,他心里背负着很多东西。” “我会的,等我看见他……我一定好好待他。” “你要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总为别人活着,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我记住了。” 她再看画中的人,想起了母亲的温柔的笑脸,为什么她的亲人要一个个离开,现在连哥哥也离开了。 “外公,我娘和魏前辈成亲后,陆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会离开?”她试探着问道。 “孩子,上一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去追究,谁对谁错,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的言语里像是洞悉世事的憾然。 “这么说,您知道是谁杀了她父母!”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不肯说,她也没再问,侍女端来了药,她一口一口喂他。忽然,她闻到药力有一股血腥气,她不解地问侍女,“你在这药力加了什么?这么重的血腥气?” 侍女一呆,“我还是和平时一样啊,什么都没多放。” 她再看外公的脸色,这才留意到他今日的脸色比平时好了很多,气色也好,难道...... 她的心猛地抽紧,难道这多了的一味血引可以抑制瑶池之水,这世间只有他的血可以,而且必须是鲜血,那就是说——他还活着! 多日来缠绕在心中那点不灭的幻想好像突然被什么点燃,她感觉全身都像是在被火灼烧着。 她压制着手指的剧烈颤抖,一口一口喂着外公吃药,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一碗药吃完,外公的精神状态更好了些,她再也不能自已,匆忙放下药碗,起身道:“您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明天再来看您。” “嗯,去吧,嫁了穹衣之后,要好好做他的妻子……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爱他。” “是,我记住了!” 出门后,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祠堂,祠堂一如既往的安静,蒲团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好久没人动,她拿了一支香点上,正要插入香炉中,却见其中残留了一些香灰。 她来陆家这么久,除了她从未见任何人来敬上一炷香。 第十六章 烟消云散(三) 落尘四处张望,祠堂的窗子紧闭着,窗外,疾风阵阵,落叶萧萧,红色的灯笼和沙幔在风中飘摇,薄薄的光束从紧合的窗缝掠入,照不尽的冷清。 是他吗?她多么希望是他,是他还活着,是他来陆家接她了。可她不敢给自己太大的希望,怕是一场误会,怕自己空欢喜。她已经撑得太辛苦了,辛苦到没有勇气再接受一次惊喜后的绝望了。 “哥?哥!”她试探着唤他,出口的声音因为太过紧张而颤抖,“哥,是你吗?你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劝自己冷静,可她已经没办法冷静了。她就像在黑暗中迷失的人,看到了一点点的光明,她不顾一切想抓住那一点微弱的光,就算那是万丈悬崖,她也不愿意放弃,不能放弃! 她在祠堂里到处找,想找出点什么,证明他还活着,然而空荡荡的祠堂里什么都没有。 可她还是不想放弃,她大声喊,“哥,到底是不是你,你到底是不是活着?你告诉我,你说句话!” 还是没人回答。是她的错觉吗?是她的胡思乱想吗?他如果真的活着,他早就应该出现了,他怎么会宁愿让她每天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也不出来和她说句话。 外面传来浅沋的说话声,“少爷。” “你怎么在这儿?”是陆穹衣的声音。 “我到处找不到表小姐,想看看表小姐在不在祠堂。” “不要打扰她了,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是!”浅沋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但只有浅沋的脚步声。 落尘跪在地上,慢慢抚摸着发丝,她发丝上的暗香慢慢弥散到空气中,混入烟香中,无人能察觉。 祠堂的门被推开,陆穹衣缓步走进来,阳光在他脸上投射下的尽是阴影,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尘,今天怎么突然来祠堂上香?”他的声音总是柔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我忽然很想他们。”她平静道。 陆穹衣跪在一排的灵位前,与她并肩跪了很久,才问道,“今早外公找你过去聊天了?” “恩,他说......”落尘吸气,缓和了一下心口因为骤然紧缩而带来的惶然:“他说让我好好和你在一起,好好待你,他还说他没有时间了,很想最后见哥哥一面,可是......” “他不知道,他永远等不到了。”她闭上眼睛,悲伤的泪从眼角坠落,一发不可收拾。 陆穹衣抚慰地抚摸着她的发丝,然后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再怎么想他,他也不可能在回来了......” 她摇头,伏在他肩上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他都不回来看我一眼,哪怕就是远远让我看一眼,让我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瘦了没有......不是说人死了,只要有所眷恋,就舍不得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吗?他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那么狠心?” “因为他知道,你还有我。” 她含泪点头,靠在他的肩上汲取着安慰。 ****** 陆穹衣陪落尘在祠堂呆到很晚,才送她回房,文律来找他说武当派有人来送贺礼,他才依依不舍般与她告别,出去应酬客人。 陆穹衣走后,落尘点上香薰,让清甜的香气驱走身上微微的不适感。然后,她拿出刚刚缝制好的嫁衣,穿在身上,指尖细细抚过袖口领口的花样,每一处都是他曾描绘的样子,分毫不差。 菱花镜前,她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她记得她小时候总是不太会梳发髻,坐在镜子前面绾来绾去都绾不好发髻,她索性放弃了,披头散发跑到院子里,每次宇文楚天都很无奈地拉着她回房,帮她梳头,其实他也不会梳头,绾的发髻总是松松的,一不留神就会散掉,所以很少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样蹦蹦跳跳...... 浅沋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终于抵抗不梦容香的效力,昏昏沉沉睡去。 “浅沋?浅沋?”她没有回答,已经睡沉了。 落尘才抽屉里找出一把陆穹衣让人给她定制的匕首,披头散发走进以前宇文楚天住过的院落。自从他离开后,她每天都要来一次,帮他打扫房间,寻找他以前留下的痕迹,哪怕就是他用过的一个茶杯,她都要捧着看很久。 所以她非常熟悉这里,连树下有多少落叶她都看得出来。看着树下被踩碎的枯叶,她猛然停住脚步,整个人僵直地站在门前。 “哥,是你吗?” 树叶的沙沙声传来。 “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落尘苦涩地笑了笑,自顾自说道,“你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滋味吗?很痛,心永无静止地痛着,疼得好几次我都坚持不住,想要一死了之。可我不能,我必须要坚持下去。你知道么,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最噩梦,不管噩梦有多可怕我都不愿意醒过来,就怕醒过来再也看不见你......” 风从而耳边刮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我每天想你至此,你却不想见我?”她继续笑着,“好啊,那我就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说着,她拿出刀,手握紧刀柄,狠狠刺向自己的心窝。 “不!”是她每天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的声音。 落尘的动作一顿,惊喜地睁开眼睛,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影从树后走出来,是他,真的是他。 还是那张清冷的脸,随意散落的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幽深的眼窝下是一双漆黑的双眸,仿佛凝着水汽,让他整个人显得幽暗,飘忽,真的像是一缕幽魂。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几步冲到他面前,因为太过兴奋,早已忘记想要和他说的话,就知道看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哥!”她扑到他怀里,他还活着,真的活着,他的身体是温暖的,柔软的,和从前一样。他的手臂还是那么温暖有力,和从前一样。不过,他憔悴了好多,本就清瘦的身材,如今凸显出一身清骨。 长时间尽力维持的坚强在这一刻完全坍塌,快乐来得太突然,比伤心还要难以承受,她浑身无力地瘫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 “你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她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一遍。 “谁跟你说我死了?”宇文楚天的语气冷淡生硬,毫无一点久别重逢的惊喜。 “所有人都说你被人杀了,我看见你的尸体......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两个月都不回来找我?” “我有些事,脱不开身。”他推开她,语气带着冷淡异常:“听说你要成亲,我过来看看。” “你来看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她有些恼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你!”她仰头看他比冰莲还要刺骨三分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他在生气,气她嫁给陆穹衣,气他尸骨未寒,她就准备嫁给别的男人。她忽然很想笑,这一笑便再也忍不住,笑得全身颤抖。 “你笑什么?” “笑你傻!”然后,不等他开口,她双手攀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灼热的唇贴上他凉薄的唇。 生死离别后的思念,就像凤凰涅槃中的火焰,明知会燃尽一切,明知会经受惩罚,和渴求比起来,也都已变得无所谓。 她忘情地吻着他,甜蜜的芬芳纠缠上他的舌尖。她的主动终于燃起他压抑在心底的火热,随后他用更加天翻地覆摧毁一切的热情淹没她...... 她解开他的衣衫,眷恋地抚摸着他的消瘦的身体,亲吻他的白皙无暇的颈,亲吻他身上每一处的伤痕……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找她,这样的一身伤,再加上当时五脏俱损的内伤,他两个月就能来到陆家庄,已经是奇迹了! 悠悠天地,寂寂星辰。 “楚天......”她呼唤着他的名字,触摸这他的脸:“如果这是梦,我不想再醒。” 可他却说:“如果这是错,就让我再错一次!” 她正想问他什么意思时,他吻住她,肆虐式的狂吻中,他脱下她鲜红的嫁衣。 远山,残月。 都在摇晃,就像是他们的第一次……每一次…… 却别任何一次都要火热。 就像是在梦里。 …… 他们的思念彻底释放后,他抱起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尘,为什么?为什么决定嫁给他?” 落尘笑着靠在他肩上,指尖触摸着他清瘦的脸颊,她不敢眨眼,怕错过了他惊喜的表情,字字清晰道:“因为,我以为你死了,我不想我们的孩子没有父亲,我希望他有名有份地来到这个世界,就算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他长大,他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第十六章 烟消云散(四) “孩子?!”宇文楚天猛地全身僵直,“你怀了我的孩子?!” 落尘努力想在他写满惊诧的脸上中找出点做父亲的喜悦,然而,她看到的只有他脸上难掩和惶然不安。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我们有孩子了,流着我们血脉的孩子!” 他勉强牵扯点笑意,眉宇分明锁得更深,完全没有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她冷静想想,慢慢有些懂了,现在的确不是有孩子的最好时机,先不说他们是兄妹关系,毕竟武当之事揭穿了他是夜枭杀手的身份,各大门派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必定欲除之而后快,她已经是个牵绊,孩子更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 “你放心。”她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是不是怕我和孩子拖累你?” “不,不是!”宇文楚天忙摇头,双眸注视着她还尚平坦的小腹,眼底的忧虑渐渐融化,化作浓浓的温情,“他,几个月了?” “三个半月了。” “这么大了!”他手指试探着触摸,刚一触碰到,手指颤抖了一下。她笑着抓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低着头柔声说,“轩儿,这是爹爹的手,你能感觉到吗?” “轩儿?” “是我给他去的名字,好听吗?”见他点头,她又伸出掌心,比量着道:“大夫说他已经长这么大了。他可以感觉到我的声音,也可以感觉到有人抚摸他......”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手放在她的小腹上久久不舍得拿开。 “你猜,他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我最希望他和你一样聪明,不论什么都能一学就会,千万别像我!” “小尘......”他后面的话迟疑着没有说出口。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时眼中已有了决绝的坚定,“你想见你的亲生母亲吗?” “想啊!”虽然她对自己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并没有感情,有时甚至觉得有点怨恨她生下了自己从不肯养她。可自从她有了孩子,一天一天感受着身体中的小生命长大,她渐渐明白什么是母爱,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会有母亲愿意抛下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前几日有个人找到我,他说你可能是他师妹失散了十几年的女儿。” “真的?!” “恩,他想见你。” “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她迫不及待抓过嫁衣就往身上穿,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看着她,那种眼神有种割舍不下的眷恋。 然后,他放开手,笑了笑。 “好,我带你去。” ****** 因为怕陆穹衣阻止,落尘什么东西都没收拾,换上了一身素衣便和宇文楚天悄无声息离开了陆家庄。 他们一路向西,坐着马车歇歇停停走了一夜一日,到了傍晚才到了一座小镇,镇子不算繁华,来往的人却不少,很多人都是名门正派弟子的打扮,走在路上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落尘一路颠簸,身体不适,马车她强忍着孕吐感带上帷帽,被宇文楚天扶下马车。所以她走进酒楼时,双腿都是软的,要靠在宇文楚天的身上才能勉强走稳,所以一进客栈便引来几道注视的目光。 刚巧店小二过来招呼,“客官您夫人接回来了?” 宇文楚天道,“恩。昨日和我同来的人可在楼上?” “在,就在房里。” “好!” 他们正遇上楼,就见三个人先后走进酒楼,一个面容沉厚的男子疑惑道:“你说,陆穹衣的未婚妻到底能去哪呢?” 落尘拉了拉遮住脸的帷帽,更靠近宇文楚天一些。 “是啊,都马上就要成亲了,她为什么会失踪?到底是被人绑了,还是自己要走呢?”说话的人声音纤细,眉清目秀,皮肤更是白皙细腻,虽是一身男子打扮,看腰身显然是个女子。 落尘不禁放缓了脚步,细听,最先说话的男子又道:“你们说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太邪了,陆家怎么一有喜事,新娘子就失踪?该不是秦遥阴魂不散吧?” “嘘!”另一个偏瘦的男子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说话可小心点,让陆家的人听见,没你好日子过。” “谁是秦遥?”扮了男装的女子问道。 偏瘦的男子解释道:“秦遥是个倾城绝世的美女,出身青楼,却身手不凡,二十年前,她与无然山庄的陆琳苒,苗疆的圣女兰溪并称为江湖三大美人。论姿色她们不分伯仲,只是美得方式不同。” 女子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问另一个人。“师兄,你说和秦遥有关,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找了个位置坐下,面容沉厚的男子说道,“秦遥与陆林峰两人也过一段情,世家公子和青楼女子的感情多半没什么好下场,所以陆林峰始乱终弃,娶了南宫世家的南宫云儿,也是大家早已预料到的结局。只是谁都没想到,成亲之日,秦遥血溅礼堂,诅咒陆家人每一个好下场……唉!她香消玉殒,不知多少人扼腕叹息啊,为了那样一个男人,不值,不值!” 感叹过后,他又道,“秦遥死后,陆家的人就真的没有好下场。陆林峰的夫人过门没几年就病死了,陆琳苒新婚三日便失踪,几年前陆林峰也失踪了……还有那个陆琳苒的儿子宇文楚天,武功那么厉害,不是前阵子也被人杀了!现在,这陆穹衣马上成亲,新娘又失踪,你说这些事情怪不怪?” “不是这么邪吧?” 落尘还想细听,宇文楚天拉了拉她,带着她上了二楼。 落尘并不相信所谓的诅咒能应验什么,只是怎么也想不通,陆家的人凭着绝世的剑法盛极一时,却为何劫数重重,仅仅因为盛极必衰这千古不移的规律么? 正想着,身边的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突然出来,站到她面前。他穿着粗布的衣服,脸型狭长,高鼻薄唇,与中原人的清秀略有些不同。 那人隔着薄纱看着她的脸,失声喊道,“像,太像了!” 宇文楚天看看楼下投射来的注视,伸手指了指屋内,“龙前辈,我们进去再说吧。” “哦,好!” ****** 刚走进房间,落尘来不及坐下,立刻掀下帷帽问:“前辈,您刚才说我像谁?是我娘吗?” 龙甫又细细端详了一下她的容颜,感叹道,“是像你娘,也像你爹......兰溪若是看见你,真不知会怎样的高兴!” “你说谁,兰溪?” “是,她就是兰族的圣女兰溪。” 落尘彷如置身幻境,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她抬头看看身边的宇文楚天,他的脸色越发的灰白。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转头,对她空洞地笑笑,“小尘,你不用心急,坐下来和龙前辈慢慢聊吧。” 说着,他扶她坐在椅子上,也让龙甫坐下,还为他们倒了两杯茶。 徐徐茶香中,落尘努力去回忆曾在书上读过的苗疆兰族的传记。 书上记载,苗疆居于西方,是九黎族的后代,擅用巫蛊之术。而龙族正是蚩尤的后人,是苗疆人眼中最尊贵的王族,他们的领地被称为苗族圣域,不可随意接近,所以中原对兰族的了解不多,书中的记录也寥寥无几,除了兰族有一个英挺威武的族长兰沣,还有一位全苗疆最美丽最圣洁的女子兰溪,以最洁净之血祭养兰族的圣物火莲,别无其他。 苗疆兰族,圣女兰溪,圣物火莲,还有她这个从小被遗弃的孤女,这其中究竟有着什么联系,她怎么也想不通。 “前辈,您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我娘是兰族人,而我却在中原长大?” 龙甫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这都是你爹的错,兰溪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不惜背叛兰族,背叛族长,可他不仅抛弃了兰溪,还把你也带走了,兰溪伤心过度神智失常,每天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到处找你。” 落尘听到这里,心中已是酸涩难忍,她握住宇文楚天的手,想寻求点支撑,却发现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龙甫道:“后来,幸得遇见族长,才回到兰族。她的精神恢复后,还是到处找你,几乎找遍了整个苗疆在,找遍了中原,后来她听说你们全家被夜枭所杀,伤心欲绝后才放弃了寻找。直到一年前,她又听说宇文孤宇的儿子现身江湖,身边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妹妹,便又四处找你们兄妹.....” 悲伤沉淀许多,蓦地,落尘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说我被谁带走?!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呃?你不知道是谁吗?就是宇文孤宇啊!” 第十六章 烟消云散(五) “呃?你不知道是谁吗?就是宇文孤宇啊!” “宇文孤宇”四个字出口,落尘懵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她的亲父是宇文孤宇,也就是说她和宇文楚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震惊地望向身边的宇文楚天,他端正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惊讶,目光空无地落在远处,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不是。”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反驳:“我不是他的女儿,你一定搞错了!一定搞错了” 龙甫没想到她如此激烈地反驳,有些不解地道,“可你哥哥说你的肩膀上有一个兰花性状的印记,那时兰族的标志。而且,你不是他妹妹么,你不是宇文孤宇的女儿吗?” “不是!”她坚定摇头,又期待地看向宇文楚天,她希望他也会义正言辞地反驳,最好列举出很多的证据证明这不是事实,可他沉默着放开了她发抖的手。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说话啊,你不是说我们不是亲兄妹吗?你不会骗我的。” “小尘,对不起!一年多以前,我去苗疆查过你的身世,你的确是兰溪走失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我们是,兄妹?!”兄妹两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声音还是因为颤抖而模糊。 他转过脸看向别处,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泛红的眸光,她看不透他的心思,只看见了他紧握成拳的手指。 所有的气力从她身上骤然抽离,她无力地跌坐会椅子上。 原来他们真的是兄妹,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一直在骗她,原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她突然感到下腹一阵激烈的刺痛,她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影响腹中的孩子,可她没办法冷静,若他们真是兄妹,他们就彻底走到了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她该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她抚摸着那曾经带给她无限憧憬和向往的骨肉,这个生来带着原罪的孩子,要怎么面对人世? 龙甫看看他们的脸色,刚要问,发现她冷汗涔涔,剧烈发抖,一时有些慌了。 宇文楚天也发现了她的异样,急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尘?”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她努力睁大眼睛,可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想触摸他的脸,手刚抬起又无力地在空中晃动。 “怎么会这样?”龙甫被她苍白的脸色惊到。 “小尘身子不太舒服,麻烦您帮忙去请个大夫。”他虽然懂医术,可对孕产之术却毫无经验,而且他也希望支走龙甫,让他们可以好好说几句话。 “哦,好!” 龙甫急忙出门去请大夫,正要关门就听见房间内隐隐传来断续的低泣声。他不解地挠头,找到亲人不是件值得高兴的是么?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这么悲恸欲绝吧?!难道,就是因为她的哥哥隐瞒了她,欺骗了她! 罢了,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找大夫才是要紧的。 听见龙甫的脚步声走远,宇文楚天才将她抱上床,轻拭着她被汗水湿透的发丝。“我看你脉象虚浮,是不是因为腹中的孩子?” 她点点头,“没关系!大夫说我身子还好,只要每日服用安胎之药,孩子一定能顺利生下。” 宇文楚天闻言蹙了蹙眉峰,沉思一下,从衣袖中拿出一丸药送到她嘴边,见她迟疑着不敢张嘴,他解释道。“是补气调息的药,对胎儿无害的。” 落尘这才放心吃下药丸。休息了一阵,腹痛缓和了许多,她从床上坐起,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峰,“你真的是我亲哥哥吗?” “恩。”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还心存着一丝幻想,我不想告诉你身世,不想让你找亲人,我以为这样就能不打破我的幻想......” 她捂住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泉涌而出。 现在,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陆家庄,她第一次说要嫁给他的时候,他会笑的那么讽刺,好像她说了一件特别好笑的事,因为他知道她是他的亲妹妹。她也终于懂了,在那一夜的罪孽过后,他为什么要经过那么久的考虑才决定娶她,他是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方式弥补错误,才不得不做了这个决定。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自欺欺人。 “既然决定了隐瞒,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她宁愿她什么都不懂,她宁愿这辈子都不要知道真相,永远活在他的欺骗里。 “你娘找了你十几年,她真的很想你。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真相不管是什么,我们总要面对。” “面对?事到如今,我们怎么面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兄妹吗?” 鲜红的嫁衣就放在她的包袱里,他的许诺,她的期盼一夜之间隔了不可逾越的天理伦常,让她怎么面对? “我不要......”她扯着他的手臂哀求地摇晃,“我不要做你妹妹,我不要!” 他无言地将她抱在怀里,像安慰,但更像诀别的拥抱,分明不舍,分明心痛,却必须割舍。 是啊,他们是兄妹,就算他们抱得再紧,也终究要逃不过这个事实。 “你不会娶我了,是不是?”她仰头望着他,眼中噙着最后一丝希冀。 “我......不会离开你!” 她苦笑,事到如今,这是他唯一能给的承诺,也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结局。 低下头,她抚摸着些微隆起的小腹,她可以接受,可他们的孩子呢?“那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他出生以后,问我他的父亲是谁,我要怎么回答?” “对不起......”他还想说什么,许多次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是你的错。”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出她精疲力尽了,他到了嘴边的要求终究没说出口,坐在她身边,紧握着她的手。 然而,她已经不再属于他,无论他的手握得再紧,她也不能再属于他。 ...... 忽然,窗前一阵风掠过,惊起一只飞鸟,宇文楚天神色一动,立刻戒备地看向窗的方向。落尘警觉地睁开眼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口掠入,全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仅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他站在宇文楚天面前,屈膝而跪,“护法,找到孟姑娘了,她被陆穹衣所擒,现正在陆家庄。他还召集了各大门派的人,说是抓到了杀害紫清真人的真凶,要公开审理。” “我知道了。”宇文楚天当然明白陆穹衣的用意,他想要公开审理的并非孟漫,而是他。只不过,他没想到陆穹衣行动如此迅速,他刚带落尘离开一日,他就能布置好如此完美的陷阱。 “副门主有封信让我交给你。”黑衣人双手捧上一封信笺。 宇文楚天接过信笺,打开扫了一眼,立刻将信攥在手心里,化为纸屑,随风而逝。落尘离得太远,所以她没有看见上的写着的话:“我妹妹若有不测,我必让你感同身受。” 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尘,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她有事。” “是!” 黑衣人飞身而去,落尘也重新闭上眼睛。虽然她明知陆穹衣阴险毒辣,明知他抓了孟漫就是布下天罗地网来引宇文楚天出现,可她不想阻止他去,因为她太了解他,他说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孟漫有事。”那么他一定会去,不管结果如何。 果然,龙甫刚带着位老大夫回来给她诊治,宇文楚天便把她交托给龙甫照顾,自己则匆匆离开,他甚至急迫得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多一句——我会等你回来! ****** 夜深了,宇文楚天还没回来,她坐在窗前等他,冷月的银辉散落无人的长街,整个城镇好像突然空旷了。她问龙甫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镇子里的人好像突然都消失了。 龙甫也是满脸不解,“我也不清楚,好像听说无然山庄有好戏看,大家都去看了。” 她没有再多问,双手悄悄捏紧衣裙,紧张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龙甫细细端详着她忧郁的眉目,不禁叹道,“你和你娘年轻时太像了!” “是么?”她回过头,问道:“我娘,她是个怎样的人?” 龙甫遥望天际,叹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也是个很幸福的女人,你想听她的故事吗?” 她点点头,她现在的确需要听个故事转移一下心神,否则她随时可能一冲动就跑去陆家庄,她倒不怕去陆家庄送死,她只怕会坏了他的大事。 龙甫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兰溪,那个全苗疆最美丽的女子,那个穿着鲜红色的衣裙走向祭坛,让无数苗疆男子渴望而不可及的圣女。 那些男子里,也包括兰族丰神俊朗的族长,兰沣。 按照族规,兰沣成年便应该娶妻,可是他已过而立之年,身边始终没有一个近身的女子。兰族长老们多次催促无果,他们便不再废话,因为他们早已看出兰沣的眼神只追随着一个女子——兰溪。 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一) 只可惜兰溪是龙族的圣女,是整个兰族唯一可以纯净之血祭养圣物的女子,所以按照族规,她这一生不能与任何男子接近。兰沣身为族长,深知圣女的贞洁对兰族的重要,即便再爱,他也只远远看着她,看她落寞了芳华,蹉跎了岁月。 他以为即便他无法拥有她,也至少可以一生守着她,用另一种方式拥有她,可他没有想到,二十年前的一天,一个叫宇文孤宇的中原男子潜入圣域,他改变了兰溪的命运,还有兰族的命运。 那日,正逢祭祀日,整个兰族都去祭坛膜拜九黎神,宇文孤宇凭借过人的轻功偷偷潜入圣域。当他遥遥看见祭坛上一身红衣的女子以献血供奉九黎神,他便猜到她就是兰族的圣女,是可以接近火莲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冷月清霜之夜,他闯入兰溪的房间,当他手中舞动的剑即将穿透兰溪咽喉,她只惊骇地望着他陌生的脸,柔弱得仿佛不堪一击,他猛然警觉眼前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急忙顿住剑锋,坦言道:“我无意伤你,你把火莲交给我,我便放了你。” 兰溪惊慌失措般点头。 宇文孤羽稍一失神,一只毒蝎自他背后咬住他的颈项。他幡然醒悟,这里是苗疆,遍地毒物的世界,看上去越美好的事物越是剧毒。他原本可以在毒发前杀了兰溪,但他没有,他只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像蒙蒙烟雨的清明,能洗走圣域厚重的暮霭,也让兰溪久久未能回神。 本来按照规矩,这个中原男子该被万蛊钻心,死无全尸,兰沣正欲下令,兰溪突然跪在他面前,“族长,他对我有不杀之恩,我不想欠他的恩情。” 兰沣伸手扶起她,为她拂去双膝跪地时裙摆上沾染的灰尘,“你是圣女,是唯一不需要跪我的人。” “你能放过他吗?” 他默默看她一眼,对身后的手下挥挥手,“将他送出圣域,告诉他,下次再敢私闯圣域,我必让他万蛊钻心。”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宇文孤宇的蝎毒还没完全解了,他又来拿火莲,这次兰沣早有防备,用机关将他擒住。这一次兰沣直接将他丢入兰族至毒的蛊坛中,让坛中的蛊虫一寸寸啃噬他的身体。 在蚀骨的疼痛中,宇文孤羽从始至终都没有求饶,他依旧笑着,仿佛在等待着一个令人向往的结局。 兰溪不禁动容:“你不怕死吗?” 他咬牙忍着疼痛,从齿缝中勉强逼出几个字,“我救不了她,能陪着她死也好!” “她?你取火莲是为了救什么人吗!” 宇文孤羽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可她还是听到了:“我的妻子身中奇毒,非火莲不能解毒。” 兰溪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扭曲的脸,看他始终坚定不移的眼神,就在那一刻,她相信——她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所以,她又一次跪在兰沣面前,“族长,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这一次兰沣没有扶起她,“你能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吗?” “他想偷的不是我们的圣物,而是救他妻子的解药。” 分明听来十分强词夺理的理由,兰沣却下了令,将剩下一口气的宇文孤宇丢在了圣域外,任他生死由命。 之后,兰沣送她回到房间,由安排了三倍的人手保护她后,随她一起走进房间。 空寂无人的房间内,他直直看着她的脸,她不安地后退,退到了窗边。 而他什么都没做,只用一种复杂得让她无法看透的眼神望着她,“为什么要救他?” 她别过脸,拒绝回答。 “你喜欢上他了?” “......” 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的唇已经被他封住,强势迫人的男人气息让她无法成言。她无力反抗,也无法反抗,一动不动任由他为所欲为。 “别忘了你的身份!”这是兰沣结束长吻后说的话。 她冷笑,“是你忘了!” 兰沣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窗外的楹花已经开败,无风,紫色的花瓣也在簌簌落下,兰溪伸出手,接住一朵枯萎的花,细小柔弱的花瓣就像她一样,注定要埋葬在这里,毫无选择。 抚着被他碾压得红肿的唇,她对兰沣的恨意又多了一分,算起来她对兰沣的恨又一百分了。 她恨他,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大概是从她七岁时吧。那年,她的父母得了瘟疫,死后还被村里人用破烂的草席圈着拖走,烧成灰烬。 她忍受着饥饿和寒冷,一个人站在行人往来的街头,静静看着每一个冷漠的人经过,等待着被人卖了,抢了,亦或者死亡。现在想来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兰沣出现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兰沣,也是这样的傍晚,一匹高壮的骏马停在她面前,她迎着没落的阳光抬头,看见一副伟岸得仿佛能顶天立地的身躯挡住她眼前的血色残阳。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身上有种神一样的庄严。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他扯上马背,她娇小的身躯奋力挣扎,根本阻止不了他纵马狂奔而去。 进了圣域她才知道,他是兰族最年轻的族长,为了四分五裂的苗疆能有个暂时性的稳定,他四处寻找兰族丢失的圣女,为此踏平了苗疆每一寸土地。而她的娘亲正是当年与男子私奔的兰族圣女,她的父母死于了肆虐的瘟疫,所以她必须承担娘亲未完成的使命,做一个安抚人心的工具。 从那之后,兰沣每日都用各种珍贵草药喂养着她,给她最尊贵的身份,最华美的衣服,可是她知道,她就是一只他圈养的宠物,她要做的不过是每日要以鲜血浇灌火莲,让那些愚昧无知地信徒自以为得九黎神庇护,自以为高枕无忧地等待着毁灭...... 每次割破手腕,看着鲜血流入火莲,她就恨他入骨,她甚至恨上他身上那股□□的味道,恨他存在时周围的空气。但她没有选择,她只能默默地接受自己命运,和苗疆所有人一样对他顶礼膜拜。 就这样她长到了十五岁,他有一夜喝醉了酒,突然冲进她的房间,撕开她的衣服…… 他说他愿意为她做兰族的罪人,只要她能接受他。 她躺着床上,冷冷地看着他,“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唯独你,不可能!” “为什么?” “我恨你!” 兰沣失力地退后一步,无言离去,从那之后他再没碰过她,可他那种纷繁复杂的目光依旧像是脱尽了她的衣物般让她恐慌。 就这样她每一刻都生活在惊慌和恐惧中,每天睡觉时都会紧紧盯着门,生怕他突然闯进来。天长日久,她想要逃离的心愈加坚定,她在等待一个机会,可以逃离这可怕的囚牢,逃离恶魔一样的男人。这样一来,所有兰族人也可以彻底清醒,一个连自由都没有的女人和一朵血红色的莲花挽救不了苗疆的衰亡,更阻止不了齐国士兵越来越近的铁蹄...... 等待最是漫长,她等到了二十岁,她几乎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了,她这一生都要像行尸走肉一样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却不想她终于等来了宇文孤羽,一个身手非凡,又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的人,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火莲,她们有可以交易的资本。 她一定要把握这个唯一的机会。 七日后,宇文孤宇带着略有好转的伤势又来了圣域,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去找火莲,而是直接来找她。 他跪在地上求她:“求你帮我一次,只要你帮我拿到火莲,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果用你的命换火莲,你也愿意?” 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愿意!” 兰溪笑了,倾城的绝艳,“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带我离开圣域。” 没等他从错愕中回神,她已将刚刚浇灌过鲜血的火莲放在他面前,“这就是火莲!” 看着眼前红艳似火的莲花,宇文孤羽迟疑片刻,坚定道,“我答应你,就算拼上我的命,我也会带你离开。”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不过你是兰族的圣女,想要带你离开难如登天,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而我的妻子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我希望你先把火莲交给她,让她先解了毒,我自会慢慢想办法带你离开。” “可以。”兰溪也是早有准备,端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杯茶道:“这是噬心蛊,你若食言必会承受噬心啃骨之痛。” 宇文孤宇端起杯,仰头便喝了。 兰溪讶然问他:“你凭什么相信我,你就不怕我骗你?” 宇文孤宇坦诚地看着她:“这是我拿到火莲唯一的机会,除了相信你,我别无选择。” 兰溪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是与兰沣截然不同的男人,他像泉水般清冽,没有一丝□□的气息。 也就是这一刻,她想要拥有一份这样的深情和执着,不计代价…… 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二) 在火莲离开圣域的第十日,兰沣发现火莲被盗,他怒不可遏,独自冲进兰溪的房间,几乎把除了她以外所有的东西都毁灭了,她等待着被兰沣凌迟处死结局,等来的却是他愤怒后的平静。 “你为了他,居然不顾我们全族人的生死?” 她毫无畏惧地冷笑,“你当初不也愿意为了我,不惜成为兰族的罪人么?我为什么这么做,你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他说话时,眼神冷凝阴鸷,却毫无杀意。 看着他愤怒之极却拿她无可奈何的表情,兰溪忽然很开心,于是不加掩饰地大笑出声,“兰沣,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有多恨你,我宁愿死一万次,都不愿意每天面对你!” 他愕然凝望她一阵,嘴角也牵出阴毒的笑意,“是么?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就每天面对我吧!” 她顿时笑不出了,哑口无言看着他那张俊美不失凌厉的面庞,认识他十三年,她第一次发现他被族长光环笼罩中的高傲中,还有着男人掌控天地的霸气,难怪兰族乃至苗疆所有的女人都期待着成为他的女人——除了她。 他走近,捏着她的下颚,逼她直视他的冷冽的眼神,“火莲已失,你的纯洁对兰族毫无价值,我也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他的指尖刮过她惶然的绝美脸庞,“如果你敢自尽,我会让宇文孤羽替你承受兰族最残酷的极刑。” “你!” “恨我是吗?别着急,以后的日子,我会让你更恨我!” 他推开她,力道不大,但足以让她跌坐在地上,仰望着他的高不可攀。“记得晚上沐浴更衣,等我!” “兰沣!”她浸透着恨意的大叫,“我早晚杀了你!” “好,我等着!” 留下这句话,他打开门,眼睛盯着她的脸,对手下交代:“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宇文孤羽找出来!” 门合上,隔开了他眼中阴寒的警告和她眼中入骨的恨意。这时,地面上的机关开启,宇文孤羽从密道中走出,伸手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兰溪。 他的眼中充满温柔的怜惜,那是兰沣那个冷硬霸道的男人永远不曾有过的眼神。“日落之前,我会带你离开圣域。” 她惊喜地抓紧宇文孤羽的手,“真的吗?你不是说密道还没完全挖通吗?” “密道离我预想的安全之处确实还有一段距离,可你不能再等了,我们只能冒险试一次。” 兰溪摇头,“不,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吧,只要能永远离开这里,我可以……”后面的话她无颜出口,可她能够承受。 “不行!”宇文孤羽考虑得更为周全,“依他的行事作风,今天他为避人耳目,定会调离侍卫。过了今晚,他会安排更多人看管你,绝不会给你机会逃走。所以,今天是你唯一能逃走的机会。” 兰溪犹豫一下,终于做了决定,“好,就今天!是生是死,我无怨无悔。” 宇文孤羽是个信守承诺的男人,日落之前,她站在圣域的大门前,望着晚霞燃遍的天空下,宇文孤羽只身从千百的侍卫中厮杀出来,全身是血骑在骏马之上。 他将手伸向她。“走!” 她笑着将手伸向他,与他纵马飞驰,离开了囚禁了她十三年的圣域。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圣域高崇肃穆的九黎神像,九十九级的阶梯通往祭坛,那条高远却孤独的路,从今以后只能由兰沣一个人走了。 她笑着,快乐中亦有一丝不舍的情绪,不舍她的族人,不舍九黎神的庇佑,似乎还不舍得一样东西,她想不清,也来不及深想,便转回头,看向前方茫茫的去路,不知能否逃脱,也不知能逃到何处? 七日七夜,兰族追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宇文孤羽已身负重伤,再无力保护她。她勒住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他血迹斑斑的身体从马上无力地滚落,掉进一片枯草中。 兰溪急忙下马扶起他,喂他服下了疗伤止痛的药物,“你的伤势太重了,不能再赶路了。” 他缓了缓气息,将地图放在她的手中,告诉她:“你朝着地图上画了红色的方向逃,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你就安全的了。” “我不逃了,这是我的宿命。” “你……”他一阵剧咳,满口鲜血喷出。 她轻抚他的脊背,为他拭去唇边的鲜血,“你休息一下吧,我帮你把伤口再处理一下。” 那个午后,她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喂他吃下了噬心蛊的解药。他服了药以后,沉沉靠在她肩头昏睡过去。 马蹄声渐近,掀起漫天飞沙,不知是否死亡将近,兰溪从未感觉心绪如此宁和,即便看见兰沣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她也不再有恨意,反倒觉得兰族有兰沣这样的族长,是兰族之幸,是九黎神庇佑。 兰沣跳下马,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为什么要逃?你明明知道这是必死之路!” “因为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圣域,不想死在你身边。”她低头看看仍在昏睡中的宇文孤羽,“兰沣,我再求你最后一次,放过他吧,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看来,你真的爱上他了!”兰沣看了一眼被她紧紧拥抱在怀中的男人,尽管他想将他碎尸万段,可他不会在兰溪的面前这么做。他不能化解她对他的恨,至少可以让她不会更恨。 俯下身,他以指尖幻化出一团紫光,光团飞向宇文孤羽的身体变消失了,兰溪惊慌失措地想阻止,只听他冷然道,“这是千愁尽。我不杀他,但不能让他记住圣域的秘密。” 兰溪立刻从惊慌变为惊喜,“你的意思,你会饶他一命。” “嗯,你带他走吧!”他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什么?!”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追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知道:只要我不放手,你根本逃不过……” 兰沣走了,纵马狂奔而去,他的背影在残阳下,伟岸依旧!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恨兰沣了,他当年夺走了她的自由,如今已经还给她了。她重获新生,而他却要背负着丢失圣物和放走圣女的罪名留在圣域,继续走那条艰难又孤独的路。 …… 宇文孤羽的伤势很重,兰溪悉心帮他调理了三个月才恢复如初,但他失去的记忆却被千愁尽封印,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想不起他曾经有个深爱的女子,所以他无可自拔地爱上了照料他三个月的兰溪。 她原本想告诉他真相,几次话到嘴边为成言,她以为不求一生一世,只偷一点幸福就好,可幸福越来越多,她便贪心,直到宇文孤羽向她求婚,对她说:“不管我失去的记忆中有什么,我都不想再去寻回,你才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只想和你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她被感动,也被蛊惑,她开始贪心地想牢牢抓住这份幸福,即使明知代价是无尽的苦楚。最终,她的惩罚还是来了。五年的恩爱生活之后,陆琳苒带着儿子寻来苗疆,宇文孤羽一见到她,记忆便冲破了千愁尽的封印,想起了一切。 她知道他去意已决,没有挽留,只是百般恳求着他把女儿留给她。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可几天后她从心碎的梦里醒来时,发现女儿失踪了,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女儿的下落。 失去爱人的痛她还能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让她彻底崩溃,她每天像个疯子一样见人就抓来问,可没人能给她答案。 有一天,她正半痴半傻在旁人的指指点点里盲目地到处走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大队的人马,她好久才找回思绪,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兰沣还是那么气势恢弘地站在天地间,高大的身躯挡住她眼前的世界,就像她七岁时认识的他一样。 不知何故,她哭了,面对着他哭的像个孩子。 他又抱她上马,带着她回了圣域。他站在九黎神面前对整个兰族宣誓:他会守护她,一生一世!她是兰族唯一的夫人! 大概是她已憔悴得不成样子,没人认出她是兰溪,兰族的人对她顶礼膜拜,唤她夫人。她俯视脚下的九十九级台阶,绝望地笑了,若是从前,她宁愿从这祭台上跳下去都不会嫁给他,但现在,她不能,她还没找到女儿。 那晚,楹花落了满地,雨滴跌碎在花瓣上,一地的残花,一地的淤泥。 她躺着床上,任由他脱尽她的衣服,任由他的温落在她冰凉的肌肤上,任由他近乎疯狂地冲进了她的身体,占有了她…… 眼泪没入长发,她不是哭泣自己被不爱的男人占有,也不是哭泣宇文孤羽再不会带她逃离这里,她只是思念,思念她的女儿,还有那个让她爱过,痛过,依然无悔的男人。 之后,她被他囚禁在华丽异常的牢笼里,像个最美丽的木偶,每天麻木地躺在床上任他予取予求,想着自己的爱人,自己失踪的女儿。她以为她会这么被他折磨到死为止。 两个月后,她怀孕了。她怜爱地触摸着自己的小腹,许久没有的笑意爬上眉梢。兰沣向来冷硬眉宇也难得一见地柔和,眼中甚至凝了泪光。 认识他十几年,他第一次对她说了许多话。他说,他不能帮她找到走失的女儿,只能让她再拥有一个可以转移思念的孩子,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让她快乐的方法。 他说,兰族已经兵临城下,他决定和圣域共存亡,他会让人护送她离开圣域,以后她彻底自由了。 他还说,这两个月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他此生无憾…… 七日后,他让人送她离开硝烟弥漫的圣域,在夕阳下,她看见他站在祭坛上,一身孤寂。她咬咬牙,调转马头,在圣域的大门合上之前,又回来了。 含着炽热泪水,她走过九十九级石阶,走到他面前。 “兰沣,我不会离开你,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她以为就凭兰沣的个性,一定会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没想到他选择了投降,此后,他接受朝廷的册封,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 她问他:“为什么!” 他道:“我死很容易,可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还有全兰族的人怎么办?我只有活着才能有机会再建圣域。” 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三) 可惜,兰沣还没来得及重建圣域,便病逝在齐国的兰侯府,留下兰溪和他们的女儿浣泠。 故事讲完了,龙甫遥望天际,叹道:“你娘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也是个很幸福的女人。” 落尘赞成地点点头,遇见兰沣这样的男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 她相信娘亲是爱兰沣的,如果不是因为从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应该早就会爱上兰沣,可从她愿意回到圣域和他同生共死开始,她就放下了所有的恨…… 落尘在焦虑中等待了一天一夜,没有等来宇文楚天,却等来了一个让整个客栈,乃至整个小城都沸腾的消息——宇文楚天在陆家庄公然承认他是夜枭的杀手,紫清真人正是被他亲手所杀。 彼时落尘正准备关窗自,刚触及窗棱的手猛地僵住。他居然承认了?为什么?为了孟漫吗?除了这孟漫,她再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他违心地承认。 无声开窗,她细细听着楼下的“知情者”口沫横飞地讲述起当时的情景,分明是几经辗转的消息,被他说得像是身临其境一般。 原来,几乎所有江湖中有所名望的掌门都在昨日齐聚陆家庄,只为弄清楚宇文楚天到底是不是杀紫清真人的真凶,可不知为何,耀光派的人却未出现。 午后时分,宇文楚天孤身一人出现在陆家庄,起初她对所有的质问矢口否认,直到陆家的人将孟漫带到他面前。她不仅全身是伤,鲜血淋漓,周身所有的穴位上刺着尉迟家的细细密密的毒针,针细如发,淬了剧毒,让人痛不欲生…… 原本国色天姿的孟漫只剩一张凄楚无比的脸,鬓角的发丝凌乱不堪,往昔绝美动人的面庞此刻尽然污泥,唇色泛着灰白,眼神空洞,目若悬空。 那目光只有落在宇文楚天的脸上是,才忽然多了一丝情感。宇文楚天毫不顾忌众人眼光,上前探视孟漫的伤势, 看出孟漫中毒已深,命悬一线,他便毫不犹豫承认了自己是夜枭中人,还承认他杀了许多武林中人,就连紫清真人也是他杀的。 讲到此处,有人不解,“他为什么开始不承认,看到孟漫就全都承认了?不管真凶是不是他,他都不该这么轻易承认。” “可能是他看见自己心爱之人为他受苦,心中不忍吧。” “这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只因为心中不忍就承认了?!” 众人无从回答,毕竟他们中没有人亲眼所见。可是落尘心中明白,宇文楚天一定是不想孟漫再受伤害,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承受什么都没关系,绝不会让别人为他承受。 “后来怎么样?”有人又问起,口沫横飞的人又再继续讲。 宇文楚天承认了所有罪名,各大门派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了他,各大门派高手将他团团围住,陆穹衣也触动早已布置好的机关,天罗地网一瞬间将他包围其中。 很显然,下面将是一场恶战。整个客栈鸦雀无声,都等着听关键时刻,落尘深知宇文楚天内伤外伤皆为痊愈,功力大减,绝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紧张中,她只觉双目眩晕,扶着窗棱才勉强站稳,继续听下去。 陆家庄的确经历了夜场恶战,然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宇文楚天突然释放出毒雾,之后,各大门派中突然有人倒戈,与突然冲入的夜枭杀手里应外合,将与各大门派厮杀成一片,血染陆家庄。 而宇文楚天正好趁乱带着孟漫离开,至此下落不明。 “各大门派中的弟子为何倒戈?” “这还用问,他们本就是夜枭的杀手,潜伏在各大门派中间。” “夜枭真是太可怕了。” 有人又问,“你们说,这宇文楚天真是夜枭中人吗?” “很有可能,我听说孟漫就是夜枭中人。”旁边又有人接话,说起了宇文楚天和孟漫之事,“孟漫是宇文楚天的挚爱,全江湖谁不知道。听说以前孟漫是只卖艺不卖身,宇文楚天曾在梦仪楼不惜黄金万两想要买下孟漫一夜,孟漫一笑倾城,分文不收。从此后他就是孟漫唯一的入幕之宾,我想宇文楚天一定是中了夜枭的美人计,才会心甘情愿为夜枭做事。不过,能拥有孟漫这样的女人,为谁做事都无所谓啊!” 众人大笑。 落尘再不愿听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合上窗子,隔断所有的流言蜚语。 到了傍晚,落尘想等的人还没回来,最不想见的人却来了。 当她看见陆穹衣锦衣华服走进她的房间,她丝毫不觉惊讶,毕竟以陆家的势力,他想要找到她,只是时间的问题。 “小尘,我总算找到你了。”陆穹衣和她说话的语气总是深情款款,即使他带来的人把整个客栈围得水泄不通,俨然是让她插翅难飞。 她四处张望,不见龙甫的影子,想来他是无力救她了。 “表哥,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关上房门,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他,明知没用,她也还是要试试,“你应该知道,他还活着,我想嫁的人只有他一个。” 陆穹衣努力压抑着不稳的呼吸,“小尘,三日后我们就要成亲了,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若反悔,你让陆家的颜面何存?!” 她笑了,笑容仍是清清漻漻,“表哥,你在乎过陆家的颜面吗?你若真的在乎,当初就不会去杀耀光山的紫清真人,嫁祸给自己的表弟,你若在乎,你就不会在画舫上对他痛下杀手,还骗我说他死了,你更不会召集武林各大门派把一切恶事都栽赃在他的头上,你做的这些,你可曾考虑过陆家的名声?” 陆穹衣掩饰住脸上的无措,故作惊诧道:“你听谁说的?是宇文楚天?你不要相信他,这些是都是他做的,他今天已经当着各大掌门的面都承认了。” “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知道的。陆穹衣,当初在画舫上,我在杀他的黑衣人身上下了一种毒药,那毒药会一点点深入皮肤,这几日便是该毒发之时了,你运气至百汇试试,看看是否经脉剧痛难忍。” 陆穹衣仍然一副凛然的姿态道。“好,我现在就向你证明,我根本没有……” 他运气至百汇穴,额前顿时汗流如注,他向前一步,关上了房门。“怎么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毒。” “我说过,是在画舫上。”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在发丝上涂了一种特制的药,这种药不会伤身,但混了上古麟兽的血就会成为剧毒,而那血她每日会放入他的食物中,什么方法都试不出毒来。 “你不用浪费力气驱毒了,没用的,这是我用几十种毒药炼制而成,除了我没人能解。”落尘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把所有的伪装都卸下去。 “解药呢?把解药给我!” “解药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杀他!” “好,我答应你。” 门外传来文律的声音,“少主,找到他们了,就在这附近的一处青楼。” “好,我知道了。” 见陆穹衣作势要出门,落尘即刻拉住他,“你要去找他?” “我答应你不会杀他,你放心,我会用他来跟你换解药。” “我也要去。” 陆穹衣迟疑一下,“好!” 崎岖的山路走到尽头,尘埃已经落定。落尘站在屋外,借着几点残星的寒光,呆望着窗内那曾经让她深爱的男人,在床上拥着别的女人…… 他坐在遍布尘土的床上,细心地为不着寸缕的孟漫探视着伤口。他的手每抚摸过一处伤口,眉头便会蹙得更深一些。她记忆中,他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时候,他都不曾流露出如此痛楚的表情。 当她看见他垂首将唇紧紧贴在孟漫的伤口上,在孟漫的呻吟声里,辗转反复地吸吮…… 看着他们如此充满沉痛的爱意,伤痛中的缠绵,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天真,天真的以为只有她的身体才能够满足他! 本想默默离开,可怎么也移不动脚步,最后只好推开门,哑声唤道:“哥……” 闻声,宇文楚天诧异地抬头,身体骤然紧绷。 他看看她绝望的表情,又低头看看他与孟漫一番凌乱的场景,急忙下床,“小尘,你别误会,孟漫中了毒针,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楼下围堵的水泄不通的武林高手,还有站在落尘身后的陆穹衣。 孟漫也看出情势危急,伸手扯住正欲走向落尘的宇文楚天,“走!”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回房抱起孟漫,从窗户一跃而出,杀出了重围逃离。落尘看着他们远去的人影,似乎看见孟漫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她,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 落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如果在半个时辰前,她还能自欺地以为他爱她比孟漫多一些,那么现在,她已经彻底从幻想中觉醒了。 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四) 落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如果在半个时辰前,她还能自欺地以为他爱她比孟漫多一些,那么现在,她已经彻底从一场自欺的美梦中觉醒了。文律询问地目光看向陆穹衣,等待着他下令。 “表哥,放他们走吧,我跟你回陆家。”落尘仰头对陆穹衣轻飘一笑,“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 陆穹衣默认,转头对文律道,“备马车,回陆家。” 文律轻轻扫了一眼落尘,“是!” 离开陆家时未觉,回陆家的路程如此长,黛色青天,冷雾迷霜。长长的梧桐林望不见尽头,有几只乌鸦在枝桠上啼叫着,声声哀哑。 一路,陆穹衣跟她说了很多话,他说,“小尘,你该清醒了,在他心中你始终是个妹妹。他哪怕有一点爱你,今天都不会把你丢下,带着孟漫走!” “小尘,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与孟漫情投意合,只有你蒙在鼓里,今天你亲眼看见了,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他还说,“我抓孟漫,就是为了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对你,他如果选择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我会成全你们,可是他明知道陆家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来了,他承认自己是夜枭的人,承认自己杀了紫清真人,全都是为了孟漫。为了她,他还把你的下落告诉我,他如此对你,我怎么能把你再交给他?!” “小尘,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不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陆穹衣还说了很多话,她已无心去听,她忽然想起了雪洛,想起雪洛曾对宇文楚天说过的话。 “……你不是一个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男人,既然有心中挚爱之人,为什么宁愿承受刻骨的相思,也不去找她?” “她的确是那种让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她是个倚门卖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没有感情……” 原来,真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宇文楚天爱着孟漫,偏偏她不知道。 她真傻啊,到现在才明白,他从来只当她是亲妹妹,他用心疼,用心照料,却没用心爱。浮山那夜,他错把她当成了孟漫,铸下大错,为了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他才不得不选择欺骗,为她编织了一个最美好、最快乐的谎言,让她在欺骗中傻傻地快乐着……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前行,掀起一地的尘埃。她撩起帘子,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他和孟漫消失的方向。惨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的冷光如霜…… 不论去掉谎言外衣的真相有多么残酷,都没关系,毕竟他给了她一滴最宝贵的血脉,这就够了。低下头,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微微的隆起,而他们,从此以兄妹之情相待,这样也好! 薄雾初散,夜风刚歇。落尘和陆穹衣回到陆家,又住回了情苑,浅沋如旧小心翼翼伺候她,没有多问一句。随身保护她的侍卫却多了一倍,几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她,好像生怕她会突然间消失一样。 她去看了外公,聊了几句,外公神态安宁,可见前日那一场震惊江湖的厮杀从未传入他的耳中,陆穹衣做事果然稳妥之至。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落尘回到房间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窗外没见时刻走动的守卫,她正觉奇怪,转头看见浅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分明是很不舒服的睡姿,她却睡得特别沉。 心中一动,她急切四下寻找,想确定是不是如她所料,宇文楚天来了。 果然,在帘幕之后,宇文楚天缓步走出,一身夜行衣几乎与黑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小尘。”他坐在床边,轻轻揽她入怀,他的身上染着风霜的冷,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退离他的怀抱,毫无眷恋。 “对不起,昨天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先带孟漫离开,陆穹衣对你一片痴心,我相信他绝不会伤害你。” “我明白,你不用解释。”明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的心还是会痛,痛得发酸。 “你安心在陆家等我。七日之内,我定可找出证据证明我未杀紫清真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等我洗脱了罪名,我就回来接你走。” “七日,你的伤还没好,又有那么多人追杀你,你怎么找出证据?”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等一切处理好,我就带你回周国,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以后?她现在已经不再期待以后。“不必了,我已经决定了,三日后,我会和表哥成亲。” “为什么?!”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为什么?她苦笑,“你说因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哥哥,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我为妻吗?!” 她以为他会和以往一样沉默,用沉默让她彻底绝望。可他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以!小尘,如果这是你要的,我可以做到!” “你?” 她的心忽然又乱了节奏,有一霎那,她几乎要点头了,她真的贪恋着他编织的谎言,想要一生都这么傻下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容不下他们,又如何? 然而,这是她想要的,却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抽出被他握痛的手,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哥,过去,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才会对你有那么多的妄念,现在我知道了,我没办法再面对你,面对我们的过去。哥,我想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从今后,你还是我的好哥哥,也只是我的好哥哥。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小尘,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叹了口气,“你就算生气,也不能嫁给陆穹衣,他不是……”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他对我是真心的。他可以为了我机关算尽,他可以不在乎我和你的关系,不在乎我身怀有孕,只要我愿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哥,他爱我至此,我此生无憾!” 宇文楚天凝视了她很久,像在做最后的决定,“不行,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你!” “七日之后,我会带你离开。” 他的手抬起探向衣襟,又放下,几番犹豫,最后还是伸进衣襟中取出一丸紫色的药丸,“这个你服下吧。” “这是什么药?”她分明嗅到一股清淡的麝香味,虽然清浅,但她不会闻错。“这里面有麝香?” “小尘,我们的孩子不能留。” “什么?!你说什么?!” “我们是兄妹,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必定残缺。” 她摇头,拼命撑着身子往后缩,“不,不管他是残是缺,他都是我的孩子,我都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我知道,我也愿意,可是你有没有为孩子想过,他从生下来就要承担我们犯下的错误。带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活着,带着我们的罪孽活着,他这一生要怎么过?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可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就该由我们承担。” “不,我不要!”她拼命摇头,拼命推他,根本撼动不了她分毫,她甚至想用暗器,用毒药,可他偏偏百毒不侵,最后她只能选择威胁:“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就算你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 看出他心意已决,她急忙大呼“表哥!陆穹衣!”,可是立刻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的药送到她的唇边。 她咬着牙不肯张口,他握着她的下颚,逼着她无法咬牙,不得不张开嘴。 药丸入口即溶,化作苦涩的药汁流入喉咙,她看着他的脸,那张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脸,现在看来那么可怕,让她浑身发抖。 下腹微凉,阵阵颤抖,仿佛她们的孩子在害怕,在哭泣,在恳求。她干呕着,希望能将药吐出来,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用唇无声地告诉他:我恨你,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拥着她颤抖的身体,细细抚摸着她的长发,他说:“小尘,有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娘在怀我的时候中了瑶华之水的毒,又服过至寒至热的火莲,我自出生便先天不足。在我三岁之前,我终日躺在床上,无力行动。那时候,我总希望我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不想承受那样的痛苦。 所有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五岁,只有母亲相信我能活下去。她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天热时她会坐在我身边给我扇风,用她枯瘦的手为我驱赶蚊虫,天冷时她会时刻把我抱在怀里,替我温暖冻僵的身体。 她要我一定要坚强,要活着,年幼的我只知道要听娘的话,咬牙坚持着,坚持活过了五岁。小尘,那样的痛苦我不想你和孩子再经历一遍,你懂吗?” 他知道她会恨他,可能永远不能原谅他,要他亲手杀死他的孩子,他何尝不恨自己,可他必须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一缕孤烟绕落尘》终于过稿了,出版名改为《红尘渡》,据说因为三个字的名字现在红,好吧,为了红! 感谢大家在我周更都不能保证的情况下不离不弃,送一段纸书版的《楔子》抚慰一下你们受伤的心灵! MUA! 《红尘渡》 第一卷 楔子 暮霭沉沉,空谷苍冥,浮山之巅的落日被缭绕云雾遮蔽,混沌中只见幽幽暗红。 站在山巅的宇文落尘,一身红裙,霞影轻纱的衣袂随风轻动,像是一缕晚霞,随时会消散在无际的天空中。 “表哥,”落尘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雪衣锦衫的陆穹衣,虚无地笑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骗了你,我从来只制毒药,不制解药,所以我给你施的毒,我解不了……你会怎样对我?” 陆穹衣没有回答,但她在他不甘一死的眸光中得到了答案。他要活下去,为此他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说不定还会为了逼她配制解药,将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九十九根残魂针用在她身上。 她并不害怕折磨,但她这副已被掏空得连心都不剩的身子,根本活不过三日,不值得浪费那百种毒药浸了百日的残魂针。 仰头望着浮山广阔的苍穹,落尘仍在笑着,想起了那一夜的浮山,罪孽的情爱,摇摇荡荡的重重山峦和烟云,胜却人间无数! “表哥,如果你能看见他,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恨他,我只希望来生再遇见他时,我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小尘?!”陆穹衣看出异样,伸手想要抓住她,她却先他一步,一脚踏向空无的苍茫。 身子失去重心,仿佛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下坠,她闭上眼睛,听见耳边有风声吹过,还有一声恍如梦境中的呼唤随风而来,“小尘,不……” 是他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正看见飞速掠至悬崖边的人影,一抹青白,恍如流云,她真想再多看他一眼,可是太迟了,迷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红裙如雾,黑发如瀑。 在天旋地转间,她孱弱的身体被悬崖上嶙峋的怪石割裂,穿透,红色的衣裙被血染得愈加浓艳,就像她亲手缝制的嫁衣。她不觉得疼,只是有些留恋,留恋着许多美好的过往,留恋记忆中的人…… 晨曦刚露的春日,她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里映着她稚气未脱的圆脸,还有他含笑的温润眉目,他为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半倾着身子靠近她,他柔滑的黑发落在她肩上,缠住她的长发,她将他们的头发系在一起,笑得一脸天真:“听爹爹说,这叫结发,结发的人永不分离。”,他轻柔解开她系上的发,“傻丫头,结发是夫妻,不是兄妹。”; 细雨清晨的初夏,他站在她身后,低垂着清雅俊秀的脸庞,手把手教她写字,呼在她耳畔的气息清新得像是雨后的栀子花,沁人心脾,她的指尖轻颤,“宇文楚天”四个字写得九曲婉转; 夕阳余晖的晚秋,俊逸飞扬的他骑着快马飞驰而来,马蹄扬起烟尘,迷了她的眼,她正欲眨眼,他弯腰将她捞上马背,他的心口贴着她的脊背,她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快要飞出; 更深露重的冬夜,月光不及他的神色冷冽,他将药丸硬塞入她的口中。“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他的声音寒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那时的她,无恨,也无怨,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可以绝情至此,狠心至此…… 回忆被一声巨大的水浪声截断,伴随着沉重的冲击力,她被一片寒潭之水包围,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下沉,染红的潭水将她吞没。 “宇文楚天,你可知我曾是怎样的爱过你……” 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五) 喉咙里还残留着苦涩的滋味,全身的冰冷让她剧烈发抖,身上却没有任何的痛楚。 她知道,宇文楚天一定在药里加了冰山雪莲,才会可以让她在毫无痛楚的情况下失掉孩子,可怎么可能不痛?感觉到腹中的骨肉慢慢在脱离自己,那种绝望,就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全力想动一动,哪怕最后抚摸一下她的孩子,可是她动不了。最后一滴眼泪溢出,她明亮的双眸已经变得晦暗无比,再无光彩,而她,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零落,凋散。 宇文楚天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她的头,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在他耳边痛心的低语:“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苦涩地笑着。过不去了,她真的熬不过去了。她爱的人变成了哥哥,她的孩子被亲生父亲扼杀在腹中,而这世上唯一爱她的男人,也被她亲手下毒害了,她一边享受着他的爱,一边利用着他的爱,也许这份亏欠,只能用她的命来偿还了。 苦涩慢慢变沉,她的思维也渐渐昏沉,应该是他特意在药中放了催眠药吧,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药量一定不小。 仿若大梦三生一般,落尘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浅优也醒了,正在看着她。她摸摸下腹,除了生冷微凉之感,并无异样,可她能感觉到腹中的骨肉气息减弱。 “沋沋,快,快去帮我请大夫。” 浅沋愣了愣,立刻跑出去请大夫和陆穹衣。 她凝聚全身的灵力去抵抗下腹中的阵阵冰冷,灵力用尽,她就强行聚集,即使她明知道过度的虚耗灵力会让她油尽灯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夫和陆穹衣急匆匆赶来,折腾了一日,又是针灸,又是烧艾,陆穹衣把千年灵草都翻了出来,为她护住心脉。她一直忍着没让自己昏厥,用自己透支的灵力坚持着,守护着。 最终,她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大夫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心脉,让她不要在强求了。 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好像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她睁着眼睛,眼中却什么都看不见。她不恨他,也不怨他,只希望今生今世,与他永不相见! 翌日,落尘坐在雕玉栏杆之上,日头正好,荷叶正茂,荷花池里倒影着自己一张惨白色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懒散着的发髻,仿若一点墨水,随时都会被人抹掉。 “风这么大,怎么在这里吹风?”身后忽然多了一件披风,是浅沋为她加了件衣衫。 “有风吗?我自己不觉得。”落尘眯起眼睛看阳光,却冷不防的咳嗽两声,她的脸,越来越白,青白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我去给你请大夫。”浅沋急急道。 “不必了。我只是有些累了,回房休息休息就好。” 落尘抚了抚唇角,看着映日的荷花,猝不及防,一口鲜血涌出,低落在她胸前的雪白纱衣上,如同晕染开来的一枝梅花。 “表小姐?!” 她听见浅沋惊叫,硬撑着最后的力气告诉她:“不许给我请大夫,知道吗?” 一整日,落尘躺在榻上,穿了一件素白色的中衣,脸色比衣服还要白。浅优伺候在侧,如同惊弓之鸟,不停向窗外张望。她不能任由落尘这么下去,又不敢自作主张请大夫,只好差人去找陆穹衣。 傍晚,陆穹衣来到了落尘的房间,推开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恍若隔世,短短一日光景,她的脸上已经再无生气,就连昨日她看见宇文楚天和孟漫在一起,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陆穹衣呵斥道:“她病成这样,怎么还不去请大夫!” 浅优和一众小厮连连跪地。 落尘挣扎着起身,说道:“表哥,是我不许他们去的,与他们无关。我没事,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陆穹衣连忙坐到了她的身前,说道:“是他,对吗?他为了和孟漫在一起,竟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听到宇文楚天四个字,落尘忽然心里一寒,胸口处又有血液开始翻腾,她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可是她却没有了半分力气,用力之余,喉咙又是一阵腥甜,她再也忍不住,涌出了一口鲜血。 “小尘!”陆穹衣连忙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她擦了擦唇角,气息越发的微弱:“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么?”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过眼下我必须马上给你请个大夫过来。” 落尘摇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不必请大夫了。表哥,你带我去浮山吧,浮山有能给你解毒的药。” “解药在浮山?” “嗯,我相信你一定试了很多种方法都解不了这毒药吧?这毒是我制的,毒性很强,我若再不去拿解药给你解毒,你怕是时日无多了。” 陆穹衣疑惑地看她一眼,似有些怀疑。“我的毒不妨事,我现在用真气护住心脉,无性命之忧。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去吧。” “我真的没事。你的毒却不能再等,否则怕是毒发,有解药也没用了。” 他沉吟片刻,“那好吧。” 次日清晨,陆穹衣带着落尘回了浮山,一路颠簸,落尘的脸色越来越差,她这一路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陆穹衣一直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惨白的脸,他不停的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从浮山回去,他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她会很快的好起来,然后穿上最美丽的嫁衣,成为他最美的新娘。 可是他心中却清醒地知道,落尘不止灵力耗损过度和伤心过度那么简单,她的眼中已经了无生息,如同秋之落叶,日渐干枯。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的头护在自己的胸口,低声说道:“小尘,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她靠在他怀里,渐渐睡着,睡梦中她的眼泪一直在留,口中一直念念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狠心……为了她,你什么都可以抛下,包括自己的亲骨肉……” 在梦中醒来,落尘发现自己已回到裘叔的家,自从她和宇文楚天离开,这间房已经空了很久了,绿色的爬墙虎爬满了青墙,年少曾经荡过秋千的葡萄架也已经枝繁叶茂盖过墙顶,只可惜,当时人已不再。 陆穹衣很快便命人将房间收拾整齐,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可却再也回不到了从前。 午后,陆穹衣端着一碗血燕来看落尘,推开门,只见她一身红衣如霞,正坐在妆镜前理着长发,描眉打鬓,涂抹胭脂,镜中的她有了颜色,也仿佛有了生气。 “小尘,吃点东西吧。” “我什么都不想吃。表哥,你陪我去山顶一趟吧。” “你的身子……” “已经好多了。” 她真的很想去山顶,想去再看一眼那山巅的美景,看那远山迢迢,烟云无际。 陆穹衣看看她无光的黑眸,她现在的身子如同浮尘之沙,随时可能飘零,真不知她还能不能到山顶,但见她坚持,他也不想让她失望。“好,我背你上山。” “不,我自己上去。” 走到夕阳漫天,落尘终于站在了浮山之巅,白纱裙迎风飞舞,如同万年不灭的烟云。 她站在崖边,耳边有风声吹过,可是她却已经听不见了,俯瞰着浮山的一切。 薄雾初散,风雨刚歇。落尘独立山巅,望着前方一片苍茫。 就在她刚要向前跨出最后一步,忽然听见陆穹衣的声音:“小尘!不要!” 她对他回眸,扯出无望的笑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骗了你,我从来只制毒药,不制解药,所以我给你施的毒,我解不了……你会怎样对我?” 陆穹衣顿时面无血色地退后一步,任何人想要杀他,他都不会难过,毕竟他也是满手鲜血的人,在江湖,血债总是要血才能偿还。可他从未想到落尘想要杀他,她以为她终究会给他解药,毕竟他以一颗赤诚的心在爱着她,她即便不能回报相同的爱,也一定不会置他于死地。 是他错了,他太低估了宇文楚天在落尘心中的地位。 他苦笑,自己一世聪明,最终死在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手中,这真是一种讽刺。 “表哥,如果你能看见他,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恨他,我只希望来生再遇见他时,我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小尘?!”他一时失神,等到反应过来时,落尘已经跳下悬崖。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她却先他一步,一脚踏向空无的苍茫。 “小尘,不……”伴随着宇文楚天绝望的声音,陆穹衣看见他飞速落到崖边,如风一般就要随着落尘而去。 但更快的,一缕白色人影飞来,一把扯住宇文楚天的手臂,顺势一掌击在他的后颈,将他打晕。 那动作极快,这世间也只有魏苍然才会有这样的伸手。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这么多,这篇文始终于要完结了!下一篇一定开校园文,轻松暖们的,再不写这么虐的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